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羊羊
張簡之又掉了顆門牙,我也掉了顆門牙,他拉上我一起背杜甫的《絕句》。挺麻煩的,“翠”啊“上”啊“船”啊這些發平舌音、翹舌音的字特別易漏風,背著背著我倆互相看一眼,笑了,他用小手指了指我,爸爸,你真好玩。
黃鸝已好久沒見著,白鷺也是。入冬后,我第一次遇見的鳥,竟然是一群烏鴉。倒不是我不喜歡烏鴉,是我不太喜歡黑,雖然我自個兒長得很黑。在太湖邊,一塊寬闊的稻田上空,它們省略號般飛過,飛遠,我猜不到它們去忙點什么。嶄新的收割痕跡讓我看見了過世的、活著的親人的手,他們彎腰以及隨著鐮刀晃動的背影。稻茬保存了一種溫暖,鋪著我祖父的臉,哎,幾天沒刮胡須了。
“從前的水稻田種滿了房子,挪走了少年種子的理想”(《冬天來了》),所以我很久沒和田野挨得這么近了,它飽滿的氣息讓我有點心虛。翻新的泥土里,麥粒已經撒了進去。霜降早過,今日已是小雪節氣,草本、木本上未見一點薄霜,我的額頭上棲了點露水。這一切讓我覺著,與古老農業有關的蘊意豐厚的中國詞語一個接一個遲到了。田野邊的人們看起來也越來越懶散,沒以前誠實。盡管如此,我更能感受到一平《身后的田野》里“在它的蕭條中,覺到它母性的寬容和可敬”。
入冬后,我第一次見的鳥真是烏鴉嗎?有點不能確定。很多不是太重要的事,未必會那么認真去記了。書桌上有本安妮·迪拉德的 《聽客溪的朝圣》,她也在以二十六歲的比我年輕、奔放的心靈寫另一個地理上的冬天。她沒有寫烏鴉,寫的是燕八哥,她說它們的到來是因為某個人的異想天開,那個叫尤今·西佛林的富有的紐約藥商有項奇特的嗜好,就是要把威廉·莎士比亞作品里所有提到過的鳥,都引入美國。
這真是個有趣的人。一個地方如果多點有趣的人,日子也會過得充滿生趣。《詩經》讀過好多遍,我倒是沒有把里面出現的鳥仔細數過。《莎士比亞全集》在書柜里擺飾了許多年,只是零星翻過幾頁,我對他的認識也僅限“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想不起當時為什么買這套書了。在看話劇前,我甚至不清楚哈姆雷特的性別,是干什么的。想想,可能考題的緣故吧,我成了眾多在“莎士比亞四大悲劇”的填空題上答下《麥可白》、《李爾王》、《奧賽羅》與《哈姆雷特》的學生之一。至于還有沒有興趣在這個冬天去讀他所有作品,然后數一數里面的鳥有多少,可能性不大。
入冬后,我寫的第一首詩是《碑文》,白紙黑字的日期:11月14日。“他懷古簡/熱愛酒,也因此荒唐過/他有暖意/卻繞不開獨木橋上的冷/有時間的人/多看看他的笑吧/每一次都可能是最后/謝世的碑文。”有朋友讀到了心情也變得不好起來,還擔心我發生了什么事。入冬后出了兩趟門,在火車上糾結了兩次,有些遠方真的一定要去嗎?蝸角虛名,換來的是老去,老去的身后是更老去的媽媽。想到這些就有點傷感,時間還是多留些給她吧,媽媽不在了,呆在家里也是居無定所。途經那些樹和鳥巢時,更覺著新聞里北方的冷。人們聊起加繆的話,“我至死都不會愛上這個讓孩子遭罪的世界”,人們還聊索爾仁尼琴的話,“我們知道他們在說謊,他們也知道自己在說謊,他們也知道我們知道他們在說謊,我們也知道他們知道我們知道他們在說謊,但是他們依然在說謊。”哎,原來“他們”是不分國籍的。有的地方,一條狗也會有戶口,穿上質地很好的衣裳跟著主人過上了好日子,有的地方,卻連人都容不下。我差點從人群中認出了“一家俱在西風里,九月寒衣未剪裁”的老鄉黃仲則。
烏桕紅了。我又看到了姐姐們的小臉蛋。她們已被皺紋打敗了,在醫生面前乖乖地使用一種奇怪的物質:玻尿酸。聽說那東西挺貴的,所以她們對舅舅、舅媽的那點孝義在我眼中變得越來越廉價不堪。
想起邢健的《冬》于是又看了遍:鰥居老人在冰天雪地中終日垂釣,他每天釣上魚,第二天卻又放掉,不厭其煩地循環。后來他救了一只跌落在雪地的鳥,獲救的小鳥很感激老頭兒,傷勢痊愈后仍然守候在他身旁,成了老頭兒生活中的又一個伴兒,可他為什么要殺了魚去喂鳥呢?然后他又遇見了一個小孩,老頭兒為了討好這孩子,把小鳥綁在一根細鐵棒上,擱在火盆里將其活活燒死,直至燒成烤肉給孩子吃了。但他最終還是失去了小孩,重回孤獨,在幻覺中度過余生。這老頭看得讓我挺糾結的。在這個帶有宗教色彩的冷寓言中,讓我觸動的是,小木屋墻壁上一張女子的泛黃舊照,應該是老頭兒已故的妻子,老頭兒每晚會在睡前看她一眼,并在身旁多鋪一條被子,多放一只枕頭。我仿佛看著自己多年后的習慣,在人世最后的冬天,我祈愿我留下來,因為她一直活得像只小鳥,一輩子吃我做的飯,若我先離開,還真放心不下。
冬天來了,張簡之在盼著過年,能又長大一歲。爸爸呢,從春天開始的舉止愈加明顯,迷路,忘事,很少說話,還有我無法知曉的今后,而我在他面前好像變得很強大。他不知道他生了病,那種病有個洋氣的名字:阿爾茨海默。這名字聽起來就冷,他卻從未聽說。
雖說“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的周朝大夫挺哀傷的,我讀《詩經·黍離》時,卻極愿遠眺那片高粱從苗兒到抽穗、一會就紅彤彤的喜悅成長。遂想起另一種禾本科草兒來,它們零星散落于鄉野間,很是討女孩子們歡喜,她們說,它是鄉村的項鏈與手串。從前,有太多的事物讓我們那么樸素。
穗,我見過它的甲骨文寫法,像采字,深沉而迷人,與人類有著極為原始的情感。如果說水稻是喂養我長大的母親的話,稗草也算得上是我的一個阿姨了。于是,我給這另一個抽穗的阿姨拍了個照片,問朋友們她叫什么名字?
