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愛倫
(中央戲劇學院,北京 100710)

歌劇《蘭花花》于2017年10月在國家大劇院歌劇廳首演。《蘭花花》是在陜北廣為流傳的一首經典民歌,描寫了陜北女子蘭花花純真熾烈的性格和對愛情的追求。國家大劇院以民歌《蘭花花》為素材,經過重新構思與創作,推出了中國原創歌劇《蘭花花》。
導演陳薪伊(以下簡稱“陳導”)以對高原兒女的深切情懷和對封建社會意識形態的敏銳視角,將舞臺呈現精雕細琢,讓民間故事煥發出燦爛的人文主義光輝。編劇趙大鳴以小人物的故事剖開大時代的橫斷面,挖掘其背后蘊含的倫理道德、禮教文化與個人命運間的矛盾沖突,將中華民族特有的文化傳統和歷史背景,通過藝術的解讀,賦予新的時代價值。作曲家張千一用音樂塑造了鮮活迥異的人物性格,“先導性”地確立戲劇風格。
音樂承載戲劇,音樂制定節奏。在創作方法上,歌劇有別于話劇。筆者有幸完整地跟進《蘭花花》的創作過程,見證了陳導是如何完美整合樂隊、主演、合唱、舞美這支龐大的隊伍,最終成就了這部原創歌劇的。
在空間上,利用了轉臺。整個轉臺是一個斜坡,高點以下是蘭花花的家。舞臺正后方以一張環形幕用于投影。室內空間由景片和車臺組成,位于轉臺前方。
最初的舞臺設計效果圖(見圖1),具有電影感的構圖和油畫的特質,筆者當時想:把這種平面視圖搬上舞臺空間,能把其精彩保留下來嗎?最終結果是成功的。但功勞不全在舞臺設計,一臺好的演出是各部門的互相成就。對舞美空間的駕馭,轉臺的轉換,時空的轉換,十分流暢;遷換景的過程在音樂的韻律里,作為舞臺表演的一部分,十分巧妙;空間語言利落清晰,讓觀眾一看就懂,這是導演的功勞。

圖1 《蘭花花》氣氛圖初稿/舞臺設計:霍廷霄
由于舞臺設計中使用了轉臺,在排練廳無法呈現出轉臺的變換,為了讓演員清楚地了解最終的舞臺呈現,在排練階段舞臺模型始終放在導演桌上,陳導用舞美模型演示了各場戲的舞臺呈現,用模型小人進行調度,給演員建立空間意識。這需要導演十分了解舞臺空間的構成(見圖2)以及如何利用它幫助自己進行創作。導演嫻熟地融入舞美手段,讓舞美和演員合作呈現出舞臺設計師創作之初都未能料想到的驚人效果。
從起初沒有被采用的舞美方案到確定方向逐漸磨合定稿,舞臺設計師不是僅僅擔負著一般設計師那種“背景裝飾”的責任,且在整個方案的氣質上要與音樂、導演風格契合,同時,為整部劇建立空間上的視覺邏輯,將個人對于劇本的解讀和美學思考通過與導演、演員、作曲或編舞的合作加以驗證;盡可能參與導演排練時的創作,協助導演完成舞臺呈現。二者思維模式的碰撞,常常會出現不一樣的火花。
戲劇的視覺藝術家嘗試為初露端倪的演出形式尋求和提供視覺景觀。在合作中,導演和設計之間的界限能夠有微妙的交錯。服裝設計陳同勛的手稿(見圖3)中對于人物體態的造型勾勒,已經具有飽滿的人物形象。蘭花花自信挺拔的美,她“大”(爹)獨自養大一個漂亮女兒的艱辛,黃土高坡上農民的生活狀態……這種詩意的形象化過程中,需要一個前后一致的參照點,一張圖中所包含的最難以捉摸的特性,往往會成為演員形體表演所能捕捉的形象依據。

圖2 《蘭花花》舞臺技術圖/丁丁
導演“二度創作”得以順利進行的前提,是把“一度”吃透,對文學劇本要做到理解故事結構和情節,分析人物性格和“三條線” ——思想線、情感線和行動線,了解劇本主題并作出個性化的主題闡述。
陳導在導演闡述中詩意地解釋了蘭花花的悲劇性——緊挨著黃河壺口的大瀑布。有一坨黃土叫陜北,那是一個自由的世界,厚重的黃土高坡上唱著自由的愛情之歌!但是比黃土高坡還要厚重的是,起源于長江以南的程朱理學,文化人的象征符號,他們是黃土高坡上的精神領袖、主宰者,他們完全忘記了自己內心的真實。美麗性感的蘭花花的出現,挖掘出他們內心的真實……于是他們也真實了一回。為了掩蓋真實,悲劇就發生了!但是,真實是偉大的,永恒的,像黃河瀑布……

