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靈故事

張潔

無論我做什么事情，媽媽都知道。想什么心事，媽媽也總是知道。

媽媽怎么會這么神通廣大？ 我想了好多次，可是從來沒有想出是什么原因。

有一天，我看到一本書，講的是一位媽媽不是一般的人，她是精靈——一個真的妖精。她飛到天花板上，偷聽人家的家教課回來教自己的女兒；假如她愿意，她還能夠偷看老師出的試卷。

書里面還寫道：街上真的有形形色色的人，看上去和我們沒有一點兒區別，但他們實際上是精靈。

正當我讀得津津有味時，我的同桌謝駿把書搶走了。他看了一眼書名，說：“喲，葉小楠，都是假的！鬼故事，你居然當真！”

我就是當真！我撲過去，把書搶了回來。

謝駿嚇壞了，眼睛發直，愣愣地看著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好像我是個怪物一樣。

“謝駿你怎么啦？”我膽怯地看著他的樣子。

“是你怎么啦？”謝駿說著，又像平常那樣嬉皮笑臉地，兩只小眼睛立即變成了兩條線，“葉小楠，你怎么會有這么大的力氣？ 你怎么突然變得這般野蠻？難道是看精靈書看出來的？ 你也是一個精靈嗎？”他哈哈大笑。

我眼睛一瞥，轉過身，不看他，不理他，隨便他一個人去發神經病。

“葉小楠是精靈！葉小楠是精靈！”

謝駿蹦到教室前面，又跳到教室后面。他在教室里來來回回地又蹦又跳，反反復復地說著這句話。

完了，沒有辦法繼續看講精靈媽媽的書了，我只好把書放進書包里。

不能看，想一想也不錯。

現在，我的腦子里滿是“精靈”兩個字。

既然大街上有很多精靈，那么我的身邊肯定也有，會是誰呢？ 沒準就是正在發神經的謝駿。

我朝謝駿看過去。他迅速來到我的身旁，嘻嘻一笑，說：“葉小楠是精靈。”說完，他更厲害地笑，還把嘴巴張得很大很大，露出還沒有長出新牙齒的兩個門牙洞，這樣看起來，旁邊的牙齒又白又尖，果真像平時人們描述的鬼的樣子，齜著白森森的牙齒。

我也沖謝駿笑。一個精靈，我在心里開心地說。

然后，謝駿就從我的腦海中消失了。媽媽跑了出來，占據了我的全部思維。

我立刻茅塞頓開、眼前一亮：她會不會是一位精靈媽媽？ 那本書里面提到了確定人和精靈的方法，我越想越覺得像，甚至確定：我的媽媽也是精靈。我的媽媽從來不喝酒，不僅不吃醉蝦，甚至連跟橘子汁沒太大區別、我都覺得好喝的汽酒也不碰一滴。

在書里面寫的用酒檢驗精靈的機會出現之前，我首先追蹤媽媽的影子，完全跟我們的一樣，始終是黑黑的。

但是那一天，走在大街上，我在媽媽的前后左右都看不到她的身影。

媽媽沒有影子。就在我為自己的發現驚喜交加的時候，我看到自己的身前、身后、兩旁也沒有影子。我趕緊去看周圍的人，也全都沒有影子，就連樹、汽車、房子都沒有。難道我們在精靈王國，我和媽媽都是精靈？ 我覺得渾身發冷，頭皮一陣陣發麻，趕緊抓住媽媽的手臂。

媽媽把我拖到近處的一家商店里。

“要下雷陣雨了，別怕，下過一陣以后天就亮了，太陽也會重新出來，一點兒也不礙事。”媽媽說，緊緊摟住身體發冷、發抖的我。

原來是黑壓壓的烏云把光線遮住了，難怪影子都沒了，我的臉猛一下燒得滾燙。

“小楠，你發燒嗎？”媽媽的手飛快地按在我的額頭上。

不折不扣的精靈，我看著媽媽想。

即使媽媽不是真的精靈，我也愿意把她看成精靈，因為她什么都知道。我不知道世界上是不是還有比她更聰明的人，不過我認為多半是找不到了。

終于等到在家里喝酒、喝飲料的時候了。

想著法子檢測媽媽是真人還是精靈已經讓我覺得自己很壞了，我不能再讓媽媽在大庭廣眾之下變成一條藍色的影子，讓她扁得跟紙片一樣倒在地上，所以我選擇在家里檢測。她是我媽媽，即便是個精靈，我也愛她，像那本書里面的女孩愛她媽媽一樣。假如她真是精靈媽媽，在家里，爸爸還可以把變成紙片人的她捧到床上去，像我看到的那本書里面一樣，給她蓋上被子，以便她慢慢地復原。