有趣的事開始了——蟈蟈、菩提子、薏米、薏仁、菩提籽、薏苡、六角珠珠、念佛珠珠、象卜落子、碌骨珠、蒲莉……神奇得還成了一種動物。坦白說,我喊它“buli”,究竟怎么寫我也不知道。就像我兒子,造句時寫不出來的詞語就注個拼音。“蒲莉”這個回答最接近我兒時所聽到的喊法,看看回答的人也幾乎是我同一個出生地的。但可以確定的是,這個名字里的“莉”是錯的,雖然很像阿姨的女性名字。而我更傾向于“菩提”的寫法,有點宗教味。
一棵草木,在天地間簡簡單單生活了漫長的年月,因為和人多多少少發生了聯系,開始有了名兒。方言的變遷,使得它們龐雜而含糊不清,我老想著盡力找回它們最初的面目,像找回一種真相。因為“爸爸”、“媽媽”雖有無數種文字的書寫形狀,它們的發音在各個角落卻驚人地相似,無論是那個藍眼睛的卷發嬰兒喊的“mum”,還是這個黑眼睛的黃皮膚嬰兒喊的“姆媽”,我們都從第一個孩子那里來。第一個出生的孩子這么喊過,第二個孩子就忘不了了。



一把薏苡穗子,有嫩綠,有嫩黃,有深綠,有褐黃,有黑亮,仿佛五世同堂。三十多年前的小姐姐們,摘下它,抽掉芯,用針線穿成串,戴在手腕上,掛在脖子上,彼時帶來的快樂遠大于而今滿抽屜的首飾。我的外婆則捻轉這菩提串,念起一段不知叫什么的經文,所以就有了“念佛珠珠”的喊法。
采采 的人們還在書頁上為美好食物而歌唱。我們在水稻、麥子、玉米、高粱的陪護下,從諸多“雜草”那里找到了一點點樂趣。原來它們也是谷物,當“有機薏苡仁”、“有機燕麥米”轉眼比前者高貴時,在我眼前大地上又升起一縷遠古的炊煙。
如果有一天,有一位靦腆的老男孩趴在白花盛放的壟間,側身俯首欲將田野里第一顆微紅的草莓納入嘴中,他的牙齒正輕輕截斷那根細綠的“臍帶”。被亮晶晶的露珠洗凈的草莓,在舌尖揚起一絲香甜的風,汁水也咯咯地笑成了小溪流。他滿足地躺著看了一會天,然后起身,環顧一下四周,生怕被人發覺他已偷偷裝下了第一個夏天。那個老男孩應該是我吧,無數個夢里曾住在一顆房子般碩大的草莓里,吃了很久才打開了一扇窗戶……
從冬天里醒來,發現初夏像情人似的躺在我的身邊,我想念草莓的味道了。但這是一個想念變得簡短又輕飄飄的年代,不遠處的水果店,草莓早已睡眼惺忪地躺在那。食欲像情欲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
草莓,蛇莓,茅莓,那一朵朵江南的小紅帽。
我對草莓的愛,不是隨便說說的。孩提時代,我用蠟筆畫過草莓,那畫早丟了;長大時,我又用印著草莓圖案的信箋寫過情書,如今還依稀聽得見當時的心跳。
中國沒有野生的草莓,中國的野草莓是茅莓,偶爾也說是蛇莓。茅莓和蛇莓,或醫書,或詩詞,古遠時就提到了。惟獨沒有草莓。我不甘心。
我查閱了草莓的簡歷——
目:薔薇目;科:薔薇科;屬:草莓屬;種:荷蘭草莓。
荷蘭,明細的地理版圖。我的心不免一下子涼了。就像三個女兒中最喜歡的那個,卻不是親生的。說這話,好像心胸窄了些。可一想到最喜歡的三種水果紫葡萄、草莓、番茄,居然沒有一個是土生土長,我好像也成了一個中國籍的荷蘭人。
草莓來中國晚。大概二十世紀初,直到八十年代才大量栽植。唯一欣慰的是,八十年代這部老電影里,草莓與我鑲嵌生長。
“若說好吃的果子中,一年中就數草莓最早了”,如果遵循自然生長法則,梭羅《野果》里的這一句表述與我達成了一致。雖然還有一種水果于我,喜愛更勝于草莓,但它較草莓要稍微來遲些。
蛇莓,我們小時候不敢吃,據說是蛇爬過的地方長出來的,也叫蛇子。也許是大人騙我們的,也許大人也沒騙我們,我也沒見他們吃過。大概是他們小時候也這樣聽大人說了。茅莓,我們吃是吃過,只是吃的少,口感酸甜,喜歡是喜歡,只是這種薔薇科植物為懸鉤子屬,布滿皮刺和針刺,摘不了幾顆,就被扎了。你拔出刺,用嘗過茅莓的嘴巴吮吸一下流血的手指,想想還是劃不來。
惟有草莓的性格是溫順的。沒有可怕的傳說,也沒有現實的傷痛。
在稻麥兩作、農作物套作的家鄉,沒有多余的土地種植草莓。我阿姨家曾經放棄了栽植蔬菜,用那幾壟自留地種了草莓。看著這種球形的聚合果,慢慢露出花盤,慢慢鼓脹,微紅時我們幾個孩子就迫不及待了。那幾壟地上的草莓,似乎沒有一顆能夠等到鮮紅欲滴、汁水飽滿的。原本想賣草莓的阿姨只種了一年,又重新種上了蔬菜。
我對草莓之愛,從花開始。我對草莓之愛,愿當飯食。
我的家鄉,原本沒有大面積的水果種植。如今已分割成一個個果樹園區。糧食的價格還像八十年代的平房,水果的價格早已是高樓大廈。這里長出的草莓,個頭一個比一個大,沒吃幾個就能吃飽。雖然沒有以前小個頭的草莓香甜,我還是很愛吃,我對草莓的愛怕是減不了了。
草莓是吃不盡了。只是魚米之鄉的人,多購買東北大米以備日常之需,這有點疙疙瘩瘩的。我偶爾路過小塊的水稻田,看著那沉甸甸的穗子時,仿佛看見了一種低頭的自卑。淹沒它們曾經擁有過的光芒的是草莓的紅,中國的紅,紅頭文件的紅。
