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晉
2017年12月,美國總統特朗普宣布美國承認“耶路撒冷是以色列的首都”;2018年2月,特朗普進一步提出,要在2018年5月14日以色列建國70周年的紀念日當天,將美國駐以色列大使館從特拉維夫遷往耶路撒冷。美國在耶路撒冷問題上的表態,不僅激怒了巴勒斯坦,引起了伊斯蘭世界的反對,也使自己主導的巴以和談進程陷入僵局。耶路撒冷問題,也在當前成為巴以爭端中難以解決的“死結”。
耶路撒冷的重要性,首先在于其巨大的宗教意義。對于猶太教來說,耶路撒冷代表著民族心靈的歸宿。根據《希伯來圣經》(《圣經舊約》)記載,當年逃出埃及的猶太人,在與當地人混戰了許久之后,終于在大衛的率領下攻陷了耶路撒冷,并將此地定為國都。大衛將猶太教最寶貴的“約柜”運到此處;所羅門王時期,在“約柜”周圍修建了圣殿,耶路撒冷成為當時附近地區的政治和經濟中心。
所羅門王去世之后,當時的猶太人分成兩個國家,在地區的影響力也很快衰落。與此同時,新巴比倫帝國開始在當地擴張,尼布甲尼撒二世命令軍隊攻破耶路撒冷,一大批猶太人被擄掠到巴比倫,也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巴比倫之囚”。但是隨后不久,波斯帝國崛起,滅亡了新巴比倫帝國。波斯君主允許被擄掠的猶太人返回故土,將被毀壞的圣殿重新修復,也就是歷史上的“第二圣殿”(區別于所羅門王時期修建的“圣殿”)。
到了羅馬帝國時期,羅馬人通過希律王控制耶路撒冷及其周邊地區。在這一時期,猶太教也經歷較大的發展,分為不同的教派,其中一個教派由來自于拿撒勒的耶穌帶領,希望改良猶太教。但是耶穌被羅馬人和希律王處死,基督教也因此與猶太教產生分歧,最終演變為獨立的宗教。對于基督徒來說,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耶穌最后被釘死在耶路撒冷,隨后又在耶路撒冷復活,并且預言還將在末日來臨之時,重回耶路撒冷。這使耶路撒冷成為基督徒心中的圣城,耶穌生前最后一段路—“苦路”,及其墓地所在—“圣墓教堂”,成為基督教的重要圣地。

耶路撒冷的“伊斯蘭屬性”出現得較晚。7世紀時,伊斯蘭教興起于阿拉伯半島,并且迅速擴張到今天的以色列—巴勒斯坦地區。伊斯蘭教先知穆罕默德初創伊斯蘭教的時候,曾規定要朝拜耶路撒冷的方向;但穆罕默德有沒有去過耶路撒冷,一直是一個爭論不休的問題。不過在《圣訓》中,確實記載有先知乘坐人面獸身的神馬“布拉克”(al-Buraq)前往耶路撒冷,而且還在耶路撒冷見到了真主,真主復活了眾位“先知”(伊斯蘭教認為,易卜拉欣、摩西、基督等都是先知,但是穆罕默德是最后一位先知),與穆罕默德一起禮拜。從此,耶路撒冷也成為伊斯蘭教的圣城。穆斯林軍隊擴張到耶路撒冷后,在這里修建了巖頂清真寺和金頂清真寺。
歷史上關于耶路撒冷的歸屬問題一直存在巨大的爭議,在伊斯蘭教和基督教并爭的歷史下,耶路撒冷的歷史地位和宗教重要性被無限加強。尤其是歷史上的多次十字軍東征,使耶路撒冷成為伊斯蘭教和基督教版圖爭奪的重要“地標”。從16世紀到20世紀,耶路撒冷和巴勒斯坦地區被奧斯曼帝國控制。但是隨著近代奧斯曼帝國的衰落以及西方勢力在中東的擴張,耶路撒冷再次成為各方爭奪的焦點。盡管此時的耶路撒冷在奧斯曼帝國的版圖中已經不再是一個重要的城市,而且由于地處內陸,耶路撒冷的經濟長期貧困不堪,但是耶路撒冷的宗教和政治意義仍然十分醒目。無論是基督教、東正教,還是各個宗教內部的政治力量,都試圖在耶路撒冷占據主導地位。
