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生命和自由相比，金錢不值一文”

顧亦

優秀企業家、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甘肅省蘭州連城鋁廠原廠長魏光前，自1992年至1994年12月，利用職務之便，收受廣東南海私企桂鴻實業公司總經理潘海洋等人的巨額賄賂，為潘海洋累計借貸6700萬元，致使連城鋁廠國有資產損失高達2.79億元。在魏光前的管理下，一向贏利的連城鋁廠連連虧損，無法正常發放工人的工資。

1996年7月2日，魏光前像往常一樣來到廠長辦公室后，迎接他的是蘭州市紀委的幾位同志，他的人生從此改變。對魏光前來說，他最不愿意面對的，就是過去的日子。他在其服刑的蘭州監獄里表達了深深的懺悔之情：“什么都比不上自由的可貴，我渴望著自由，我盼望著能早日回歸社會，過平平淡淡的日子……”

流氓無賴魏光前

1996年初，甘肅省、蘭州市兩級紀委和檢察院，分別收到許多舉報材料，舉報蘭州連城鋁廠廠長魏光前有嚴重經濟問題，涉嫌出賣工廠。連城鋁廠屬于國內500家一級大型企業，舉足輕重。1996年6月，甘肅省紀委指示蘭州市紀委組織調查組，入駐連城鋁廠初查。

眾多職工向調查組反映，魏光前公款大吃大喝，酒量過人，非茅臺酒不喝，非中華煙不抽，酒后經常毆打職工。人們背后叫他大胃，說他好色、好賭、好酒、好打人。

全廠職工人盡皆知，廠里舉辦慶祝護士節聯歡晚會，喝足了酒的魏光前對女護士動手動腳，公開耍流氓，騷擾得舞會參加者紛紛離去，魏光前惱羞成怒，想要借機鬧事。職工李某不知情，看他出門腳步不穩，好心上前攙扶，被他大吼一聲“立正”，然后狠抽李某一頓耳光，李某轉身逃跑，魏光前又對左右大喊大叫：你們把他給我抓回來，我還要打！

魏光前在全廠職工大會上公開叫囂：“在廠里，我是老板，你們都是我的打工仔！”他看誰不順眼就無故懲罰誰。

1996年1月，連城鋁廠新建的住宅樓完工，后勤處處長魯琨公布了黨委的住宅樓分配方案，征求員工意見。魏光前不滿意公開的分配方案，當晚花天酒地后半夜兩點打電話，嚴厲指令主管生產的副廠長必須次日早上當眾宣布，免去魯琨的后勤處長職務。等魏光前玩夠了回到廠里，不走任何干部任免法定程序，私自起草了一份半通不通的文件，免去魯琨的處長職務。無故被免職的魯琨一再向上級部門申訴，沒有任何結果，憤懣離世。廠長辦公室副主任金華鳴居然帶人到魯琨家門口，當眾燃放爆竹。現在已經無從查知，是金華鳴喪失人性邀功討好“土匪大胃”，還是魏光前指使他去壞事做絕。

廠黨委成員們向調查組反映，魏光前一向目無組織，獨斷專行，隨意破壞黨的紀律。生產經營上他一個人說了算，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財務上他一支筆，錢想怎么用就怎么用。1995年，魏光前為籠絡人心，私自決定給中層以上干部發紅包，需要現金60多萬元，引起全廠職工極大不滿，許多干部公開反對，拒收紅包。1992年之后，魏光前相繼開辦十幾家分流公司，這些公司大都賣掉了鋁錠收不回貨款，欠款數額巨大，往來賬目混亂不清。

反映情況的職工無一例外提到，魏光前私下里曾簽訂過一份“賣廠合同”。

調查組向甘肅省紀委匯報了初查情況，紀委領導認為魏光前涉嫌違紀、犯罪頭緒多、線索雜，決定派員參加，與蘭州市檢察院聯合辦案。1996年6月18日，蘭州市檢察院抽調18名骨干，與省、市紀委組成聯合辦案組，進駐連城鋁廠。

鞍前馬后金華鳴

辦案人員很快查清，金華鳴，魏光前的四大金剛一員，不僅是廠辦副主任，還兼任連城鋁廠的下屬公司通宇信息咨詢公司經理，由他經手賣出去的平價鋁最多，顯然魏光前對他格外照顧。

