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質量發展是2018年國務院政府工作報告首次提出的新表述,表明中國經濟由高速增長階段轉向高質量發展階段。報告提出的深度推進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九方面的部署,都圍繞著高質量發展。對于中國正在推進的高質量發展,其內涵要義和實現途徑,專家們有著各自不同的看法。
文/聶日明 上海金融與法律研究院研究員
高質量增長成為熱門詞匯。國務院總理李克強出席瀾滄江-湄公河合作第二次領導人會議時指出,當前中國經濟已由高速增長階段轉向高質量發展階段,創新引領作用進一步增強,消費結構、產業結構加快升級,城鄉、區域協調發展。中國制造2025、環保風暴等政策頻出,高質量增長已經是經濟政策最重要的目標之一。
強調高質量增長意味著當前經濟增長的質量不盡如人意。那么哪些地方不盡如人意呢?首先,過去的經濟增長模式依賴生產要素的投入,包括資金、勞動力、環境資源等,要增加這些要素的投入,就要抑制要素的價格,扭曲的要素價格是中國今天諸多亂象的根源。如中國資金的價格長期維持在低位,導致對資金過度需求,為防止通脹,貨幣政策不得不以貨幣供應量為目標,限制供給,有限的供給和無限的需求,民企的融資需求自然會被排斥,這些需求在民間資金市場上投放,產生了融資的二元體制;過度依賴投資,使得中國的投資率(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額/GDP)居高不下,投資回報率不斷趨低,這是過去數年資金密集型的企業產能過剩的根源。
為保證增長,勞動力的價格被抑制,勞動者報酬占GDP的比重持續保持低位,這進一步抑制了消費的規模,使得經濟無法向消費驅動的方向轉變。環境污染是更為直觀的感受,空氣、水、土壤等環境質量接連預警,霧霾鎖城,水體污染超標,大米含鉻,這些都直接影響到公民的健康與生活質量,已經到了必須要解決的地步了。重大工業項目的環保與生產安全威脅,也讓居民比較警惕,如本地居民反對在居民區附近建設PX工廠、垃圾處理站、加油站等。
其次,居民從吃飽、穿暖轉向吃好穿好,中國企業生產的產品還處于低端行列,無法滿足居民的消費多元化、消費升級的需要。例如中國目前糧食進口量超過總消費的10%,其中很大比例是中國無法生產的高品質糧食,海淘、品牌導向也是如此,近些年專車對出租車的替代也是這一背景下的產物。另外,中國企業也處于國際分工價值鏈的低端,大企業多,但強企業、名企業不多,中國的企業盡管在國內賺得盤滿缽滿,但只有很少的企業能出海占領國際市場。
從這兩個維度來理解高質量的經濟增長,就會有三方面的含義:一是產品從低端到高端的升級;二是經濟結構的調整,產業從勞動力密集型到知識、技術密集型的升級,經濟增長的動力從要素投入向創新驅動轉化;三是經濟增長更強調平衡與和諧,增長的同時不污染環境,增長能增加居民收入、縮小收入差距、改善民生條件。
為了促進中國經濟向高質量增長的轉變,中央政府主要也在上述三個方面發力:一是推行中國制造2025、鼓勵創新創業、強調科技創新驅動經濟增長,對新興產業給予財政補貼或稅收優惠;二是嚴厲削減落后產能,通過環保風暴等手段強制高污染、高耗能產業退出市場,改變居民的生活方式,例如在北方14省的農村和部分城市推動冬天取暖由煤炭改為天然氣;三是調整經濟增長中不均衡的部分,抑制過高的房價,促進租賃房市場的發展,讓消費結構、產業結構加快升級。
以去產能為例,從常識出發,商品都是稀缺的,只要價格足夠低,總能找到買家,不存在過剩的供給。鋼鐵產量雖然多,但如果像沙石一樣便宜,我們可以提高單位面積建筑的鋼鐵比例,很容易消化現有的鋼鐵產能。所謂的產能過剩是指給定利潤或不虧損的情況下,鋼鐵廠商生產的鋼鐵超過了需求。說到底,還是鋼廠的效率太低,生產成本過高或者產品沒特色。