于是我又想起蠟筆畫草莓的時光,那是原初的江南時光。如今的人都去云南了,留幾張影像,所謂“麗江時光”,一張紙片真能留住時光?而這已然為一個舒緩、柔軟、優雅的專用名詞了。我身邊的人比比皆是。一生不停地旅行,走過太多好像一定要去的地方,只為獲得短暫的精神歸宿。歸途時,卻發現丟了自己的故園,丟了自己的江南時光。
我總想寫個中國版的《小紅帽》一樣的魅力童話,把“江南時光”鏤刻成每一個人的心窗:一個扎小辮子的女孩,走在通往外婆家的小路上,路上沒有大灰狼,她挎個小竹籃,一路摘著小紅帽……盡頭是外婆居住的樸素的村莊。
村莊里還有草莓的臉,長滿粉刺的美麗的臉。
沒去過馬來西亞。以為對吃最有想象力的是中國人,沒想到小瞧了馬來西亞人。“馬來西亞高端餐廳的菜單上越來越常出現各種瀕危物種了。老虎眼睛、鱷魚陽具、穿山甲肉……隨便走進一家馬來西亞飯店,你就有可能會在菜單上看到所有這些東西”,菜單上省略號包含的內容我完全猜不出來。但讀到這么幾句,我想寫寫穿山甲了。
我有一小片穿山甲的鱗甲,忘記是誰隨手給我的了。
少了這塊,那只穿山甲只能穿件破衣裳過冬了。這當然是我一廂情愿想想的事。它肯定已離開了這個世間很多年。至于它是一個爸爸還是一個媽媽,我無法知曉,也許還只是個孩子。如果是個媽媽,那一天她奶好寶寶,很快樂地出門找白蟻吃,卻不幸遇到了一只長得像我的動物的手,就再也沒有回得了家。她的愛人和孩子難過地等了她很久。
我出生的平原沒有山,應該沒有穿山甲,所以我也沒見過。小時候看《葫蘆兄弟》,里面有只穿山甲傷心地哭了,它不小心鉆破了山,讓妖精給跑了出來。因為它,才有了下面的故事,幾乎與捷克斯洛伐克動畫片《鼴鼠的故事》一起溫暖了一代人的心靈。想起件事來,好些年前在宜興近距離碰到過它,就一筷子那么遠,有人說是穿山甲,我看不出來,也不敢吃,我怕它從胃里鉆出來。
不久前在一家書店,我和師妹龐羽挑了兩本同樣的書,愛德華·威爾遜的《繽紛的生命》和莊森·P·莊森的《聽說你也是博物學家》,看來,我們內心都有萬物的居所。近日翻書有些感慨,它們在老外眼里都有美好的樣子,也有好好過日子的習性,到我們這往往給它們安排進了某某食單或某某藥典,它們在古詩詞里過得多好啊。
西晉時左思寫過一首爛詩,讀得我都不相信是他寫的:“產后乳少聽我言,山甲留行不用煎。研細為末甜酒服,暢通乳道如井泉”,據說是妻子產后乳汁不下,突然聽到外面有山歌聲,“穿山甲,王不留,婦人服后乳長流……”,于是找到了催乳良方。這事說起來跟寫小說似的。左思名聲再大,寫首詩還不至于要了太多穿山甲的命,到了醫學界大人物李時珍那,《本草綱目》一記錄,穿山甲家族的命運就徹底改變了。
耐心敲打這些新聞上的數據時,這一年又快過去,我很是震撼,從需求來看怕是跟中醫學脫不了干系:
1.時間:2017年6月;地點:馬來西亞吉隆坡;查獲數量:288公斤穿山甲片;毀滅數量:600—800只;運往地:馬來西亞。事件:2017年6月9日,在馬來西亞吉隆坡機場的自由貿易區,一批從非洲加納進口的“牡蠣殼”被吉隆坡海關扣押,后來證實,這批在航空貨運單上標注為牡蠣殼的288公斤貨物,實為穿山甲片。而吉隆坡海關也證實,這是其今年查獲的第三批穿山甲片,在一個月前,同樣繳獲了從非洲加納和剛果發出的172公斤走私穿山甲片。
2.時間:2017年6月;地點:馬來西亞吉隆坡;查獲數量:400公斤穿山甲片;毀滅數量:800—1000只;運往地:中國香港。事件:僅僅過了一周,馬來西亞吉隆坡海關再次查獲了一批申報為“牡蠣殼”的穿山甲片,和此前如出一轍的是,這批貨物同樣來自非洲的加納,不同之處只是這次的數量更大,為400公斤,裝了滿滿16個編織袋。據被捕的4名犯罪嫌疑人交待,他們所填寫的收貨地址都是虛假的,而這批甲片真正的目的地是中國香港。
3.時間:2017年5月;地點:馬來西亞吉隆坡;查獲數量:712公斤穿山甲片;毀滅數量:1400—1600只;運往地:馬來西亞。事件:今年5月至6月間,馬來西亞吉隆坡海關一共查處了4批非法走私穿山甲片的案件。其中,數量最大的當屬5月9日這起,總計712公斤的案件。不過,短短的2個月,接連發生的案件,讓馬來西亞海關倍加緊張。這也足以說明,目前馬來西亞已經成為了全球最主要的穿山甲走私過境地,而這些甲片的下一站,最主要的銷往地為中國和越南,兩個對穿山甲片需求量大的國家。
4.時間:2017年7月;地點:科特迪瓦;查獲數量:3000公斤穿山甲片;毀滅數量:6000—7000只;運往地:中國。事件:7月29日,坐標:西非國家科特迪瓦,8名犯罪嫌疑人在將3噸穿山甲片準備交給來自中國的販運者時被捕。這是至今為止,在西非查獲的最大一起販賣穿山甲片的走私案件。據科特迪瓦警方透露,所抓獲的8名犯罪嫌疑人均來自該國一個跨國販毒集團,他們長期從事非法活動,除此次查獲的數噸穿山甲片外,他們還曾獵殺大象,并走私象牙。數量同樣令人發指。事實上,很多恐怖組織也正在從非法野生動物貿易中來獲取資金,實施恐怖行動。
