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如何選官用官

趙立波

一人治天下

雍正登基時已經四十三歲，與其他新皇初登大位的年紀相比并不算年輕，但他有一個非常明顯的優勢——成熟，與成熟相伴的是穩重、經驗豐富，掌控大局和處理政治危機的能力大大增強。

有史料記載，有朝鮮使臣參拜雍正皇帝后，回國向國王報告，親見雍正“氣象英發，語言洪亮”。《朝鮮李朝實錄》曾這樣記載：說雍正“音吐洪亮”。這都旁證了雍正精力充沛，做事富于激情。

對于政治治理，雍正表現得相當自信，對于駕馭成千上萬的“官僚機器”，他更是信心滿滿。

雍正曾多次在臣下面前自謙，說自己事事不如父，但他在登基伊始又說：“朕事事不及皇考。惟有洞悉下情之處，則朕得之于親身閱歷而皇考當日所未曾閱歷者。朕在藩邸四十余年，凡臣下之結黨懷奸，夤緣請托，欺罔蒙蔽，種種惡劣之習，皆朕之深知灼見可以屈指而數者，較之古來以藩王而入承大統，如漢文帝輩，朕之見聞更過之。”雍正向臣下反復證明自己閱歷豐富、飽經滄桑，就是要讓他們知道，他這個新皇帝騙不得。

在所有的政治工作中，雍正一直將人事安排作為核心工作來抓。他在給大臣鄂爾泰的批示中說：“治天下惟以用人為本，理財為輔，其余皆枝葉事耳。”在批復署理江蘇巡撫尹繼善的奏折中強調：“朕之責任，不過擢用汝等數員督、撫而已。”在用人方面，他打破了清代的一些人事規章制度，他說：“朕用人原只論才技，從不拘限成例。”

大臣田文鏡深得雍正信任，雍正要他從地方推薦人才，充實官吏隊伍，并向他交底說：“朕從來用人不悉拘資格，即或階級懸殊，亦屬無妨。”在清代，敢于提出滿漢資格無妨的除了雍正，再無第二。雍正對科甲出身的官員素乏好感，認為他們說得多，做得少，做事迂腐欠通。對此，他說：“國家用人，但論其賢否，不當限以出身……自古以來，名臣良輔不從科甲出身者甚多，而科甲出身之人亦屢見有蕩儉逾閑者。”

對于選拔外省官員，雍正盡最大可能做到親力親為。他把接見地方官員，親自組織面試工作，提到了重要的工作日程。

官吏“引見制度”這一看似平常的選人、用人辦法，雍正卻做得最為扎實和全面。一般來說，皇帝加大對官吏的引見力度，往往是因為此前吏治曾出現嚴重問題，接班的新皇帝認識到打造一支執行力強、作風良好的官員隊伍，是能否提高政治治理水平的關鍵因素，更是自上而下強化人事安排權力的重要舉措之一。雍正繼位時正面臨著康熙晚年吏治敗壞的局面，他顯然認識到了這一點。

雍正剛繼位時，忙于料理康熙喪事，便把這項工作交給自己信任的王公大臣去做，并囑托他們：“各省副參以下，千總以上題補引見到部人員，著查明具奏。從前皇考引見武職官員，甚不堪者頗少。朕今值皇考大事，未得引見。應派王大臣驗看，將人才可用、與例相符者具奏補授，令其到任。其人才庸劣者，指明具奏。如此則案件不至堆積，而到京人員亦無守候之苦。”此后數年，雍正接見了來自云南、貴州、四川、廣東、廣西、福建這些偏遠省份的官員。雍正非常體恤臣子們的奔波之苦，為此，他特意強調，凡是奉命進京晉見的臣子，可按照正常計劃的日程行走，不必因令刻意急速趕路。

據統計，雍正執政期間，曾引見文官五千八百余人、武官一千四百人左右。這些數字在今天看來相當不起眼，然而，透過幾百年的歷史，再結合當時的交通和各種主客觀條件來看，這個數字相當巨大，更何況是多次輪流接見。可見，雍正將“引見制度”上升到了重大戰略問題的高度。

所要引見的文官需要筆試，即填寫履歷，內容一般要求寫籍貫、年齡、出身、工作經歷等，雍正朝之前寫履歷要用滿文，《雍正朝起居注冊》曾記載雍正對此事的看法：“此系漢官事件，朕又不看清字，亦枉費紙張，嗣后停其兼寫清字。”

年齡造假一直是歷代官員履歷中存在的主要問題，吏部對此采取的態度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形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潛規則”。清代學者梁章鉅在《退庵隨筆》里曾記載：“古人以四十為強仕之始，以五十為服官政之年，以七十為致仕之期。”七十歲被視為精力和智力明顯衰退的臨界點，因而就成了官員到點退休的慣例年齡。除了明朝為六十歲外，歷朝歷代都沿用七十歲退休的老規矩。官員故意隱瞞真實年齡，自古以來屢見不鮮，其目的就是“減年以求成”，以獲得更多的提拔空間和機會。

