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偉章
蜀國建立后,諸葛亮七擒孟獲,六出祁山;諸葛亮對孟獲之戰且不說,六出祁山,全是做無用功。他也知道是做無用功,但他有個理由:“受先帝托孤之重。”諸葛之后是姜維。在并不太長的時日里,姜維八次伐魏,都是做無用功。他照樣知道是做無用功,但他同樣有個理由:“受丞相重托。”這句話照樣厲害,讓劉禪無以卻之。
所謂“匡扶漢室”,對諸葛亮和姜維而言,不構成真正的理想。他們的理想在征伐。唯有征伐,他們才有存在感,也才能體現自身的價值,成就自身的光榮。
這是他們個人的事,不是蜀國的事。
考察歷史上的許多統治者,都是如此,把個人的事當成國家的事,最終埋單的是國家。我不相信有統治者希望把自己的國家搞爛,也不相信有統治者希望自己的疆土上國庫空虛,白骨累累,“民皆有菜色”,他們只是將個人理想置于國家和民眾理想之上。
其深沉的底子,當然是皇權:我之外,一切為我所用。
接下來,他們消滅除他們自己之外的個人,個人不存在,只有群體。
《三國演義》是一部偉大的政治書、軍事書,也是一部杰出的小說。我念書時,文學史都講《三國演義》“尊劉貶曹”,稍有判斷力的人就知道,所謂尊劉貶曹,只是羅貫中的障眼法,維護正統,能為當時的統治者所容,并非他的真實思想。看他寫劉備:
張魯要犯西川,劉璋聽張松鼓動,欲接劉備入川為援,正商議間,黃權自外突入,汗流滿面,大叫:“主公若聽張松之言,則四十一州郡,已屬他人矣。”劉璋不聽,帳前從事官王累又諫:“張魯犯界,乃癬疥之疾;劉備入川,乃心腹之大患。況劉備世之梟雄,先事曹操,便思謀害;后從孫權,便奪荊州。心術如此,安可同處乎?”(見第六十回)
——這是借他人之口評說劉備,結果得到印證。
關羽為吳所害,劉備欲起傾國之兵為關羽報仇。對此,趙云處在很尷尬的地位,他還是勸諫:既要匡扶漢室,最大的敵人便是魏,不是吳,為報關羽之仇而如此這般,是因私廢公。趙云的原話是:“漢賊之仇,公也;兄弟之仇,私也。愿以天下為重。”劉備的回答是:“朕不為弟報仇,雖有萬里江山,何足為貴?”(見第八十一回)
——這是劉備的胸懷。
這回伐吳,諸葛亮沒跟去,劉備所布戰陣,依傍山林,綿延七百余里。馬良覺得不妥,要畫成圖本,送達丞相,劉備說:“朕亦頗知兵法,何必又問丞相?”(見第八十三回)而他“頗知”的兵法,曹丕聽了是仰天大笑,說:“劉備將敗矣。”且預言“旬日之內,消息必至”。(見第八十四回)
——這是劉備的軍事才能。
《三國演義》的好處,是它呈現大量的“事實”,后世讀者,完全可以根據“事實”,做出自己的判斷。我只說它是一部杰出的小說,沒說它是一部偉大的小說,之所以不說,是因為羅貫中沒有寫出人的罪惡感。如果說他寫過,只在關羽死后:
卻說關公一魂不散,蕩蕩悠悠,直至一處,乃荊門州當陽縣一座山,名為玉泉山。山上有一老僧,法名普凈……是夜月白風清,三更以后,普凈正在庵中默坐,忽聞空中有人大呼曰:“還我頭來。”普凈仰面諦視,只見空中一人,騎赤兔馬,提青龍刀,左有一白面將軍、右有一黑臉虬髯之人相隨,一齊按落云頭,至玉泉山頂。普凈認得是關公,遂以手中麈尾擊其戶曰:“云長安在?”關公英魂頓悟,即下馬乘風落于庵前……普凈曰:“昔非今是,一切休論;后果前因,彼此不爽。今將軍為呂蒙所害,大呼還我頭來,然則顏良、文丑,五關六將等眾人之頭,又將向誰索耶?”于是關公恍然大悟,稽首皈依而去。
這差不多是唯一的一次提及人的罪惡感。
如果關公沒有那一點“悟”,便沒資格升天為神,四時享祭。
世間之人,許多都沒有罪惡感,作為一部偉大的小說,必須有。《三國演義》即使有,也太稀薄。某些地方貌似寫人的罪惡感,其實是寫因果報應。
此外,它還沒有與萬物榮辱與共的情懷。書中寫了那么多戰馬,我沒有聽到一聲馬的嘶鳴,沒看見一匹馬受傷掙扎的情景,也沒看見它們的死亡之狀。它們只是道具。
這真令人遺憾。
(摘自《路邊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