5.時間:2017年5月;地點:中國香港;查獲數量:7200公斤;毀滅數量:14000—15000只;運往地:香港。事件:5月31日中國香港海關查獲了一批從非洲尼日利亞發出的,偽裝成木炭的7.2噸穿山甲片。雖然香港海關并未對外宣布這是香港有史以來查獲的最大一起穿山甲片走私案件。但事實是,就在一年前,香港海關查獲了近5年來,香港最大的一起穿山甲片走私案件,那起案件中,共有4000公斤的穿山甲片被繳獲,約有8000到10000只穿山甲被獵殺。
6.時間:2017年8月;地點:馬來西亞;查獲數量:8000公斤;毀滅數量:16000—17000只;運往地:中國。事件:8月11日,也就是上周,從馬來西亞再次傳來噩耗,該國沙巴海關查獲了一批即將走私至中國的穿山甲片。這是自穿山甲升為CITES附錄Ⅰ物種后,全球查獲的最大一批穿山甲片走私案,總重足足有8噸,大約1.6萬只以上的穿山甲慘遭殺害。而犯罪嫌疑人是一名43歲馬來西亞當地人,他將226袋穿山甲片裝運在2個集裝箱內,每袋約30至50公斤。
以上查獲的幾起案件,僅僅半年時間,就有總計19.772噸,大約有超過40000只穿山甲因人們對甲片的需求而喪命。而過去10年,大約有100萬只穿山甲死于盜獵。所查獲的這些,或許真的只是冰山一角,滄海一粟。
這一年很快就過去了,這一年之前和這一年之后,有的事就這么發生著,有些數字我沒有想象力去用加法算出來。瞅瞅面前那一小塊失去光澤的鱗甲,看看自己日漸黯淡的指甲,竟不知該說些什么。我只能想想,兩只穿山甲相遇了,他們愛清潔,造好冬暖夏涼的房子,有“糧倉”,有“育嬰室”,一年生一個孩子,和我們過著多么相似的生活啊。
在復制母愛的“叢林”里,我還是想抄錄以下這個故事,只為多一個人讀到:穿山甲被捕獲以后,出于恐懼或自衛的本能,總是把軀體緊緊蜷縮著,卷成一圈。一般購買程序是這樣的,買主選定以后,賣方黑人便用力把穿山甲拉直,開膛破肚,取出內臟丟棄,將身軀清理干凈,再用鐵夾夾著放到火盆里烤灼,直到其身體上的鱗甲全部脫落。那天貨源頗豐,圍欄里放滿了許多卷成圈的大小不一的穿山甲。那些官員便揀大的挑了幾只,并聲稱要親眼看著宰殺才放心。一個黑人小伙提起最肥的一只,動作嫻熟地準備把它拉直,費了半天力,卻怎么也無法把那蜷縮的軀體拉開。這下所有人好奇了。那小伙十分尷尬,便一下又一下把那穿山甲往地面上摔去,邊摔邊解釋說,穿山甲遇痛就會將軀體伸張開。不曾想連摔幾下,眼見它原本驚恐的小眼睛早已閉合,尖尖的嘴角掛出一縷鮮紅的血絲,身體卻始終未見張開,反而越蜷越緊。我們不忍心看下去,便搖手示意作罷。那黑人小伙顯得不甘心,直接拿鐵鉗夾了放到火盆上灼燒。待到鱗甲脫盡,焦味彌漫,那穿山甲仍然保持原狀。這下黑人小伙沒轍了,對我們無奈地搖搖頭,說這只穿山甲一定有了什么毛病,不可食用,隨即順手將其甩落在身后的沙土上。接下來另選的兩只宰殺工作都十分順利,不到五分鐘便完成了。我們正在給黑人付錢,卻十分意外地發現,原先那只被丟棄在地上的穿山甲竟慢慢地伸直了軀體,把眼睛瞇開一條線,接著一陣抽搐,僵硬挺直,徹底沒了氣息。隨著它軀體的伸展,我們震驚地看到——在它攤平的肚皮上,竟蠕動著一只粉嫩透明的小穿山甲,只有老鼠大小,身上的臍帶仍與母體相連,小嘴慢慢張合,仿佛在無聲地呼喚著母親。
我落淚了。我看見一只掛在樹上的狐貍剝皮后仍掙扎著回頭看自己的“衣裳”時也落淚了。看著它們的淚眼,我無比羞愧。
吃螺螄的時候,聽許多人反過來喊,感覺有點別扭。聽得多了,也就覺著是另一種親切了。就像月亮,我的家鄉都喊亮月。漢語有了籍貫,那就是方言。方言的性格,有點不講道理的隨和,無論你聽不聽得懂,語言區的人聽得懂就好了。這好像有點小國寡民或自給自足的味道,但不妨說是一種鄉村自信。可惜,英語成了必學的一門功課,弄得很多人連漢字都寫不好了(估計不少人寫不出螄字會寫成反犬旁),感覺少了點國家自信。
螺螄不是大菜,卻是鄉間下酒少不了的 “點心”。奶奶燒著燒著發現少了一個菜,就囑咐我去摸點回來。池塘的碼頭是塊近兩米長的平時用來洗衣淘米的青石板,這樣的傍晚我只要順著它沒入水中的三個側面胡亂抓幾把,一海碗螺螄一般是沒問題的。螺螄吸附在青苔上,就像一個個正在吮乳的嬰兒。
然后用鋼絲鉗剪掉螺螄屁股,放入油,鹽,姜,醬油,料酒等爆炒一下,一盤好菜就可上桌了。我們那除了嫁過來的四川媳婦,幾乎沒有人吃辣,如果哪家門口的菜地種了幾棵紅辣椒,那這家肯定娶了個四川女人。我倒是因為在南京讀過幾年書,學會了吃辣,所以現在炒盤螺螄會先往鍋里扔幾個干辣椒煸一煸。
我吃螺螄大概是個高手,小時候不用針線,長大了不用牙簽。直接一吸就出來了,少數吸不出的先對準螺螄屁股吸一下,再從口處猛一吸也就吃到肉了。聽著一桌子吸螺螄的聲音,教他們也老教不會,沒耐心了,就說一句你用用牙簽吧。幸好牙簽不是專門用來剔螺螄肉的,要不生產廠家還要養一湖螺螄作贈品了。我是無法考據誰是第一個想到這樣吃螺螄的人了,中國人飲食的智慧不可小覷。我想其中定有某種物理原理,我物理學得不好,所以說不上來。