雍正很快便發現了這一問題的嚴重性，他發現謊報年齡已經影響到了正常的人事更迭。有的人在面試時，曾被雍正多次審視，如四川提標前營馬兵費其云，履歷上填寫的年齡是四十四歲，雍正批注“實在五十二歲”；湖南邵陽知縣履歷年齡填寫的是五十三歲，雍正總覺得他看上去太老，像六十開外的人。

此后，針對履歷上虛報年齡一事，雍正還專門做了批示：“朕覽文武官員履歷，開載年歲，任意增減，多有不實。夫國家用人，惟論其才力之可以辦事任職與否，原不以年歲之老少為重輕。如老成望重之人宜于居官服政，年齒雖多，而精神尚健，即屬可用之員。若年雖未老，而志氣萎靡，則不可用。是多者不必減之為少也。少年精壯之人，宜于效力宣勞，年雖輕而辦事勤敏，亦屬可用之員。若年齒雖大，而才具庸劣，則不可用。是少者不必增之為多也。人之立身，事事皆當誠實，不可涉于欺詐。彼增減年歲者，無益于功名，而有關于品行。豈得習為固然。今朕特為訓諭。凡各官從前之年歲不實者著即行改正，令以實在年歲開明注冊。”與此同時，他又下達了一道關于及時改正虛報年齡的諭旨：“特發訓諭，凡各官從前之年歲不實者著即改正，令以實在年歲開明注冊。”

通過頻繁地接見偏遠地方的官員，雍正打開了全面了解帝國治理情況的視野，進一步積累了選人、用人的經驗，厘清了他管理好偏遠省份的思路。雍正曾書寫過一副對聯：“惟以一人治天下，豈為天下奉一人。”可見，他非常喜歡“惟以一人治天下”的宏觀愿景。

感性的用人策略

雍正幾乎調動了帝國所有的機構參與到官吏的引見和選人工作中來。吏部、兵部、軍機處以及地方督撫都要向他推薦人才，或出具考評結果，或接手辦理具體選拔事項，然后將選好的官員名單遞交給他，進行最后面試。

雍正朝的“引見制度”與歷代最大不同的是輪流引見，有史料對此加以解釋：“皇考于文武官員見一二次即知其居心行事，歷久不忘，故將一應官員俱調來引見。”雍正還說出了他要輪流引見的原因：“各省副將以下、游擊以上官員，輪流來京引見者，朕皆賞給銀兩……可派伊等輪流來京，著具奏引見。伊等之材技馬步箭，朕一見便可知道。”

雍正面試官員大概分以下三種情況，雖然感性卻也不乏生動有趣。

1.以貌取人。雍正好像是“外貌協會”的，凡是相貌好、氣質佳、有才能的官員，往往能第一時間得到其良好的評價，有的還因此得到破格提拔。如雍正面見官吏李根云時，覺得此人長相端正，還透著一絲靈氣，便朱批：“聰明人，因其伶透，著暗記名補青州。”雍正給候補知縣石杰的評語是：“人著實明白，好端方相貌，人似平和，有氣度的。”雍正給福建南安縣知縣的評語是：“人好聰明，好相貌，著實明白，去得……”在看到宿遷縣知縣劉正遠后，雍正稱其：“紅臉、黃胡子、好相貌，將來可望成人。”簡單的幾筆勾畫，讓人立刻能想象出這個人的形象來，雍正的筆調可謂生動而簡潔。

雍正對那些器宇軒昂，或是不同尋常的相貌也非常感興趣，往往也能給出“高分”：“黑赤紅臉，胖子，相貌好。”雍正在面試時不僅看長相，也看氣質，他甚至認為高大威猛的體形的官員都要格外關注，并適時予以重用。

2.相面大師。在頻繁接觸地方被引見的官員時，雍正從不吝嗇發表自己的看法，甚至調動了所有形容人好壞的詞匯給各地官吏“貼”上“標簽”。例如，看到四川某官員后，說：“人看來平常，目狼顧。”這本是形容司馬懿的一句話，用來形容該官員，其前途可想而知；雍正對江西某知縣的印象是：“平常老實人，兩只忠臣眼。”接見趙州知州后，雍正說：“似有歪才，不誠敬，胖大漢子，大似惡人，只可止此。”除此之外，還有“人似蒼滑，明白，不穩當”“人明白，小黑胖子，不似端人”等諸多對官吏的評語。

