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一次讀蔡瀾文章,得知青藏高原唯有德高望重的高僧,才有資格用藏紅花染制僧袍。后來在讀書時又知道,紅花染色在隋唐時期就已流行,唐代李中有詩寫道:“紅花顏色掩千花,任是猩猩血未加”,形象地概述了紅花非同凡響的艷麗效果。呵呵!
又一次我去濟國島,見到有“韓國愚公”之稱的園藝家成范永先生常年穿一件老黃色土葛短衫。當地農民用柿子漿染布得此色,數百年來鮮亮至今。后又看一位蘇州畫家用楊梅汁、桑葚汁和菠菜汁畫了一幅小品,竟然是蒼蒼茫茫的棲霞暮煙。
讀豐子愷先生文章,得知豐氏祖上在桐鄉石門經營一家叫作豐同裕的染坊,主染農民自織布和土綢。大師在《學畫回憶》一文中饒有趣味地回憶:“我向染坊司務討些顏料來,溶化在小盅子里,用筆蘸了為書上的單色畫著色,涂一只紅象、一個藍人、一片紫地,自以為得意。”上網得知豐同裕這家老字號居然還在石門鎮,還在青黃紅橙中延續大師的繽紛童年。
多年以前,趁著長假,我與諸兄一起游訪桐鄉,特意瞻仰了重修的緣緣堂,然后再訪豐同裕。此地所謂“吳越分疆之地”,依傍京杭大運河,水上交通便利,蠶絲棉織自古發達,那么印染業就是水到渠成的經營了。豐同裕原設于石門灣后河西岸豐子愷祖居惇德堂第一進街面房內。我在豐子愷先生的回憶文章里得知,這家店是他祖父豐小康在咸豐十一年七月(1861)創辦的,染坊店內有管賬、司務、店員、學徒五六人,四鄉農民來染色布時,大多付不出現金,而要等到年時才能結賬。可恨的是,染坊在抗日戰爭中被日軍炮火所毀,一起被毀的還有緣緣堂。
走進豐同裕染坊,前廳懸掛著“豐同裕染坊”黑底金字匾額,兩廂展示了豐同裕歷史資料及藍印花布實物檔案。我在一幀歷史舊照前站定,看到了1937年初已是美髯飄飄的豐子愷先生,他與子侄及幾位師傅站在店門的石階上,左側疊著七八口大染缸。
豐同裕傳承的傳統工藝除了藍印花布,還有彩拷、草木染色等。藍印花布的印染方法又包括夾纈、葛纈、絞纈、灰纈四種。我們今天常見的是灰纈,它是用鏤空花版鋪在白布上,用石灰與黃豆粉調和成防染劑(也有的用綠豆粉),用刮漿板把防染劑刮入花紋空隙漏印在布面上。
這種藍印花布,有藍地白花和白地藍花兩種形式。藍地白花布只需用一塊花版印花,構成紋樣的斑點互不連接,靠人的視線來串聯。白地藍花的制作方法常用兩塊花版套印,印第一遍的叫“花版”,印第二遍的叫“蓋版”。蓋版的作用是把花版的連接點和需留白地之處遮蓋起來,更清楚地襯托出藍色花紋。另一種印制白地藍花的方法,是以一塊單獨的印花版襯以網狀物,花版的紋樣無需每處連接,刻好后用膠和漆將花版粘牢在大面積的網狀物襯底上,然后再刮印漿料。有的藍印花布還是雙面的,需要在正面刮漿干透后,利用拷貝桌在反面對準正面紋樣再刮漿一次,這樣染后就可得到雙面的藍印花布。
許多人不知道經久耐用的版子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豐同裕的哀廠長告訴我:版子是用數層牛皮紙,刷了天然大漆后一層層粘合起來的。為了干燥堅固,每一層還灑了一種藥粉,這種藥粉里拌和了人們談虎色變的砒霜。老師傅刻花樣跟刻北方皮影相似,刻紙版的刀具也有數十種之多,比如刻一朵牡丹花要用七八把刀,刻葉子和莖又是好幾把。
藍印花布之所以藍得清純,是因為采用了植物染料藍草。藍草即靛藍草,春播秋收,葉子浸泡在水池中,幾天后去掉腐枝,加入石灰或海蛤粉,使之中和沉淀。沉淀后的染料稠如漿土,俗稱“土靛”。印染時一般要將布匹依次浸入十幾只染缸里層層加深,染好后再經過漂洗,曬干后再用刀將圖案上面硬結的漿料刮去,白色亮麗的圖案便顯露出來。