小時候溝塘很多,村子里的農婦農閑時就出門耥螺螄。耥,多么富有感情的農活用語啊,耥網本來就是一種農具。耥回來的螺螄除了自家吃,大部分煮好后,把螺螄肉剔出來,去菜場賣掉,再用皺巴巴的“鋼鐵工人”或“大團結”買回生活所需。螺螄肉炒韭菜,也是昔日江南一道好菜。我以前還常摸螺螄回來,用小錘子敲碎喂鴨子,那時候的鴨子伙食好,鴨蛋也營養豐富。
螺螄最肥是清明時節,肚子里也裝滿了小螺螄。我們那還有一種田螺,個頭差不多有六七歲小孩的拳頭大。從前聽奶奶講田螺姑娘的故事,覺得特別美,后來發現田螺姑娘的故事不光是我家鄉獨有的,幾乎在水邊的村莊里都生長這樣的故事,單身漢多了,想法也就多了。
近日買得湖里的青殼螺螄,在盆里養了兩日,我才這么認真地看了看它們,居然在水里伸展出如蝸牛的觸角,看得我心都柔軟了起來(有一年,我在鼓樓四條巷不小心踢到了一只蝸牛,它被重重地摔了出去,殼上一個窟窿在我記憶里張開了很多年)。原來它們一樣可愛,不同的是,蝸牛還有人為它們寫詩寫歌,螺螄只有人為它們寫各種菜譜。我以后還會吃螺螄嗎?似乎問得有點假惺惺,蝸牛都有人吃了。
可我的孩子偏偏在我吃螺螄的時候問,爸爸,螺螄有眼睛嗎?我一時答不上來,就敷衍他說,螺螄沒有眼睛啊,你哪看見它長眼睛了?孩子說,螺螄是有眼睛的,被你一煮就藏到殼里去了。哎,真是一點也沒有辦法的事,我已經看不見螺螄的眼睛了。
《柳信》里,讀到馮友蘭老先生對宗璞說“沒有你娘,這房子太空”,我就忍不住流淚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現在還像孩子那般容易流淚,偶爾翻到自己寫下的幾句詩,我也會很難過:我不能忍受,用漢語寫下/“母親在世的時候……”/我的淚水會落滿她打空的水井。想想,我們都會從某一天開始再也沒有了媽媽,過上習慣性地說“我媽……哎”嘆息一聲的生活,那是一點也沒有辦法的事。
媽媽六十歲了,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一種樹:苦楝,這讓我感覺挺奇怪的,一棵楝樹與媽媽的六十歲生日有什么關系呢?所以寫了開頭的一段。好像媽媽跟我講過,她的臉比較黑,是因為生我那會燒飯的柴禾不夠用,就拉著風箱燒泥煤和楝樹果果,臉是被熏黑的。可我并沒覺得媽媽的臉有多黑。印象里,每每眼前浮現出楝樹的樣子多少開始聞到冬天的氣息了,光禿禿的樹枝上掛了幾串枯黃的果果,幾只麻雀清苦地繞來繞去,頭頂上是八大山人數筆撐滿了的天空。
一棵樹不同的名字,似乎暗示了不同的命運,紫楝聽起來遠比苦楝的階級出身要好。就像小時候秧田里那么可愛的水雞,因為傳說的緣故喊它“苦惡鳥”,對它的想象空間就變得不那么美好。又有誰想得到呢,原本被水稻田包圍的村莊而今光溜溜地坐在那里,像極那個從河里爬上岸的孩子發現捉弄他的伙伴們取走了他的衣褲,他只好雙手護住下身,滿臉的羞澀。
看不到水雞窈窕的影子了,也聽不到它們的叫聲,光陰把村莊的小“百科”一點點擦去,我為它們的去向擔憂。當我忽然想起,原來楝樹還有那么一抹迷人的紫、它穿了裙子的小花是那么好看時,又一種事物躲在了古詩詞里,有心的人才能翻見:小雨輕風落楝花,細紅如雪點平沙。
花木管時令,鳥鳴報農時。從農事的忠誠追隨者布谷那里,我完全堅信諺語里的完整結構。《二十四番花信風》說的是古時五日為一候,三候為一個節氣,從小寒到谷雨這八個節氣里共有二十四候,江南自初春至初夏每候都有一種花開放,從小寒的一候梅花開始到谷雨的三候楝花結束。這樣一份花單究竟有多么精確,我恐怕沒時間也沒機會在某年花上一百二十天來觀察記錄了,但對于祖先在農事、物候上面的記載智慧,我從來不敢懷疑,比方說,我一個字也不認識的奶奶說過的農諺和現實生活幾乎沒發生過差錯,比方說,“早禾秧雨初晴后,苦楝花風吹日長”這樣的詩句也不是隨便寫寫的。
我家門前的那個小池塘被填掉了一大半,也葬掉了我許多記憶,紅盈盈的菱角、綠油油的水花生、黃朦朦的菖蒲……剩下的部分像這座村子孤獨的灰眼睛。有一天,我也固執地翻尋了一遍村莊,可惜一棵楝樹都找不到了,當然,合歡、櫸樹、構樹……都找不到了,那些花色,那些果實,一下子消失了。村子里那片小小的墓園被搬走后,爺爺墳前那棵柏樹也不知去了哪兒。幸虧這個有著好手藝的木匠,還留下了幾張桌椅擺在老屋,擦去灰塵,還有楝樹的靜好歲月。一棵樹成了不會說話的木頭,一根木頭卻像一本沉默的書,亦可讀一讀,亦可說點人與一些往事。
有時候我會看著“楝”字發呆上老半天,總覺得里面那一雙動人的眼睛也在看我。我年近不惑,迷惑卻越來越多,眼睛也提前老花了……老花了反而想起楝樹和它紫色的小花來。
如果我寫一本書《草木來信》,都是關于故鄉的花花草草瓜果蔬菜,如果沒有寫到韭菜,如果我的奶奶和母親都有足夠的閱讀能力,我想,她們會輕微地數落我幾句的。如果我開始寫韭菜,并寫下這么短短幾行“我去吃燒烤,三五串韭菜是必不可少的。兒時奶奶或媽媽翻炒的碧嫩韭菜,躺在炭火旺躥的鐵絲網上也能閃出醉人的油亮,再撒上一些椒鹽、辣椒粉和孜然調味,居然擰出了一股奇妙的好味道”后,她們是否會感到驚訝呢?