隨著19世紀末20世紀初“猶太復國主義”的興起,耶路撒冷的政治歸屬問題更加復雜?!蔼q太復國主義”被伊斯蘭世界視為“帝國主義陰謀”:一方面,其實很多穆斯林認為耶路撒冷對于猶太人的意義并不大,從7世紀以來,耶路撒冷就長期被伊斯蘭世界所控制;另一方面,以色列的建國和德國納粹屠殺猶太人有著直接關系,“猶太復國主義”謀求在巴勒斯坦地區建立國家,其實就是一種“西方陰謀”和“猶太人入侵”。
應當承認,“猶太復國主義”本質上是一種歐洲民族主義的產物,其組織和動員形式也是“歐洲的”。但是“猶太復國主義”并不能單說成是“西方陰謀”,因為“猶太復國主義”的產生和成長背景,尤其是以色列的建立,雖然離不開美國和歐洲的因素,但其本身其實是近代民族主義建構的產物。經歷了千年的“大流散”,猶太人形成了多個種族團體,在宗教內部也教派各異,唯一能夠維系全世界各個猶太群體的,除了猶太教,就是對“圣城”耶路撒冷的熱情。在20世紀初期,“猶太復國主義”者曾經提出了多個“建國方案”,包括在非洲建立猶太國家的“烏干達方案”,在南美阿根廷建立猶太國家的“巴塔哥尼亞方案”,甚至包括日本提議的、在中國東北建立猶太國家的“河豚魚計劃”。但是這些計劃和方案,都沒有得到猶太人的廣泛支持,只有耶路撒冷,才是全世界猶太人心中的宗教和政治圣地。
巴勒斯坦民族主義,盡管被今天的阿拉伯和巴勒斯坦學者追溯到“千年”之前,但是其實巴勒斯坦人的民族身份構建還是非常現代的事件。直到20世紀中期之前,很多巴勒斯坦人稱呼今天的巴勒斯坦為“南敘利亞”。“敘利亞”地區在歷史上更多的是一個地理概念,囊括今天的土耳其南部、敘利亞、伊拉克、以色列、巴勒斯坦、約旦、西奈半島等地??偟膩碚f,巴勒斯坦民族身份的認知是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尤其是以色列建立之后,在與以色列和“猶太復國主義”的斗爭中不斷發展和加強的。
在隨后數十年,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民族身份很大程度上就是彼此相互建構。以色列的民族主義盡管很大程度上脫胎于近代特別是“二戰”中遭受的諸多災難,但是對源源不斷來自全世界各地的猶太移民來說,巴以沖突以及歷次中東戰爭才是這個國家共有的記憶,與周邊阿拉伯國家尤其是與巴勒斯坦民族主義者的戰斗,才是猶太人所共有的歷史經歷。對于巴勒斯坦來說,與以色列的沖突,數次中東戰爭之后的流離失所,都是巴勒斯坦人共同的集體記憶,也因此成為巴勒斯坦民族主義的重要內核。
當特朗普在耶路撒冷問題上發表有利于以色列的表態之后,實際上讓美國主導下的巴以和談成為巴勒斯坦領導人的“政治禁忌”,巴以和平談判也因此陷入僵冷狀態。
耶路撒冷問題不僅涉及到城市的實際歸屬,而且涉及到巴勒斯坦民族身份和伊斯蘭宗教情感,因此當特朗普總統在巴以問題上做出爭議表態之后,巴勒斯坦必然要做出反制措施。
歷史上,巴以之間敏感問題爭端往往容易引發大規模的暴力沖突,如1987年和2000年的兩次“巴勒斯坦大起義”。但是在當前來說,巴勒斯坦爆發類似于“巴勒斯坦大起義”那樣的全民暴動,可能性十分有限:一方面以色列情報機構對約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區的信息掌控非常詳細,任何異動都可能會遭到以色列安全部隊的打壓;另一方面,約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擔心民眾暴動會威脅自己的政權基礎,加沙地區的“伊斯蘭抵抗運動”(哈馬斯)當局則被當地民眾的高失業率(失業率高達70%)所困擾,任何大規模的民眾示威都有可能演變為對自己治理合法性的質疑。因此,對于巴勒斯坦來說,發動民眾反抗以色列占領、表達在巴以問題上的不滿難以成行。

