李宏偉
以現有的科技為依據,或者稍稍往前推進,在那種環境/那個時代,一個新人會是什么樣,有著怎樣的吃穿住行?
吃的方面。也許味道與食材會分離,一種或屈指可數的幾種基本食材作為原料進行標準化供應,味道是個性化調制,有不同菜品,有不同口味。調制后的配方加原料,即生成每個人、每餐飯、每道菜不同的口感與營養。配方數無窮,菜肴數也無窮,但那位新人并沒有選擇困難癥,因為自有身體監測機制/機器,為他安排最符合所需的營養與口味。這可能仍舊多余,吃的過程也許會被省略,直接以片劑、液體的方式進入體內。至于吃的愉悅,絲毫不會減少,只要新人需要,他的相應器官、部位、神經都能得到層次豐富的刺激。
穿的方面。一種生成性的材料附著于人體,根據新人置身環境的氣候,調節溫度與保護范圍,根據新人的心情與選擇,調節呈現的款式、色彩、搭配,如果進一步設置,衣服將搜集一定范圍內的人數、性別、呈現方式,而迅速進行自我調整,以便能夠隨時應對外部世界,或者迅速融入所在環境,或者與他人區分開來。有了這種可調節的材料,時尚不是消失了,而是被每個人精細化地追尋,每個人也以其隨時調整的呈現方式為時尚風向打上個人烙印。
住的方面。還需要固定住所嗎?新人在任何地方,都能夠得所到需要的空間;任何地方的空間,都能在最短的時間內,隨其心意呈現和布置。建筑不再是名詞,而是隨身攜帶、隨時取用的動詞,一旦新人決定在一個地方臨時安頓,這個動詞就作用于材料,在最短的時間,以最快的速度,就地完成其需要的空間。一旦新人起身,離開這個地方,材料就縮回到建筑之前的狀態,等待下一次被啟用。
行的方面。速度進一步提升,固然到不了身隨意動的程度,但需要的時間極短,以至于過程完全不重要,基本不凸顯。但不必擔心新人會損失出行的細節,他更不會忽略不同目的地之間的差異,這些都會在第一時間整理出來,供其選擇性深入。當然,速度不是單向的提升,即使所有的細節都絲毫不差地備份、可供選擇,新人仍舊可以選擇慢下來,進入他所需要的過程,畢竟可以選擇的速度才是速度。當然,絕大多數新人會遵從速度的安排,因為沒有任何損失。還有不少新人根本不需要行,因為沒有必要。
新人之所以新,絕不是因為在吃穿住行方面,較之于當下,有了升級乃至于質的飛躍。新人之新在于,他完全更新了人的定義,是本質性的新。死亡不再是新人的限制,通過基因設定、器官培植、身體克隆、意識復制等,新人在肉體、意識等方面逐步免于消亡。如果需要,他也可以體驗死亡,但過了體驗期之后,新人會重新回到人世,就像被重啟開機一樣。這還是將新人限定在了現有的人的層面,他可能會更進一步,僅僅以人的大腦與意識,而與機器完美地結合起來,達成鋼鐵之軀、不朽之軀。在此基礎上,新人還可以實現機器之間的互聯,孤獨這一人類痼疾也就此被根治。新人之新還在于,他屬于這個世界的極少數,享有隨心所欲的權利,調動近乎無限的資源。與新人相對的,是龐大的純粹提供勞動的生產階層,無論是否完全由機器構成,這個生產階層的組成部分都不可能被稱之為人。
如此一來,新人以什么方式與世界互動?某種可以被兌換成購買的行為,即使這種行為以單純消費的方式呈現,只要它帶來增長就行,而且這種增長反過來又增加了消費的能力。最極端情況下,這種互動對世界對群體已經不是必需,而僅僅對新人必須需,他需要以這種方式維持興趣與生命力。如此一來,新人仿佛已經被種種條件、設置完整地包裹起來,他是前所未有的自足的存在,因為自足而封閉,因為封閉而停止變化,而失去了生命的懸念。如此一來,新人完全原子化,不但失去了近在身邊的可以觸碰的鄰居,也失去了在遠方但是可以響應他的呼喚,給予實質性回答的同類。新人面對的,只是提供形象反射、情感飼育的虛擬物。新人看似得到了一切,卻只握住了一面空空如也的鏡子。新人領受了科技新鮮的饋贈,但華麗的裝飾下面,卻是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陷坑,里面全是腐蝕性的液體。
