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興的危與機信息化時代的第一場貿易戰

本刊記者 雍熙

危與機，從來都是一體兩面——中興之危，國家之機。

2018年5月13日，美國總統特朗普在推特上發文稱：“正與中國領導人共同努力，以找到快速恢復中國大型通訊公司中興業務的辦法。”原文稱，“（中興事件造成）中國很多工作崗位的丟失。已下令商務部著手解決。”

4月16日，美國商務部激活禁令后，這場已持續近一個月的中興危局，正迎來轉機。

美國當地時間4月16日，其商務部網站公告，今后7年內，將禁止該國企業向中國電信設備制造商中興通訊出售任何電子技術或通訊元件。公告稱，中興通訊違反了2017年與美國政府達成的和解協議。當時，美國政府指控中興通訊違反美國對伊朗的出口管制政策。

中興危局的背后，一場不見硝煙的貿易戰爭——而這一戰爭的背景發生在后工業化時代的今天，無論是其時代屬性還是貿易戰爭的本質都沒有前車可鑒。

圖 /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 李廣乾博士

“2018年的中美貿易戰不是貿易沖突那么簡單，它包含了當下全球信息化時代最深刻的變化，有別于以往工業化時代的貿易戰爭，是信息時代的第一場貿易紛爭。”4月26日，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李廣乾接受《人民周刊》采訪，他認為，從某種意義上講，中興事件打響了信息時代國際貿易戰爭的第一槍。

那么，如何看待這場貿易戰反復，認清其所處時代背景的本質，對于我們如何轉危為機，如何走出一條自主創“芯”之路，應對下一步中美貿易戰的變數，至關重要。

一月危機

這次制裁，無疑是中國公司在國際市場上遭遇到的最嚴厲制裁之一。

自美國商務部激活禁令已有接近1個月，中興的生產和經營面臨著有史以來最大的影響。

4月17日，中興通訊在深圳和香港證券交易所上市的股票停牌；其在美國的幾大供應商股價也遭重創，其中光纖網絡設備生產商狂跌36%，觸及近兩年低點。

5月6日，中興向美國商務部工業與安全局提交暫停執行拒絕令的申請及相關補充材料。

5月9日，中興通訊發布公告稱：“受拒絕令影響，本公司主要經營活動已無法進行。”

5月中旬，中興智能手機在國內的主要銷售渠道都已暫停銷售。京東中興官方旗艦店取消了“購買”按鈕，中興官網、天貓中興旗艦店均顯示“網站（網店）改版中”。

中興下一步走向何方，還要看看中美兩國之間后續的談判斡旋結果，以及國產自主可控替代化的發展進程。

信息化時代的第一場貿易戰爭

《人民周刊》：當前關于中興事件與中美貿易戰有著諸多評論，您如何從中興事件看待中美貿易戰的本質？

李廣乾：當前，人類已經進入信息社會，工業社會的產業發展形態如今正在被打破：由“互聯網+”所帶來的輕裝信息化使得各行各業都日益面臨著一個統一的、通用的并相互連接的技術或產業發展基礎，基于統一的信息化架構之上，因而每個行業都越來越依托類似的“產業基礎設施”。

高端芯片就是這些“產業基礎設施”之一，這些新型產業基礎設施構成信息社會的所有產業發展的瓶頸。尤其特別的是，高端芯片和各類操作系統更是發揮著咽喉的作用。

在新型產業基礎設施建設領域占據有利地位、實現對于高端芯片與操作系統的自主可控，對于一個大國來說就具有特別重要的戰略意義。從這個意義上講，中興事件打響了信息時代國際貿易戰爭的第一槍。

從這些年來的發展實踐來看，中美正在新型產業基礎設施建設領域展開激烈競爭。雖然美國已經在不少領域占據領先地位，但中國也在平臺建設方面積累了雄厚實力并具備在高端芯片和各類操作系統上發起沖刺的能力。尤其重要的是，三十多年來中國經濟一路高歌猛進，已經具備在整個新興產業基礎設施建設的各個領域實現自主可控的能力、潛力。