在這種情勢下,外交便成為巴勒斯坦人唯一的選擇。巴勒斯坦高層希望通過爭取國際社會的援助來向以色列和美國施壓,但是效果不佳。近些年,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一直希望能夠加入聯合國,并希望借助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刑事法院和其他國際機構,制造國際輿論,向美國和以色列施壓;與此同時,在2017年12月特朗普宣布“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以來,巴勒斯坦更是積極地與歐洲、俄羅斯和中國保持溝通,希望能夠促成俄羅斯或者歐洲主導下的新的巴以談判安排;此外,巴勒斯坦還積極地游說廣大的阿拉伯國家和伊斯蘭世界,希望阿拉伯國家和伊斯蘭世界能夠以一個堅定統一的態度支持巴勒斯坦,向美國和以色列施加外交壓力。
但是巴勒斯坦的外交手段在現實政治面前難以奏效。特朗普政府和以色列內塔尼亞胡政府,對巴勒斯坦的外交壓力并不“感冒”:巴勒斯坦加入聯合國的申請面臨來自美國及其盟國的壓力,在短期內難以實現;國際刑事法院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缺乏實際影響力,僅能在輿論方面向美國和以色列施壓;特朗普總統甚至宣布退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削減對“聯合國近東巴勒斯坦難民救濟和工程處”的援助,顯示出對國際機制的不屑。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實際上缺少真正能夠約束美國和以色列的外交手段。
對伊斯蘭世界來說,耶路撒冷問題無疑是重要的敏感議題,因此特朗普在耶路撒冷問題上做出有利于以色列的表態和言行,無疑會引起伊斯蘭世界的反彈。但是伊斯蘭世界和阿拉伯世界內部分歧重重,無論是高呼“支持巴勒斯坦人民”的土耳其埃爾多安政府,還是自詡為“伊斯蘭世界領袖”的沙特阿拉伯,除了在攝像機鏡頭前向巴勒斯坦表示“口頭支持”以外,并不愿意真正的為了巴勒斯坦問題犧牲自己的實際利益。甚至在2017年12月伊斯坦布爾召開的伊斯蘭合作組織成員國領導人峰會上,埃爾多安還和沙特王儲薩勒曼“隔空吵架”,批評薩勒曼王儲提出的“溫和伊斯蘭”口號是在“分裂伊斯蘭世界”。
巴勒斯坦議題實際上成為各個地區大國爭奪“伊斯蘭世界話語權”的重要議題,各個伊斯蘭國家對巴以問題都小心翼翼。一方面伊斯蘭國家領導人往往借助外交平臺,相互之間“賽嗓門”,比如埃爾多安不停高呼要“與以色列斷交”,“以色列是恐怖主義國家”,以此凝聚在國內的合法性;但是另一方面,很多國家領導層卻因為擔心可能出現的國內政治亂局,并不愿意真的“出力”,害怕自己被推到與美國和以色列對抗的第一線,往往支持巴勒斯坦團體在其他“地區對手”國內“鬧事兒”,禍水他引。一些巴勒斯坦人抱怨道:那些海灣阿拉伯富國,寧可去歐洲購買一支昂貴的足球俱樂部,也不愿多投資金幫助巴勒斯坦民眾。
耶路撒冷最終地位問題涉及到歷史與現實的復雜因素,因此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是巴以雙方的“零和博弈”議題。耶路撒冷問題的解決,不僅需要巴以雙方在現實層面通過巧妙的外交安排來予以實現,更需要通過深刻的歷史反思和民族身份重構來推動和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