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二熊

第一次嘗試著了解爸爸,是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老師布置作文讓寫“我的爸爸”,為了能寫出一篇被老師畫滿優美線的作文,我抱著漢語詞典大全絞盡腦汁地試圖拼湊出最美好的詞語用來形容他。高大的、威嚴的、可愛的、幽默的……我把能想到的能查到的詞毫不吝嗇一股腦地掛在爸爸身上,除此之外還特意在茶余飯后觀察他的一舉一動,說了哪句笑話,帶我去了哪些地方玩,半夜為我蓋了幾次被子,我把這些細節串聯在一起,發揮自己充滿奇特幻想的腦細胞,盡可能地夸大其詞。那是我非常滿意的一次創作,卻沒有預期的那樣轟動全班,更沒有被當作范文在班上朗讀,除了個別的紅叉號之外,只有兩行醒目的批語:浮夸大于感人,只有辭藻的堆砌,沒有融入真情實感,你的爸爸真是集天下優點于一身,以后睡覺安分些,別讓他一整晚都在給你蓋被子!
這件事自此成了我們家的一個笑談,媽媽完全不顧我內心的沮喪,任何時候翻出來她都能大笑一場,倒是爸爸,他非常享受我在作文中對他的贊美,一再地鼓勵我要多寫多創作,說不定以后就成了大作家。
可事實上,我不但沒有成為大作家,還一路在語文上亮紅燈,作文從來沒有拿過高分。天生缺乏文學細胞的我,高中時不得不選擇理科。那時候爸爸差不多已經放棄了讓我走文學這條路,他開始更多地關注金融方面的信息,成不了文藝女作家,做金融理財女也不錯呀。
他大概比我更了解我自己的優缺點,所以才在規劃未來這件事上,盡可能多地給我一些指引。可十六七歲的我,往往不買賬。他希望我像大多數女生一樣,文靜優雅,我偏偏像假小子一般上躥下跳。他期待我把文科學好,做一個內外兼修的文藝女生,但我偏偏最討厭讀書,之乎者也最不擅長。這樣說來,我真是沒有一樣能符合他的期待。
我念高三的時候,他被公司調派到北京任職一年。終于不用時刻被他約束,我在心里樂開了花,這一年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學習生活做夢幻想。他看不出來我竊喜的心思,在北上的前一晚,還特意等到我下晚自習給我燒了飯菜,又從錢包里拿出一張銀行卡,悄悄告訴我,那是他為我存下的零花錢,讓我想吃什么想買什么都自己做主。兩個人竊竊私語說著不被媽媽知道的小秘密,我心里原本的輕松突然就演變成了傷感的情緒。在那一刻,我對爸爸的眷戀終于大過了重獲自由的竊喜。
只是這種眷戀是一閃而過的,我拿著他給的銀行卡,買了心儀已久的衣服,不用再軟磨硬泡地纏著媽媽點頭,自己做主的爽快,很快就代替了他不在身邊的小失落。
高三我的成績不溫不火,我早已做好考取二類大學的準備,但媽媽比爸爸嚴厲太多,她給我請了家教,每晚都有兩個小時的補習,要我無論如何也要朝著重點大學沖刺。我從小就是那種越被管教越是叛逆的女生,在高考迫在眉睫的重壓之下,我沒有像大多數同學那樣惜時如金,反而在自習課里偷偷摸摸玩手機,沒有人知道,其實我戀愛了。
男生是隔壁班的學霸,陽光、帥氣,喜歡穿蘋果綠的球衣,一切都是我喜歡的類型。我沉浸在初戀的喜悅里無法自拔,完全忽略了自己是高三生的身份。
爸爸是最早發現我早戀的人,他休假回來,晚上去學校接我想給我一個驚喜,卻在校門口看到了坐在男生單車上的我。與他視線對上的一瞬間,我心里的炸彈轟地炸開了,我以為爸爸一定會暴跳如雷,可他并沒有,只是習慣性地喊我的名字,把我肩上的書包取下提在手里。
回家的路并不長,我與他并排而行,想說的話都堵在嗓子里不敢開口,我在等他的訓斥等他的質問,他卻突然笑著拍了拍我的頭,對我說“閨女,眼光不錯男朋友長得比老爸帥呀”,我繃緊了的情緒,在這句話里忽地松弛了下來,眼眶卻沒來由地發酸,想哭的情緒彌散開來。
那一刻,我都覺得自己幸福得天下無敵。
爸爸身上最讓我崇拜的一點就是他的包容,這和媽媽一觸即發的暴脾氣截然相反。他幫我一起守口如瓶不讓媽媽知道我早戀的事,他幫我分析我和學霸男生之間的關系到底是喜歡還是愛情,他告訴我,如果真心喜歡,就不應該成為對方的包袱,應該一起努力擁有共同目標,給將來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提供最有利的條件。
他在家休假三天,除此之外再沒有跟我講過其他大道理,更沒有嘮叨著讓我如何如何學習。但我卻發誓要痛改前非要為高考全力以赴。他的魅力值永遠爆棚,讓我如何再我行我素?