我能確定的是,奶奶和媽媽至今沒有吃過烤韭菜,或許她們都不愿意理解韭菜會有這樣的吃法,就像江南纖巧的小姑娘在春天穿了北方大漢的皮襖子一樣,看著心里就疙瘩。
春韭秋菘,對于祖先的味覺記憶,我覺得一點也不要置疑。當年文惠太子問周颙,菜食何味最勝?周颙答,春初早韭,秋末晚菘。因為有先人說了,所以有人記載了,才有后人不斷記住了。一個多么可貴的事實,早春的韭菜和霜降后的大頭青,貼合時令,亦受天地寵愛于一身,難道還不味美?一撮韭菜,一棵青菜,一部飲食的春秋。于是我太想有個菜園子,因為我認識很多種子。
若說春菘秋韭,吃慣了也差不多了。后人中的一些,把韭和菘往鍋里一起炒,加點物理和化學的佐料,再加點春、秋用反了的季節配料,吃得人都差點擦掉了祖先的味覺記憶。不知花了多少年,也不知死去了多少先祖,才留下那些長著健康臉龐的五谷雜糧。以前的蔬菜不僅可以當好蔬菜吃,還可以當好藥吃,比如這韭菜,又叫“壯陽草”、“洗腸草”,而今的蔬菜只能當蔬菜吃,還得無奈地積存點“隱患”。所以,春韭秋菘的美好往事,只在少數如奶奶般年齡的老人的門前三分自留地里循環著,也差不多到了吹燈拔蠟的境地。所謂的有機綠色無公害食品,不過是給少數人有機會活得好些。
觸露不掏葵,日中不剪韭。祖輩們耗費了漫長的時光,才大抵摸透了植物的生長習性,并給我們幾句柔軟的家訓。“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當年杜甫和衛八重逢,酒喝了不少,估計是自家釀的杜酒。家常便飯,即使吃的是午飯,也只能去剪把韭菜了。雖說沒有佳肴,人生感慨多了,情誼也深得很。在我老家,韭菜割后,會蓋點灶膛里扒出的草木灰,再澆上水以便很快萌發新芽。不知彼時彼地衛八的家鄉有沒有這種農事習慣。
韭花我沒吃過,所有的菜花我都不吃。楊凝式午睡醒來,腹中饑餓,恰好有人相贈韭菜花,看來他口味很重,居然覺得韭苔也可口。讀了他寫下的日記《韭花帖》才知道,好吃是因為就著羊肉吃:“晝寢乍興,輖饑正甚,忽蒙簡翰,猥賜盤飧。當一葉報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實謂珍羞,充腹之馀,銘肌載切”,可以說比杜甫那頓吃得好,可也可以說沒杜甫口福好,韭菜韭菜,還是春韭最美。我的奶奶八十多歲了,除了春天她種不出韭菜,我吃了三十多年她種的韭菜,就是味道好。
楊凝式的字倒寫得比韭花蔥靈,還是幾簇孩童時代的韭菜在斜風細雨里的天真,有好心情在跳躍,成了妙然天成的佳作流傳了下來,有人評價“啐啄”(想起翟業軍兄寄來的新著,書名有些老派文人的味道:《春韭集》。不明其意,翻后記,大抵符合了我的猜測,也提到了杜甫的“夜雨剪春韭”,不過他固執地認定這句詩不是指有朋自遠方來便冒著夜雨剪些春韭來做下酒菜,是夜雨剪出了春韭,春韭的纖長、脆弱也只能為夜雨剪出。我說的是黃粱與春韭的日常生活,他說的是內心物我之化,這原本就不是要爭論的事。巧的是,他也提到了“啐啄之情”)。
啐啄應同時。小雞在蛋殼里吮啊,雞媽媽在殼外啄,生命就誕生在那不早不晚的一刻。眼一睜開,春天來了!韭菜又嫩綠了,有時候我很想變成一只螞蟻,穿過那一片高大的綠色的森林。
我以前老愛吃枇杷的,慢慢就不太喜歡了。總覺得水果和我一起成長的經歷是個反比:個頭一年比一年大,味道卻一年不如一年正。以前吃枇杷的地方,還能看到冬天,雖然樹枝光禿禿的,卻有停頓感。現在吃枇杷的地方,滿眼綠油油的,像一張沒有枯筆的書帖,氣息流暢得有點假,只剩呼或吸了。
立冬已有半月,枇杷又滿樹繁花了。夏天的時候,我分明看見人們已經摘打過那些枇杷,這真是個怪事。翻點資料看看吧,其實也不怪,也就那點緯度、氣溫、光照交集了一下的事。
我畫過一幅寫意枇杷,很不好,呆頭呆腦的,不像我的性格。畫完一看好像多畫了一顆,就顯得擠了點,像是領養的孩子,總沒有親生的看起來順眼。怎么要多畫那一顆呢?哎,顏色這東西,怕是褪不去了,也吃不了。這就是宣紙與墨的感情,不能使用橡皮擦,比婚姻要牢固。
于是在空白處題句:東園載酒西園醉,摘盡枇杷一樹金。這句子漂亮,蠻像我的個性,不過是宋人戴復古的。那么好的意境,硬是被我那么丑的字給弄得沒了情趣。于是把筆一扔,看來我不是畫枇杷、寫枇杷的人,僅是一個枇杷的吃貨。
要說吃,我又想起毛桃。一身青袍略帶點紅,咬一口,脆脆的,酸里一絲甜味。我喜歡這口味,特別是小時候鄰家樹上摘的,味道則更好。現在牙齒浮動了,想喜歡也喜歡不得,只能退而求其次,那種軟綿綿的水蜜桃,剝了皮,一口下去全是甜甜的汁水,沒有那一絲酸,人也就丟了點東西。這感覺頗像我愛吃咸菜小魚凍,仿佛是關于咸菜和小魚一個琥珀般的約會。而今,咸菜天天有,小魚天天有,冰箱老不壞,也就沒了等候冬天的心情。