辦案人員再三分析，認為金華鳴的公司很可能就是魏光前的小金庫，從他身上應該能抓到魏光前的要害問題。

后勤處長魯琨憤病交加離世，金華鳴居然帶人上門燃放鞭炮，挑釁不幸的魯家人，不難看出金華鳴的人品何等低下。為了個人的最大利益，他能鞍前馬后效忠“主子”，必要時候他也能揭發“主子”求得自保。辦案組果斷決定，將金華鳴作為拿下魏光前的突破口。

金華鳴被雙規后，拒不承認有違紀行為和經濟問題。第二天晚上，他從三樓跳窗而下，掛斷樹枝后，摔得昏迷不醒，醫院里連夜搶救脫險。事后金華鳴說是想自殺。究竟想自殺還是跳窗逃跑？都沒有證據。跑不掉的金華鳴，沉默三天終于開口，交代了在通宇信息咨詢公司跟寶興工貿公司、廠勞資處下屬的人才公司的業務往來中，以多種方式索賄受賄十多萬元。

他還交代出一個重大問題：魏光前為了評上“全國十大優秀企業家”，撥款40萬元，指令金華鳴和徐加浩（原連城鋁廠連海綜合開發公司經理），宴請相關單位的領導，宴后再送禮，委托他們在評選中照顧自己。

金華鳴還交代，魏光前去澳門賭博十多次，每次花費十多萬元，都是由私人企業南海桂鴻公司的老板潘海洋提供。

金華鳴的交代使得魏光前的經濟犯罪問題有了線索。辦案人員還從其他途徑拿到了魏光前受賄十多萬元的證據。

賣廠求榮魏光前

魏光前在蘭州被雙規，拒不交代任何問題。這時，對連城鋁廠的財務審計查出大小問題一百多條，最嚴重的問題是連城鋁廠與南海桂鴻實業公司簽訂的合同，這份合同公然把連城鋁廠2.79億元的國有資產送給了私人業主潘海洋。

怎么會炮制出這么一份嚴重損害連城鋁廠利益的“承包合同”呢？只有揭開合同背后的骯臟內幕，才能偵破魏光前的經濟犯罪。辦案組投入大量人力，查閱大量原始資料，搞清了“合同”的操作過程。

桂鴻實業總公司是廣東省南海市一家私企，1994年11月3日，魏光前與該公司總經理潘海洋簽訂了“聯營協議”，組建南海桂鴻鋁業（集團）有限責任公司，連城鋁廠出資5900萬元，收購桂鴻公司65%的股權。連城鋁廠以在廣東的地產3600萬元作為實物投資，貨幣投資2300萬元；桂鴻公司擁有鋁業集團公司35%的股份。魏光前任鋁業集團公司董事長，潘海洋任副董事長兼總經理。“聯營協議”簽訂后第二天，魏光前才指示工作人員向上級主管單位報送請示成立聯營公司的報告。

1994年11月26日，在上級主管部門回復報告之前，魏光前已把新組建的鋁業集團公司承包給潘海洋，簽訂了第一份“承包經營合同”：由連城鋁廠提供鋁錠，桂鴻公司進行鋁型材深加工。1994年12月7日，潘海洋要求連城鋁廠給聯營公司提供流動資金，魏光前私下與潘海洋簽訂一份協議書，規定“甲方（鋁業集團公司）在甘肅境內舉債，必須以連城鋁廠名義進行，舉債資金歸甲方所有，本息由甲方負擔。”連城鋁廠在甘肅13家銀行單位為潘海洋舉債貸款6700萬元。

1994年12月，連城鋁廠向聯營集團公司供鋁。1995年五六月，因潘海洋未付鋁錠款，連城鋁廠停止向其供鋁。1995年6月21日，魏光前與潘海洋簽訂第二份“承包經營合同”規定：“承包方（桂鴻公司）在承包經營期間，行使企業法人財產權，獨立享有全部民事權利和承擔全部民事責任，發包方不得干預，否則視為侵權行為。”合同已經把連城鋁廠的國有資產，完全交給潘海洋使用，鋁廠董事會卻無權干預。

可笑可嘆的是，1995年8月16日，潘海洋向南海市工商局提出申請，沒有各種證明文件，就把鋁業集團公司原法人代表魏光前更換為潘海洋。

審計查明，1994年12月至1996年1月，連城鋁廠共向潘海洋供貨鋁錠9000多噸，潘海洋欠鋁廠貨款1.64億元；再加上舉債和投資，潘海洋共占有連城鋁廠資金2.23億元；連城鋁廠的國有資產累計損失2.79億元，占該廠總資產的三分之一。

