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看住在廣東的父母,他們在佛山幫弟弟帶小孩,已經在那里住了一年。車停在小區門口,我就看到父母在那里等候。廣東也遭遇多年不見的寒流,但是太陽很大。他們在小區門口曬太陽的樣子,很像在河南老家自家門口,安詳自在。

這場景讓我想起讀高中的時候,通常每個月回一次家,父母總是會在村子的西頭等我。到大學時回家改成了一年兩次,那時還沒有手機,他們無法掌握我到家的確切時間,也許會在村頭待上兩三個小時。他們在那里和住在附近的人聊天,雖然比大多數人都窮,但是他們很自豪:兒子從遠方回來,這是多有意義的事啊。
他們一定把弟弟現在居住地小區當成老家的村莊了,所以,他們看到我下車,也是問了一句:“回來了?”回來,聽到這個詞我心頭一震。他們所理解的“回家”,從來不是回到村莊或者院子,而是回到自己身邊。我從四川到廣東,也可以被理解為“回家”,對他們來說,這應該是一種進步。要知道,前兩年他們還很頑固,非要居住在老家不可呢。
母親今年已經70歲,她依然希望一兩年后回到老家居住。我拿今年的寒流來勸她:河南今年可是要零下十幾度呢。她回答:“過去也很冷,但是也沒見誰會凍死。在老家,穿上厚厚的棉衣,也能過?!痹谖业挠∠笾?小時候冬天大雪紛飛,但是卻沒有寒冷的記憶。反而是工作后回家過年,經常冷得跳腳。我們早已習慣了外地的氣候,回到老家就無法適應。
周日的晚上,父親早早宣布:“我等下要看梨園春?!边@是河南臺一檔戲曲選秀節目,堅持了十幾年,大多時候都在周日晚上播出。節目開始,父親能夠認出所有的評委,有專業演員上臺為小選手拉票,他甚至能說出那個演員的工作單位,“省豫劇三團的團長”。這是父親堅持看了十幾年的節目,早已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
上世紀90年代末,老家才用上電,父母買了一臺電視,他們看電視的時候,更關心我和弟弟所在城市的天氣預報。如今,在廣東,他們關心的仍然是老家的天氣。
盡管已經好幾年都不做農活,但是父母仍然喜歡收看天氣預報。除了晚上新聞聯播后的天氣預報,也要看第二天中午的天氣預報。氣溫升降,是否降雨,他們仍然關心莊稼會不會遇到干旱。談起一個自殺的鄰居,父親準確說出了時間:那是1994年,就是秋天莊稼絕收的那一年。母親會補充一句:她喝藥是一個晚上,從家里出去半天沒回來,她家養的牛一直叫。

我發現,他們住在佛山的小區,仍然按照老家的方式在生活。早飯是稀飯和饅頭,我來了,他們會炒一盤雞蛋,這可是小時候在老家最高的待遇,和印象中的一樣好吃。父親會走上幾公里,去一個大型超市買饅頭。買菜的時候,父親總是購買老家也能吃到的那幾種,他總是抱怨物價太貴,參照物是老家鎮上的菜市場。在廣東,他們沒有受到任何粵菜的影響,堅持按照老家的方式在烹飪。
這個新小區很大,有30多棟樓。父親很快就找到了同類,他從鄰居中辨認出了河南老鄉。這是讓人驚訝的能力,在這個小區,他已經有十幾個來自河南的朋友。這些人都和他一樣,從老家來到廣東,和子女住在一起。他們用家鄉方言交談,彼此分享對大都市的看法,也交換一些對子女的意見。他知道這些人現在住幾棟,甚至他們的單元和房號,他也知道他們老家是哪里,曾從事過什么職業。
他們的社交范圍甚至擴展到其他小區,他們會在市政廣場上碰面交談,這不是什么事先約定的聚會,但是他們總能碰到彼此。在去飯店吃飯的路上,我們碰到一個道路清潔工,母親親切地和她打招呼,那也是一個河南老鄉,在這里不甘心閑著,就去找了一個清潔的工作。這樣的交流,給了他們特別的溫暖:盡管生活在一個粵語背景下完全不同的環境中,他們仍然精心構筑了一個河南人的小世界。兒女們奔忙在外,沒有時間關照他們的內心,也很少有人注意到,失落的父母們已經團結起來,打造了一個抱團取暖的共同體。
這個發現讓我陷入長久的思考。在我所居住的小區,可能也有這樣的共同體存在,只不過我從來沒有注意到而已。我不知道小區里居住了哪些人,連同一樓層的鄰居都認不全。我們有小區業主群,大家都共同點,也不過是“業主”這個身份而已,那個由房貸和房產證所標注的身份,也和這樣東西同樣私密。我們都是孤零零的個體,而我們也早已習慣了這種處境。我們在業主群里縱論天下,我們是一個個ID,卻不知道現實生活中是誰。我曾在一個酒局中遇到了同一小區的鄰居,在那之前,我們根本不知道彼此的存在。那一晚,我們一起打車回家,就好像一個村的鄰居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