去產能,意味著通過市場競爭,淘汰落后企業,化解落后產能。行業去產能也不代表所有的企業都要去產能,甚至必然會出現績優企業在擴張產能,市場份額增加,繼而提高全行業的生產效率。被淘汰企業的勞動力在再就業的壓力下,也不得不提高自身技能或轉型,完成人力資本的升級以適應新環境。
中國現實中的去產能并非如此。行政命令成為煤炭鋼鐵等行業去產能的主要動力,經常出現所有企業不區分經營績效,產能全部降低同樣的百分比,自然也不再允許企業新增產能。板子一齊挨、好孩子壞孩子一視同仁的后果就是優質企業無法勝出,有些地區還出現大企業兼并小企業、國企兼并民企、國企不減產能讓民企減的錯誤做法。這與市場化去產能、提升效率的目標相距甚遠。當市場不是去產能唯一的準則時,去產能結果就會偏離提升效率的方向,這樣的去產能帶來的經濟結構的調整,以此驅動的經濟增長并不是高質量的。
提高環保標準并嚴格執法在治理環境污染的同時,也成為去產能的工具。優美的環境自然是所有人的偏好,PM2.5越低越好、污水排放越少越好。問題是環境治理是有成本的,給定技術水平和人口密度,環保水平與經濟增長負相關,越環保,經濟增長越慢,以此連帶人均收入、社會福利水平下降,人們需要在清潔環境和高收入、高福利之間做權衡,顯然,環保標準并非越高越好。
事實上,短期內治霾、治污更多是零和博弈,要藍天,城市里的取暖成本就要上漲,重排放的機動車就要被限制,在溫暖和藍天的取舍上,農村以及東三省的老工業城市很容易就會選擇溫暖。對現實狀況的忽視,使得2017年末冬天展開的煤改氣出現了工作紕漏,我們也將看到,同樣熱值的天然氣成本遠遠高于煤炭,這些成本要么由老百姓承擔,要么由財政承擔。當地的人均生活水平是否已經到了可以消費天然氣的階段了,同樣的資金,居民更愿意花在天然氣上以獲得藍天,還是養老金、飲食或衣服上,這些都是可以商榷的。如果沒有將有限的資金恰當地分配給居民衣食住行的各個方面,而僅著力于環保一項,有可能會造成很大的社會福利損失,這樣的經濟增長的質量顯然也沒辦法高起來。
近年來,中國出現了較快的工資上漲的趨勢,企業的用工成本越來越高,部分勞動力密集型的企業已經有很強的意愿去增加資本投入到機器人等方面,推進“機器”換人。表面上看起來,這是好事,工資上升有利于提高居民生活水平,以此帶來的機器換人是產業升級的表現。
但據中國法制研究中心主任陸銘等人的研究,工資的上升有兩種情況,一種是由勞動生產率提高所帶來的勞動報酬增加,這樣的工資上升是健康的,在提高居民生活水平的同時,也不影響中國制造的國際競爭力;另一種上升是以房價上漲或城市人口規模管制驅動的生活成本上漲,繼而影響勞動力流動的方向和部分地區的勞動力供給,倒逼工資提高,勞動生產率并沒有同步增加。這樣的工資上漲削弱了中國制造的國際競爭力,偏離了中國勞動力供給仍然比較豐富的現實,讓中國提前進入機器換人、產業升級的進程,極大地損害了低素質勞動力的就業前景,不利于中國的城市化,最終會損害中國經濟的整體競爭力。
回過頭來看,什么是高質量的經濟增長?長期跟蹤經濟增長質量研究的西北大學的任保平教授提出經濟增長質量分析的基本命題,包括穩定持續增長的勞動生產率,資源的有效配置和利用、降低資源環境和生態成本,福利分配可以實現經濟增長成果的共享。由此我們可知,高質量增長并非一味地追求環保、并非簡單的產業升級、并非要摒棄要素的投入,關鍵要把握合適的“度”,這個“度”取決于人的偏好、消費習慣,很難洞察也無法事先知道。
判斷“度”所在的位置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價格發揮作用,這首先要解釋現有體制對要素價格的扭曲,讓消費者可以決定環境污染的邊界(權衡污染的成本與增長的收益),讓市場去淘汰落后產能,政府要做的就是讓價格可以真實地反映需求與稀缺,這樣的機制得到的經濟增長必然是高質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