要想查清內幕必須找到潘海洋。

地痞無賴潘海洋

辦案人員查明，潘海洋，小學沒畢業，廣東南海大瀝鎮人，13歲就欠賭債20萬元，被家人痛打趕出家門，在沿海城市流浪，給走私集團頭目當馬仔，后來走私香煙成為暴發戶。再后來大瀝鎮成為全國的鋁型材集散地，靠走私、開賭場起家的潘海洋，回大瀝鎮開辦了一家小鋁型材廠，后來變成了所謂的南海桂鴻實業總公司。

辦案人員查清，潘海洋住在他工廠的辦公樓上，進進出出都有持槍保鏢護衛，工廠大門也有人持槍把守。辦案人員難以接近。辦案組在南海市檢察院幫助下，在南海市檢察院見到了潘海洋。談話一天，潘海洋沒有一句真話，說好明天再談，他卻銷聲匿跡。此后數月，辦案人員一再趕到南海市尋找潘海洋，根本找不到。

1997年4月初，中紀委常委祁培文來蘭州聽取案情匯報，中紀委副書記王得瑛、最高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梁國慶，也對本案作出重要指示：甘肅省要組織力量更強的專案組，盡快查清此案，盡最大可能追回流失的國有資產，把損失降低到最小限度。中紀委要求廣東省公安廳全力協助蘭州警方抓捕潘海洋。

廣東省公安廳刑警大隊長親率3名干警、10名特警，跟蹤、蹲守潘海洋，無奈潘海洋與四個持槍保鏢從不遠離，無從下手。

偵查人員得知潘海洋要單獨跟香港老板喝早茶，地點在南海市最有名的花園別墅南國桃園。由廣東省公安廳、佛山市公安局和蘭州市公安局數十名干警，組成聯合抓捕小組，凌晨三點按預定計劃潛伏在南國桃園。凌晨，潘海洋乘坐蘭博基尼跑車來到，剛剛招呼香港老板落座，干警四面出擊擒獲潘海洋，扣押了他的蘭博基尼跑車，車上搜出長槍一支、短槍一支。

潘海洋有30多輛汽車，其中名牌高級轎車十多輛。潘海洋被押上警車后沒多久，他的爪牙和老婆就出動數十輛汽車，隨后追堵警車。廣東省警方得知情況，即刻出動大量警力攔堵潘家車隊。警車笨重速度慢，難于甩掉潘家車隊的圍堵，多次險些被他們堵個正著。好不容易趕到白云機場，警方卻陷入困境：機場停車場上停放著潘氏家族的大小車輛，機場大門、小門、檢票口、進站口，所有入口都有人把守。后來得知，潘氏家族八九個工廠的工人，全部出動到廣州白云機場、佛山機場、珠海機場、南海南口小型機場，企圖劫獲嫌犯潘海洋。警方隨即聯系白云機場安全處，請準備安全入口直接將潘海洋押上停機坪。警車通過機場大門，潘海洋舉起手銬向窗外示意，窗外到處有人在找尋潘海洋，好在押解的警員機智過人，隨即脫下警服包住潘海洋的腦袋。

潘海洋沒文化少智商，跟審訊人員過手幾次就被看個底穿，他急于脫身出去忙他的工程。辦案人員已經查清，潘海洋正在大瀝鎮建設皇宮娛樂城，投資近億元，國外訂購的設備即將運到。潘海洋自以為只要交代有關問題，自己很快會被放出去，于是承認多次請魏光前到澳門旅游、賭博，向魏光前行賄40多萬元。

辦案人員明白內幕遠不止這些，他用行賄手段把魏光前拉下了水，但絕不止他說的這些小錢。

魏光前不交代任何問題，潘海洋這里也沒有交代關鍵線索。專案組分析，魏光前四大金剛之一的徐加浩，應該對魏光前與潘海洋之間內幕交易知情，不然他何以潛逃國外？

魏光前女兒開口自保

1997年5月，甘肅省委專門成立了由甘肅省委副書記、省紀委書記李虎林任組長，省人民檢察院檢察長李德奎任副組長的案件領導小組，抽調省市紀檢機關、省市檢察院、省市公安機關，省市審計機關70多人，聯合辦案。

專案組決定，一方面從魏光前身邊的人入手再查找新線索，另一方面加大追捕在逃的徐加浩、王順啟等人的力度。

魏光前被捕后，他的女兒到處散發匿名信，散布謠言，公然威脅鋁廠有關領導、揭發問題的員工，說大老板很快就會放回來，攪得人心惶惶。1997年6月17日，魏光前的女兒因窩藏罪被依法逮捕。到案后她積極交代，指名道姓，說她已經行賄了省市檢察院的辦案領導、辦案人員，給的錢上萬、幾十萬。甘肅省紀委只好另外組織人員核實她的交代，原來這都是她搞亂專案組、拖延辦案的卑劣勾當。