圖3 《蘭花花》人物設計圖/服裝設計:陳同勛
在排練創作中,陳導十分尊重編劇的文學創作和作曲注入的血肉,在向演員講導演構思時,她強調:“《蘭花花》的文學是現代文學的走向,就是‘變’,每一個人物都在變,藍家河的鄉親們也在變,尾聲的高潮是一個群體的覺醒,這是我看重的人文精神。”導演幫助演員剖析角色的內心,讓演員清楚地體會在每一場戲中飾演的角色是什么樣的心情和心態,這樣打磨出的人物才禁得起觀眾的推敲和思考。
在完成導演構思的同時,導演也需要以觀眾的視角看向舞臺,斟酌創作。比如,趕羊人唱到“她生氣了還是那么好看”,觀眾一片笑聲,覺得他很可愛。陳導在設置這個點時有明確的講解:“趕羊的人物是傻傻的、憨厚的,要演出對蘭花花的美的著迷,把文本的幽默表現出來。”
面對文本沒有提到的問題時,導演也需要在二度創作中將其合理化。劇本中的蘭花花“大”死了,沒有提到蘭花花的反應,陳導采取的方法是:錯開二者的表演空間,讓蘭花花看不到父親死的一幕。她“大”是在大門口氣絕身亡,而蘭花花此時是在院內。她“大”倒地的同時配合切光,起光后隨之她“大”的尸體隱去,觀眾可理解為被人抬走云云。
利用舞臺空間來填補文本空白,是一個行之有效的方法。實現舞臺時空的合理性的同時,也很好地完成了藝術處理,這正是劇場藝術的魅力所在。
開篇的序曲部分,如何用形體展現一個性愛的場面,陳導對演員的指導是:“演員要生活在音樂里,通過音樂找感覺,感受音樂就是體驗人物。”這是筆者的一個重要收獲,演員靠音樂的輔助來幫助自己表演,而不是一邊想著音樂和調度,另一邊想著表演,把自己搞得手忙腳亂。當縷清了人物心理,表演自然是真情實感;而調度是人物心理的美學外化,要符合人物的心理,同時音樂幫助演員找到戲劇氣氛和節奏。
令筆者印象深刻的一課是陳導講到戲劇中的“瞬間”,很多瞬間要到后面才會揭曉真相,跟人物的心理線一樣。在排蘭花花“大”的部分,有個疑問一直在她“大”心里:周老爺怎么會在我家門口?——這個疑問直到周老爺出賣他們才瞬間明白。這個“明白”擊倒了這個老實的農民——我把我娃給害死了。若是電影手法的話,到被出賣的時候會有一個“閃回”,在舞臺上只用演員的表演讓觀眾感受到這種“瞬間”,非常考驗演員的表演功力。
一種情緒到底的演員是初級,用文化來詮釋每一步劇情發展的是好演員,用細節表現人物發展的是藝術家。其中的一個細節,人性的下意識動作——當周老爺見過蘭花花之后,看到駱駝就不舒服,是內心的反感,這是周老爺的下意識;駱駝心中懷著感激向周老爺上前一步,這是駱駝的下意識。就像戲曲中的“吹胡子瞪眼”,把“下意識”做成動作。
導演指導合唱部分表演,不可能像指導主演一樣去結合每場戲的劇情做示范,因此,啟發演員的方法很重要。在尾聲的部分,為了讓藍家河的鄉親們“活起來”,導演沒有講要如何表演,而是給演員們講“前景”——帶大家回憶藍家河發生過的一切,演員沉浸在氛圍之中,蘭花花所經歷的一切歷歷在目,感情便自然流露出來。導演此舉幫助全體合唱演員把整個舞臺的情緒推向了高潮。

《蘭花花》劇照組圖
歌劇的調度要在旋律里設計動作,否則音樂和調度會打架。其中,間奏曲的力量是很大的,利用好間奏對表演有幫助,同時,要注意節奏和配器的因素。例如,第二幕蘭花花與她“大”爭吵后,蘭花花一人孤獨地在院子里,在間奏中撲到碾子上,完成調度的轉變,蘭花花心中思念著駱駝哥,人物的心理動作也合理外化。
一場完美的演出需要各部門的融合,導演的作用無疑是巨大的。筆者心中尤為敬佩這一職業,身處如今大戲劇觀的時代中,任何一種演出形式都不可回避。
(《蘭花花》劇照 攝影:王小京,由國家大劇院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