爸爸給自己倒了黃酒，媽媽給我和她自己倒了可樂。

這時門鈴突然響起來，媽媽去開門。是對門的阿婆來問一件事情，媽媽不了解情況，把爸爸叫了過去。

我一個人坐在一桌子菜面前，還有爸爸的黃酒和媽媽的可樂。我拿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可樂，又把杯子放下。

爸爸和媽媽還在門口跟阿婆說話。

我舉起筷子，想夾爸爸杯子旁邊的菜。到了菜盆上面，筷子稍微偏了點方向，因為我突然想嘗一嘗黃酒的味道，于是把筷子伸到爸爸的杯子里蘸了一下。在筷子回到我面前的時候，突然我腦中靈光一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沾了酒的筷子去媽媽的杯子里攪拌了一下。我渾身打著冷戰，一動也不敢動地看著門口。

阿婆似乎沒有聽懂爸爸的講解。“小楠，我們馬上回來。”媽媽一邊叮囑我，一邊跟著爸爸一起去了對面阿婆家。

我的心不亂了。我想：那一點兒酒是不是太少了？ 我干脆拿起勺子，從爸爸的杯子里舀了一點點黃酒倒入媽媽的杯子里。

這一頓晚飯大家都吃得很快，因為飯菜有點兒涼了。

半夜，我被媽媽的嘔吐聲音驚醒。我赤腳沖到洗手間，只見媽媽一邊吐一邊不停地抓著皮膚，她的臉上、手臂上都是一塊塊紅色的大疙瘩。

“媽媽。”我輕輕地叫道。

“我沒有喝酒，怎么會酒精過敏呢？”媽媽痛苦不堪，一邊抓皮膚一邊喃喃地說。

爸爸急急忙忙地找藥片。

“媽媽。”我又稍微提高了聲音叫道。

“沒你的事，你去睡覺吧。”爸爸說。

“可是——”我說。

“去，說過了沒你的事。”爸爸說。

我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間。雖然不想睡覺，但我還是趴到床上，躺下來，聽媽媽那里的動靜。終于媽媽不吐了，她往床上走過去，接著恢復了安靜。我想：媽媽應該重新躺下了，但是她身上有很多一塊塊的紅疙瘩，她睡不好了。我感到難受，眼淚順著眼角淌了下來。

我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

屋子里靜悄悄的，爸爸和媽媽破例在睡懶覺。

終于，我聽到腳步聲，是爸爸走出了屋子，我立即爬起來飛奔到媽媽身邊。

媽媽臉上的紅疙瘩已經沒有了，見到我，馬上眉開眼笑。我看她的手臂，看她的頭頸。

“還有后背呢，那才是重點，鉆心地癢，我恨不得把整個背都揪掉！”媽媽說，“我酒精過敏，不能沾一滴酒，可是我又沒有喝酒，是你爸爸的杯子里有酒，難道我現在連酒精的味道也不能聞了嗎？ 還是其他什么東西讓我過敏了？”

“媽媽，是我。”

我鉆到媽媽的被窩里，像小時候一樣靠緊她，把一切都說了出來。

媽媽邊聽邊笑。等我把話都說完了，她笑得喘不過氣來，好不容易才能夠說出話：“為什么你的一舉一動我都知道？ 還不是因為——我是你媽媽！這么簡單的事情都不知道。”她又笑了一會兒，繼續說：“當你在意一個人的時候，你頭腦里就會長出一個小飛人，在你忙事情時，跑出去幫你看一看你心愛的人，看看她好不好，需要什么，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難。總之，她讓你能夠盡力把你愛的人照料得好一點兒。”

這一回，輪到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