魏光前女兒用盡了奸詐伎倆，到頭來終于明白不可能翻案，要想不同歸于盡就得立功贖罪，于是交代出魏光前存款的下落。按照她的交代，辦案人員從魏家搜查到一臺筆記本電腦，計算機解密專家晝夜加班，解開了電腦密碼，200多萬元的存款記載得一清二楚。專案組根據記錄起獲了魏光前的贓款、存款單、股票賬卡，還有大量金銀首飾、金幣、攝像機等。

得知犯罪物證被起獲，魏光前一口咬定，那些存款里有一部分是連城鋁廠下屬公司連海綜合開發公司總經理徐加浩給他的行賄款。可是，徐加浩已逃往國外。

惡毒狡詐徐加浩

徐加浩是連城鋁廠下屬連海綜合開發公司總經理，兼聯營的鋁業集團公司副總經理，1995年出逃越南。辦案人員了解，與徐加浩一起出逃的還有連海綜合開發公司上海分公司經理金陽剛、蘭州市工商銀行計劃科副主任李明、蘭州市工商銀行信托投資公司綜合業務部主任何畢得。專案組分析四個出逃者的情況，認為何畢得比較戀家，孩子才5歲，很可能與家人保持聯系，將他列為重點追捕對象。

被捕的何畢得交代，連城鋁廠連海綜合開發公司上海分公司經理金陽剛，因為私下炒股、炒國債期貨，虧了3000萬元公款，走投無路了，跟徐加浩哭訴說要出逃國外。徐加浩說，我把魏光前的300萬元偷偷轉給你炒股，你全賠了，你一跑，馬上就會有人來查賬，我怎么辦？金陽剛說干脆咱們一起跑。

何畢得說，徐加浩在越南混不下去，已經回國秘密躲藏，從潘海洋嘴里得知魏光前被抓，從前他做壞事天不怕地不怕，現在整天拉著窗簾不見任何人，聽見警笛就渾身哆嗦。

何畢得到案第八天徐加浩被捕。徐加浩出逃后，連城鋁廠曾派人清查徐加浩公司的賬務，魏光前卻出面干涉，由此證明魏光前與徐加浩之間大有勾當。

金陽剛炒股虧損，徐加浩為了讓他撈本，把魏光前存在潘海洋賬上吃利息的300萬元贓款，轉給了金陽剛。潘海洋告訴了魏光前，魏光前馬上撤銷了徐加浩鋁業集團公司副總經理職務。魏光前的300萬元從哪里來的？徐加浩交代了他和魏光前在廣東倒賣土地、簽訂“聯營”過程中共同受賄于潘海洋的事實。

經過十多天審訊，徐加浩才交代他是策劃聯營的關鍵人物。是他在廣州中央酒店，給潘海洋詳細講述跟連城鋁廠聯營的種種好處，鼓動潘海洋盡快跟連城鋁廠聯營。潘海洋智商再低也聽明白了他所說的諸多好處，大拍胸脯說：“這事我出錢，你去辦。事成了，我給大老板300萬，給你200萬。”從此徐加浩就不斷向魏光前、向廠級領導大吹聯營風。看到魏光前還沒有拿定主意，還在組織人員討論跟誰聯營好，徐加浩就告訴魏光前，潘海洋說要是能聯營，給大老板300萬。魏光前就先后跟潘海洋簽訂了聯營協議和兩份承包合同。

專案組調查證實，徐加浩與魏光前在聯營和土地買賣中共同受賄人民幣815萬元，徐加浩從聯營中得到好處費200萬元，其中現金140萬元，奔馳小轎車一輛（價值60萬元），創下甘肅省歷史上受賄數額的最高紀錄。

2000年4月26日，魏光前因犯貪污罪、受賄罪被一審判處死刑；當年9月，甘肅省高級法院二審維持原判；最高人民法院復核后，以一審判決、二審裁定認定的事實不清，撤銷一審判決和二審裁定，發回蘭州市中級法院重審。2004年4月，蘭州市中級法院以受賄罪、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判處其無期徒刑。據悉，魏光前于2007年在獄中突發心臟病死亡，最終，他也沒有盼來他熱切渴望的自由。

（文中涉案人除魏光前外均為化名）

欄目主持人：鄭賓 393758162@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