雍正的細致在于對走進他政治視野的官吏進行多方面考察，他曾在地方督撫的人事改用折上這樣寫道：“朕觀亦是，恐才具中平，改用好。”在王國棟推薦的浙江各縣官員的奏折中，他又信心滿滿地表態：“好的，上好的，此人將來可成大器。”那些長相普通，或者外表形象看上去瘦小枯干的，往往得不到雍正的高評價，諸如“老實平常人，苦像”“但相貌微寒，恐福量不及些”“外像瘦弱，人似可用，氣局少，卑寒些”等。

雍正發自內心不喜歡的官員往往很難得到重用。雍正曾評價四川官員鄭其儲：“人甚聰明平和，像彭維新，氣度小……不真誠人也。”乾隆十二年正月，鄭其儲內用太仆寺少卿，只是一個閑差而已。雍正對福建知府沈起元的評價是：“人信不得的，人過于聰明，不實在，有心橫于中，不純……”乾隆九年十一月，沈起元內用光祿寺卿閑職，后來還被連降四級。

當然，雍正看人也有看走眼的時候。湖北的一個官員，雍正面試后說他“好相貌，似范世泰”，后來此人卻在任內貪污灌水銀一千四百余兩，收受地方商人賄賂二萬八千兩。陜西的一個知府，雍正評價他“人著實明白，安詳，大有出息。”但此人后來因罪革職。以雍正情商之高，接見官員之多，仍看不透許多偽裝的官員，對一向自信的他不能不說是一個打擊。

3.綜合因素。當時，張廷玉掌管吏部，他對當時雍正想要任用或處罰的官員的情況掌握得一清二楚，但是他發現，有時候，雍正剛想重用的人會突然遭到彈劾，或者得病死亡，結果也沒能重用成，而雍正根本不想重用的，最后卻陰差陽錯地得到了重用。因此，他常教導子輩們刻苦學習，并說人的榮辱進退皆有一定之數，宜以義命自安。

雍正雖然專制，但在人事安排上，也會充分考慮到康熙時期他的父親對官員的評價，使得人事安排體現出一定的延續性。如對江南寧國營參將的使用上，雍正在其履歷上寫下的評語是：“系圣祖揀選二次之人，所以擢用。”對于康熙否定的官員，雍正也堅持不予使用。康熙曾評價江西清江知縣“許祚遠人去不得，著革退”，雍正即對此人下達了不準題補的批示。

雍正雖然親力親為對地方官員進行面試，但在決定該官員是否升遷時，他會充分考慮該官員所屬地督撫的意見。巡撫朱綱引薦湖南知縣江日榮，雍正看后認為江日榮“才情似不及”，但還是“因朱綱之薦用此任”。對寵臣田文鏡、鄂爾泰、李衛等大臣推薦的人員，雍正甚至可以不看就予以任用。而對一些面試印象十分不好的官員，推薦的上級也會受到雍正的批評和懲罰。

順天學政吳襄保舉生員被引見后，雍正非常不滿意，斥責他說：“生員張鎮、孟澤新、劉鵬振、朱函夏等四人俱不及，吳函夏尤屬不堪。”接著雍正開始處理推薦人吳襄，說他擔任學政三年，卻將非常差的人員推薦上來，可以聯想到他平時如何不賣力工作，為此將他“交部議處”。

有時，也會有大臣上奏折揭露雍正認可的官員的毛病，比如有人揭露官員毛文銓，雍正力挺他說：“毛文銓人甚妥當歷練，因未見朕，觀望蒼滑，不實任事則有之；今見朕知朕，受朕教訓，你看他新任就是了，朕保他一個好巡撫。”雍正就是帶著這樣的感性評價一時之間決定官員的升遷浮沉。

勤勉理政

雍正說他比父親辦公更勤勉，每天工作“自晨至暮，總無間斷”，并自負地說道：“即皇考之勤，亦無自朝至暮辦事之理。”雖然言語間充滿驕傲之情，但雍正為政期間的勤勉是人所共知的。白天雍正要御殿聽政，接見大小官員，批覽奏章，晚上則批閱來自各處的密折。平時，雍正一天一般批閱二三十道奏折，最多時有五六十道，每道奏折他都會從頭到尾詳細地審閱，從不拖延耽擱，有時候深夜了還在堅持批改，疲累之余，有時字跡免不了會潦草。為此，他常會在批復后加上一兩句暖心的提醒，如“燈下所批，字畫潦草，汝其詳加審視”“又系燈下率筆，字跡可笑之極”等。在給田文鏡的批諭里，他還解釋說：“因燈燭之下字畫潦草，恐卿慮及朕之精神不到，故有前諭，非欲示朕之精勤也。”

禮部侍郎蔣廷錫書寫奏折時，將“重道”二字誤寫，沒有檢查出來，雍正批閱奏折時發現，特意把他叫過來，告誡他：“勿謂此等本章無甚緊要，朕不詳覽，嗣后當愖之。”類似這樣的事情還有很多，他自己也說：“朕于政事，從來不殫細密，非過為搜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