我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他被調去北京那一年,心里更多的是自責,自責在我人生沖刺的時候,不能陪在我身邊給我更多依靠和指引。他總是認為,我事事都該依賴他需要他,他把我早戀的事怪罪在自己身上,認為是自己的缺席,才導致我迷失了方向。可他并不知,比起他溫暖的懷抱,17歲的我,更向往獨自迎接暴風雨的那種炫酷。
媽媽總是埋怨他太寵溺我,他往往一笑了之,他堅持認為女兒生來就是要疼的,即使把我寵成刁蠻的公主脾氣他也樂意。
高考結束,我與學霸男生和平分手還是好朋友,高中時代的喜歡,就是這樣,開始與結束都是青春,都是為了讓彼此成為更好的人。爸爸問我是否傷感,我大笑著告訴他,我傷感的是考上大學離家千里不能再做粘著他的小情人。
更傷感的無法說出口,他希望我大學學習金融,畢業后回到他身邊在銀行做一份穩定的工作,但我卻瞞著他悄悄在志愿書上選了土木工程專業。因為這件事,我們爭執了很久,他覺得一個女孩子天天泡在工地灰頭土臉很辛苦,可我偏偏熱愛非讀不可。與以往每一次一樣,妥協的永遠是他。我肯定讓他失望透了吧,從小到大,好像總是與他的期望背道而馳呢。
我大學在北方念,嚴重的水土不服,讓我備受折磨。他隔三岔五帶著媽媽來看我,有時候是以出差的名義,有時候又是恰巧路過,總之每一次都不是為了我專程而來,每一次卻又陪我最久。
越長大對爸媽的依賴感就越薄弱,這一點在我讀大學的4年間尤為明顯。我的生活里有了更多更重要的事情忙碌,一些大大小小的選擇,似乎也沒必要再一一向他們征求建議,就連爸爸燒的菜,都不再是天下最好吃的東西。這些變化大概他是不知的,所以還一如既往地在每一個假期結束時,為我準備一箱子熟食,醬牛肉呀燒麥呀筍絲呀,這些我小時候特別饞嘴的東西,他不問我是否依舊愛吃,只一股腦地往我箱子里塞。我并不拒絕這些沉甸甸的食物,在遙遠的北方,每一個糟糕的時刻,這些家鄉的味道,就是爸爸的味道,能夠及時地拂去我奪眶而出的眼淚。
決定出國,是在大四那年,爸爸這次并沒有阻攔我,倒是媽媽,向來雷厲風行的媽媽哭得泣不成聲。我的意志還沒來得及動搖,爸爸就開始批評媽媽,說二十三四歲就該獨自去看一看世界的繁華,有了在國外求學的經歷,見識與生命的厚度才能增加。我知道爸爸一直是包容力很強的人,可那天,卻是我第一次見識到他作為父親所具備的頂天立地的強大。
我知道的,最舍不得我的不只是媽媽,還有他,但他不說,他從來不說。
這是我在美國的第589天,因為一份反復修改又被講師反復否決的作業,與爸媽視頻時,沒能忍住洶涌而至的眼淚。想家的情緒沖破了理智的防線,讓我忘記了大洋彼岸的父母隔著遙遠的距離會無限放大我每一滴眼淚每一份委屈。我像個孤立無援的孩子一樣趴在鍵盤上痛哭失聲,屏幕對面的爸爸爽朗地笑著,故意說一些打趣的話試圖安慰媽媽安慰脆弱不堪的我。
他一會兒講笑話,一會兒又把我小學五年級的作文拿出來念,直到我與媽媽破涕為笑。那天關掉視頻后,消息框爸爸的頭像又跳了起來,點開,是他一如既往的腔調:人生再多風雨,咱們也能一場一場地度過,往前走的每一程,遇到河爸爸背你過,遇到山,爸爸不能幫你鏟平也會陪你翻過。閨女,爸爸熬的這碗雞湯,雖然味道有點苦澀,但喝了就滿血復活!我在這條消息里,終于讀懂了小時候反復背誦的那句古詩: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媽媽會心疼我,會為我受的委屈吃的苦掉眼淚,但爸爸,任何時候的爸爸都是堅強的,他會告訴我,你不要急不要怕,你只管往前走,一切都有我。其實這句話背后,我清晰地看到,作為父親,他所承擔所承受的一切,但他不善表達,不能太感性,只是一味粗糙地用雙肩把風雨都扛起。這樣的話說出來都讓人心酸,我也是在異國的天空下才特別理解他。
我親愛的爸爸,再次見面時,就讓我給你一個大大的擁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