我類舉兩個味覺,實在還是想說,特別念叨小時候的枇杷。龐余亮寫剛剛出鍋的沙溝魚圓,在青花瓷盆中顫動不已,如枇杷一樣新鮮。真是妙,從魚圓想到枇杷,我沒見第二個人寫過,我可不可以把枇杷反過來形容呢?枇杷的顏色是很好看的黃,也是黃桫木做的琵琶的黃。我站在臍眼處,放眼黃枇杷的汁肉、放耳黃琵琶的曲調。你看著它,還能品品秦淮河畔的琴棋書畫,現在抓手上的枇杷,索然無味,就像輕浮的女子,只有豐腴,皮一剝,就剩白晃晃的胸脯了。
那年初夏,戴復古游張園:“乳鴨池塘水淺深,熟梅天氣半晴陰。東園載酒西園醉,摘盡枇杷一樹金。”南宋石門酒庫監酒官張子修的東園和迪功郎張汝昌的西園,合稱張園。古代私家園林選植物多有美好的愿景,王獻臣的拙政園啊什么的都種了枇杷,寓意殷實富足和子嗣昌盛。于是我權作自己是戴復古,那張園是自家的,可以吟一句“東園載酒西園醉,摘盡枇杷一樹金”的日常生活。
喝一杯老酒,吃一顆枇杷,是下酒還是醒酒,我也不知道。你再看我,我就指著那揉成了一團的宣紙,說一句醉話:“看看,有沒有品摩詰之詩,詩中有畫;味摩詰之畫,畫中有詩?”醉了的人大抵不知道別人的笑話,既然不知道,笑話了又怎樣?醒來看看一地枇杷核,骨碌骨碌的,像嬰孩的眼睛,就再種一雙罷了。東園種一顆,西園種一顆。
我這個人,老想完美,最好是畫枇杷一幅(還是呆頭呆腦,無《枇杷山鳥圖》傳神),作枇杷詩兩句(擬“畫眉啄蚱蜢,繡眼啐枇杷”,覺得尚可),有一顆小楷的心(卻吐出了章草的氣),治印一方(殘了上好田黃)。即便如此,我還是制不出湖筆、徽墨、宣紙、端硯,能完美嗎?上弦月和下弦月怎能畫在同一塊天空的桌布上。看來我是讀詩半斤,習畫三兩,書與印加起來不過半錢,重不到哪去了。
在水世界里,水生動物A與水生動物B相遇了,這次相遇并不美好,水生動物A原來是兇殘的捕食者,水生動物B還沒來得及留下相遇的記憶就被吞食了。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隨時間的推移,兩種水生動物的發育成長使得兩者的生理特征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水生動物A慢慢出現翅芽、爬出水面,在某個日落時分離水,于日出前就起飛了;而水生動物B呢?它的尾巴也在漸漸變短、消失的過程中,先長出兩條后腿,爾后長出兩條前腿,最后它的蹼替代了尾巴的運動功能,“撲”的一下躍出了水面。
在某個晴朗的午后,長大的水生動物A和水生動物B相遇了,這次相遇也不美好,只不過角色有所變化:水生動物B腮幫子氣鼓鼓的,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它一個矯健的彈跳,舌頭一卷,把漫不經心的已會飛翔的水生動物A吞了下去。水生動物B美滋滋地回味一下,蹲在浮萍上休憩了。水生動物A是水蠆,經歷“羽化”后變成了蜻蜓;水生動物B是蝌蚪,長大了變成兩棲動物青蛙。生命真是令人難以想象的奇妙世界,比如這次“復仇”就有著短暫的前世今生的味道。
我并不知道蜻蜓中還有叫豆娘的。那種體小瘦弱、翅基狹窄、飛行起來有點力不從心的豆娘,在我的家鄉也統稱為蜻蜓。照例在動物界,兩眼之間的距離大于一只眼的直徑是正常的,在蜻蜓目中卻有點不正常。至于為何叫豆娘、是否與豆類植物有密切關系,也無從知曉。但這名字聽來,給我一種幻想:頭束淡紫方巾、身著碎花短褂、系一藍布圍裙,一會兒磨豆腐、一會兒上灶下灶、一會兒為夫君沽酒、一會兒在油燈邊納鞋底的賢良淑惠的女子形象,素雅但不失嫵媚。
較之豆娘,蜻蜓體格健壯許多,看起來也陽剛一點,似乎總有使不完的力量,我總想沒事花力氣飛來飛去地折騰干嘛呢?剛想到這里,那只紅蜻蜓似乎已經感知到了我的想法:層次分明的綠背景里,紅是妖艷醒目的那種,它宛然不顧還有其他事物的存在,完全陶醉于自己的內心世界,這一幕就是著名的“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畫面那么清新與輕盈,卻忽略了離畫面5厘米處的危險:浮萍上的青蛙已經虎視眈眈了。可是,蜻蜓長著那么一對巨大的眼睛,據說有些還能擁有360度的視界,可以說是大地上所有眼睛中把眼睛的功能發揮到極致的一種眼睛了,怎么就沒留意附近的那只青蛙呢?也許它的記憶力太差,早忘記曾經吞食蝌蚪的童年經歷,也壓根沒看出蝌蚪的兄弟長大了會變成青蛙這副模樣,并具有了為兄弟報仇的能力。我倒更愿意接受另一幅畫面的婉約:一只淺綠色的蜻蜓在享受晨浴,它張開兩對透明的大翅膀,無數細密露水均勻地沾在它網脈交織的膜翅上,像極磨砂玻璃。約翰·戈拉奇為他抓到的這個鏡頭起了個詩意盎然的名字:水晶珠裳。此刻它多像一幅靜止的油畫,深刻,但濕漉漉的美中包含著它對客觀世界認識的無數種解釋,或沉睡,或假寐,無論何種狀態都不失一份淡定,仿佛這世界從未有過危險的存在。
也許,我得為這只蜻蜓的世界觀作一番闡述,但這恰恰是我力所不能逮的,如果我的印象沒有出錯的話,在所有飛行昆蟲(甚至包括飛行生物)中,我還沒見過一旦展開就不再收攏的翅膀,盡管我不能分辨一只蜻蜓是醒著還是睡了。這是不是一種翅膀的信念和圖騰?