在江南民間的日常生活中,藍印花布不僅有美育功能,還潛移默化地起著教化作用。藍印花布的樸素美、柔性美和天然的肌膚之親就如出水芙蓉一般,總能讓人眼睛一亮。這也證明了一個道理:樸素美是一種高尚的美學境界,它不會與綾羅綢緞比富貴,卻在大富大貴面前永不自卑,大方地呈現著勞動者的情感和審美情趣,具有恒久的藝術生命力。而且藍印花布服飾對人的氣質要求更高,它的單純和明麗容不得委瑣的表情與粗俗的舉止,而更愿意與清麗脫俗的女性親近,為她素面朝天的容貌增添一筆雅致,一筆從容。
但“水天一色”略嫌單調,于是豐同裕近年來嘗試拓展草木染色的譜系。江南一帶植物豐富,桑樹皮可染成褐色,綠茶紅茶可染成豆沙色,杭白菊的花粉可染成黃色,桑葚果可染成紫色,蓿苜可染成紅色,還有莧菜、烏桕、桑白皮、早稻草等,都是美麗想象的載體。
豐同裕的故事還在繼續,哀廠長的草木染色事業正在穩步推進。前年秋天,又是天高云淡的好時光,我跟李唯、國斌、繼平、忠明諸兄去了一趟北京古北水鎮,哀廠長在那里開了一家永順染坊。
永順染坊是百年老店,創建于1900年。創始人張聚魁,年少時便在家鄉學得一手染匠絕活,能自制土靛染料,還利用當地的茜草、紅花、槐花、紫草、五倍子、核桃殼等植物,開發出很多新的呈色劑,可以染出多種鮮艷顏色。因其染色均勻,色澤艷麗持久,在古北的知名度很高,深受民眾喜愛。
永順染坊在何時“休克”,我忘記問哀廠長了。不過哀廠長在水鎮甫一落腳,便胼手砥足地修復歷史記憶、破解非遺項目的工藝密碼。現在,在作坊里有序推進的每道工序與產品設計開發,都是根據行規和工藝要求來完成的。
我們迎著冬日的暖陽來到房頂上的曬布場,一匹匹染好的棉布飛瀑般垂掛,美女游客穿插其間,千姿百媚地在這里拗造型拍照片傳諸網上,青紅皂白,各自分明,極目遠眺,在山脊上綿延起伏的野長城就像一支民謠的五線譜。
展廳里陳列著許多實物和圖片,游客可以了解中國的印染業的基本知識和工藝流程。幾口大鍋里放了一些植物染料,原來這是一個染料保養的地方,一種面料在開染以前,師傅會將染料取出靜置一段時間,以增加色牢度,染出來的顏色既艷麗又耐久。旁邊還有兩排鐵鍋展現的是植物染料的提煉過程和染色過程。哀廠長告訴我們:植物染料在染色過程中是需要加溫的,染料不同溫度也不同,有的在30度就夠了,有的則要加熱到70度。
還有一個展廳里陳列著已經染好的布料。這里主要展示的是兩種古法,一個是灰纈,上面已經說了;另一個是彩染。后者的原理是在染色時把不需要著色的地方用版子夾緊,不讓染料滲透進去,這樣就能以留白之法呈現想要的圖案。彩拷又叫彩色拷花,是應用多重套色方法,在坯布上拷出彩色圖案的一種傳統工藝,它的色彩穩定、耐洗曬。不少孩子在教室里學習刻版和染色,個個臉上都掛了彩,卻笑得十分開心。
密云出產薰衣草、核桃、黑豆、絲瓜葉、南瓜葉、梔子、拓黃,對草木染的色譜拓展很有幫助。有的染料必須從外國進口,比如胭脂,是胭脂蟲紅制作而成的,據說東歐所產最佳不加化學添加劑。
哀廠長將我引到一塊展板前,不由得眼前一亮,這是一段唐代夾纈的照片,簡簡單單的紅白藍三色,粗線條構成了光明磊落的花卉圖案,真正的盛世風范,但仿佛又是超前意識的率性表達,我真不知說什么才好!
但哀廠長又黯然神傷地對我說:這塊布,現在藏于日本奈良正倉院。
正倉院每年秋天都要曬一曬寶貝,中國人不知道的秘密還有許多,比如唐代夾纈,當年或許就是被遣唐使拿來包裹寶物的,一起被捎帶上了渡船,一不小心也成了日本的國寶。
編輯:沈海晨 mapwow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