這樣的推測是否過于不懷好意,這樣的結果是否過于悲觀?毋庸諱言。因為新人推開的是一扇新門,我們雙腳已經踏入,不可能轉身退出,但門后深處的景致,因為過于遙遠,現在還一片模糊,最明麗的、最糟糕的,皆可想象,何況還傳來了聲響,深處有東西正迎面而來,已經快要分辨出來者何意。不懷好意,揣想每一處陷阱,落腳自然更加謹慎、小心,任何風吹草動,都足以刺激做準備的神經。悲觀前置,可以視作對人這一概念的固執,固執的背后也是對某種本質的保守。但新人之新,或者正在于去掉本質,至少讓本質流動起來。盡管,這已經逸出了目前的理解范圍。
新人只是推測,新門卻已敞開,舊人已經進門,只等脫胎換骨。幸好門內景致尚且模糊,可堪想象,幸好有東西迎面而來,照見它迫在眉睫。由是,所有藝術都有了著墨空間,而不需要先行證明存在的合法性。藝術甚或是唯一的光源,一切已有苗頭,一切尚無定論,至少近身處,可以摸索、體貼,形容一二,讓人記錄在案,以備他日稽查,以備后行者參考。另一方面,目前照見的,可以決定將來看見的,腳下踩住的,常常通往將來指引的。藝術在門內,不必擔心行差踏錯,只怕裹足不前。作為藝術之一種,文學以致更具體的小說,自有其以故事為落腳的著力點,自有其以人的所指為指向的廓清目標,以此而在水落石出之前,有所作為。
小說作為之一,對準現實的蛛絲馬跡。加速度與即時性、更新與過期,不失為關鍵詞組,一應現實變化,大體都有它們的身影。或隱或顯,或強或弱,科技有科技的標準,小說有小說的敏感。電報出現,開始改變時間,蒸汽機出現,開始改變空間,到了今日,網絡與手機將時間、空間擊碎——這是一份科技或生活簡史的內容,但早在寫信、電報、電話、微信這一加速路徑上的戀人相處模式的變化中,小說已經察覺情感保質期的縮短,即時性歡愉的容易獲取,一個人面對更多的人,同時又更經常地退回自身。更為敏銳的小說家,已經在基因工程、納米技術等的進展上,看到了人縮小至10微米級別的身高,開啟人類微紀元,以減少消耗,避開太空災難、星際戰爭的可能。
小說作為之二,推測將來的可能節點。蛛絲馬跡已有,往前再推進幾步,紛繁的未來中,推測一種可能的節點,如同必須升級的節點。節點的情景將是小說體現魅力的地方,節點中的選擇,是小說想象力的考驗,是小說家眼界、胸襟的呈現。節點與現在的聯通,其中的邏輯,相互對接的點,對普通讀者而言,必須是可以推導的。如此,一部小說才能獲得信任。
小說作為之三,始終追問什么是人。現在的人,現在能夠理解的人,現在不能夠理解但尚且能夠接受的人。理解與接受,小說是鋪墊,至少是鋪墊之一種。此處提及的人,是一個人,一個新人,只有放置在科技發展的背景下,人才重新成為整體,所有人才可能作為一個人被談論,被設置情境,被附加故事,也只有把科技發展的蛛絲馬跡、未來節點納入一個試驗體系,人才會頻繁地受到各種煎熬,被迫進行存亡絕續的選擇。但這并非簡單的游戲,因為大門雖然自動敞開,進入卻是唯一的選擇。
上述種種,不過是猜測,不過是鎖定,或者是現實,或者是可能,都是靜態推演。宇宙社會學第一公理: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到了抉擇時刻,一切都需要為此讓路,更不必提小說了。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