蜻蜓的飛行也是我所見過的最有藝術美感的。它們甚至在交配的時候,也能以奇妙無比的弧行立體幾何在空中移動,這種舞姿的命名至今尚未出現在人類的文明詞匯中。我見過德國攝影家赫爾曼·布雷姆的一幅作品《守衛貞節》:八只豆娘停在一根不知名的植物枝干上,分作四對,正毫無避諱地投入地交配:雄豆娘用腹部末端的抱握器握住雌豆娘的頭或前胸,通過它的動作誘引雌豆娘將其腹部前彎,接觸到雄豆娘腹部基部的交尾器。這種集體“狂歡”的場面很是少見。據說,雄豆娘在交配前后都會用尾部抓住雌豆娘的頸部以防止它另尋新歡,因為雌豆娘在交配后產卵很快,有些雄豆娘甚至在雌豆娘產卵時也不松開以確保其產下的是自己的后代。所以,八只豆娘在同一畫面上,四只雄性看起來是那么的自信。美國科普作家納塔莉·安吉爾在《野獸之美》還寫有更令人稱奇的事“雄豆娘的陽物尖頂上就帶有一個勺子,交合之前,可以用它來把前一個射精者的精液很靈巧地刮出去”,能如此“守衛貞節”,看來蜻蜓是具有生理器官和生理意識雙重基礎優勢的天才。
一只交配后的雌蜻蜓在水面上產卵了,不遠處是一只也在產卵的青蛙……日出日落,水生動物A和水生動物B相遇了……又一個晴朗的午后,長大了的水生動物A和水生動物B也相遇了……每次相遇都不是美好的事,但此等不美好的事未嘗不是美好的事。生物界的事情我也說不清楚,但無論怎樣的輪回,生命終究是生生不息的。你看,還有那么多青蛙在田野間爽朗地歡歌,那么多蜻蜓在鄉野間優雅地飛。我常把蝴蝶看作女性、蜻蜓看作男性,它們的靈動構成了鄉間美麗昆蟲中的“飛行雙璧”。
簡歷這個詞語應該不古老。一個木匠拿份簡歷,打的卻是四腿不平穩的桌子,怕是要被人笑話了。手藝好不好,都是口碑相傳的,身份中能有個魯班的徒弟,那接點活干肯定沒問題了。如果能拜朱由校為師,那么我已經無法想象這個木匠的前途了。但從袁枚的《隨園隨筆》來看,“宋制,百僚選者具腳色,似即今之投履歷矣”,古人也有簡歷的,只不過那時叫“腳色”。
古人入仕,多為舉薦,腳色內容包括“鄉貫、戶頭、三代名銜、家口、年齒、出身履歷”,還必要寫清楚舉主有沒有過犯。當然也得交代好社會關系、政治立場。趙升編撰的《朝野類要》舉了些例子,崇觀間“即云‘不系元佑黨籍’”,表明和“元佑黨爭”無牽連;紹興年間“既云‘不系蔡京、童貫、朱 、王黼等親戚’”,表明和“六賊”沒瓜葛。看起來就如現在的“政治面貌”一欄可以填“中共黨員”也可以填“清白”。
我寫簡歷一般包括筆名、性別、出生年月、出生地以及始終感恩的畢業的母校,有需要則加點出版過什么作品、獲過什么獎,反正簡歷是越寫越長了。我見過有些人的簡歷,像篇說明文,一點也不舍得省略。有些人的名片也是,一點不舍得留白。
手頭翻到本書《中國歷代女子詩詞選》,三個人編選于一九八二年八月。詩詞選從秦朝末年西楚霸王項羽妃子虞姬的古歌始,到清末 “鑒湖女俠”秋瑾的詩作止,歷時二千一百多年,入選作者二百五十六人。翻了翻很是感觸,這么長的時光、這么多寫詩的女子住在一起,也算是有點奇妙的事。恰好讀到一組有趣的數字,把宇宙138億年換算作1年,每一秒相當于438年。在這1年的最后一天,12月31日晚上10∶30才有了第一批人類(還不怎么像人);11∶46北京人學會使用火 (還沒有北京的地理名字);11∶59∶20 人類進入農業社會;11∶59∶53 青銅時代;11∶59∶54 鐵器時代;11∶59∶55中國秦代——項羽夜聞四面漢軍皆楚歌,感到大勢已去,飲酒帳中,賦《垓下歌》,悲嘆“虞兮虞兮奈若何”,而虞姬作歌和之,也就是這本詩詞選第一頁上的《和垓下歌》: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然后“滴答”兩聲,11∶59∶58到了中國宋代,李清照已在寫《絕句》“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留給了這本書的第122頁。再“滴答” 一聲,11∶59∶59中國明朝, 鄭和開始下西洋,有個叫朱德蓉的女人,簡歷是明臣祈班孫之妻,她寫《虞姬》:“歌罷傷心淚幾行,江山旋逐楚聲亡;貞心甘向秋霜劍,不欲含情學漢裝”,于是這本書給她留了第160頁。這1年最后一聲“滴答”里,有我所在的年代以及未知的年月。
再翻了翻編選者為這256個女人整理的簡歷,大多悲風撲面。虞姬尚有卒年公元前202年,生年已打了個問號。第七頁收錄班婕妤與她的那首《怨歌行》亦名《團扇歌》,簡歷則是名不詳,漢成帝時選入宮,立為婕妤(妃嬪的稱號),后來因為趙氏姐妹入宮而受冷落,于是往長信宮侍奉皇太后。一句“班婕妤是班固的祖姑”,身份倒是明了了。第八頁則收錄趙飛燕與她那首三句本是琴曲歌辭的《歸風送遠操》。簡歷里有她的籍貫,長安人,卒年公元1元,生年也是一個問號。初入宮時,也立為婕妤,后漢成帝立為皇后。她善歌舞,也愛誹謗排擠他人,第七頁的班婕妤就受過她的傷害。然而公元1年漢平帝即位,廢趙飛燕為庶人,她就自殺了。一頁紙,兩個女人,兩首詩,深宮無情,命運輪回,晚景凄涼。真是女人何苦為難女人?
不說極負盛名的蔡文姬、薛濤、李清照的簡歷了,左芬有左思之妹、鮑令暉有鮑照之妹、謝道韞有王凝之之妻、桃葉有王獻之之妾,因相關人物的光環,她們活得還稍微暖一點。再看盛小叢,只有幾個字的簡歷:妓女,生卒年不詳;武昌妓,武昌女子,姓氏無考……竟有這么多無名氏,某氏,無籍貫,不知何時生的也不知何時死的。這些明日黃花,留下一行行句子,讓后人揣摩著她們曾經愛過的人,受過的傷,有的還能去她的墳冢看看,有的已孤墳無覓處。我握著這本薄薄的黃卷,握著她們一個共同的身份:三五歲時可愛的女孩,長大寫了點詩。
說起女孩,想到我寫過一首詩《簡歷》:“二〇〇四年,我可以心血來潮/在一本詩集的扉頁寫下自己的簡歷:/張羊羊,男,二十六歲/籍貫,江蘇常州/喜歡喝酒、抽煙/準備到每一個想去的地方看看//二〇五四年,我還有一份簡歷:/先父張羊羊之墓(一九七九——二〇五四年)/女:張秒秒立”,只是沒猜對孩子的性別,于是把女兒的名字給兒子當乳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