《人民周刊》：當前人們在談論中美貿易戰時，往往將其與上世紀80～90年代的日美貿易戰特別是廣場協議相比較。您怎么看？

李廣乾：其實，兩者沒有可比性。在上世紀80～90年代，上述的新型產業基礎設施尚未形成，因此當時的日美貿易戰屬于典型的工業化時代的貿易紛爭，與當前信息時代的中美貿易戰有著根本的不同。所以，美國所采取的政策工具和手段也有很大的不同：在當年的日美貿易戰中，美國主要是強制性地采取匯率、金融與貿易手段；而當前，美國在匯率、貿易手段不靈的情況下，直接從特定的技術和產業（高端芯片和操作系統）入手，試圖“一劍封喉”。因此，當前一些專家學者通過比較中國和日本相對于美國GDP的規模與占比，去分析中美貿易戰的未來發展趨勢與應對策略，顯然是不夠的。

《人民周刊》：面對中興事件，很多人將當前“缺芯少魂”的局面歸咎于外賣、共享單車等“互聯網+”的快速崛起。您如何評價這種觀點？

圖 / 特朗普5月13日推文

李廣乾：這與我們片面認識和理解“互聯網+”有密切關系。當前，很多人將外賣和共享單車等互聯網新業態、新模式看作是“互聯網+”的全部內容，這是不夠的。

實際上，“互聯網+”的本質屬性，是由物聯網、云計算、大數據、移動互聯網等新一代信息技術所重構的信息化，即輕裝信息化，同樣包括信息化建設的七個基本要素，即信息技術應用、信息化政策法規和標準規范、信息化人才、信息網絡安全、信息資源、信息網絡、信息技術和產業。

我國信息化的健康發展，需要我們協調這七個方面的關系。外賣、共享單車作為信息化的行業應用，需要得到其他各要素的支撐和保障，特別是需要建立信息技術如高端芯片與基礎軟件方面的自主可控的能力。否則，“互聯網+”的發展就將面臨“頭重腳輕”的危險。

《人民周刊》：多年前我國就成為世界第一制造大國了，但我國卻仍然有眾多高端機械裝備特別是高端芯片無法生產。那么您如何看待當前我國工業化的發展水平？

李廣乾：我們必須認識到，我國的工業化主要是在打破傳統的計劃經濟時代的工業體系基礎上，走來料加工之路發展起來的，因此我國的工業化實際上是不完整的，我們可以將我國的工業化稱之為“半截子工業化”。

“半截子工業化”具有兩個嚴重的不足。首先是由于沒有產品與生產工藝的研發設計、技術標準化方面的積淀，無法有效地建立自主創新體系。其次，“半截子工業化”也不利于工業化與信息化的“兩化深度融合”。這是當前我國產業結構難以走向高端化、高端芯片產業發展舉步維艱的根本原因，也是我們遭遇中美貿易戰時必須冷靜面對的客觀事實。

危中之機：自主創芯路

兩年前的4月19日，習近平總書記主持召開網絡安全和信息化工作座談會并發表重要講話指出，同建設網絡強國戰略目標相比，我們在很多方面還有不小差距，其中最大的差距在核心技術上。習總書記對此一語中的：互聯網核心技術是我們最大的“命門”，核心技術受制于人是我們最大的隱患。

兩年后的4月20日，全國網絡安全和信息化工作會議召開。習近平總書記出席會議，再度強調，核心技術是國之重器。要下定決心、保持恒心、找準重心，加速推動信息領域核心技術突破。

《人民周刊》：中國芯片如何加強戰略布局、走出一條自主創“芯”之路呢？

李廣乾：長期以來，一些人習慣從國際產業分工和比較優勢理論出發，主張我國專注于中低端制造業，從歐美購買高端技術產品。這也使得我國在發展高端芯片與各類操作系統方面瞻前顧后、猶豫不決。然而，新型產業基礎設施讓我們從理論上清晰地認識到了高端芯片與操作系統在信息社會發展中的極端重要性，遠非比較優勢那么簡單了，容不得我們有任何的三心二意。習近平總書記近來也反復強調，要加速推動信息領域核心技術的突破。

當前我國已經形成了比較充分的芯片產業發展基礎。下一步，我們應該引導“互聯網+”行動發展方向，優化信息化發展結構，加強核心技術保障能力和水平，相信在不遠的將來，“互聯網+”就將加速我國芯片產業重現高鐵領域的強勢崛起。

在加快芯片高端化的同時，我們千萬不能放任我國在核心操作系統方面長期受制于人的風險。在補足硬件短板的同時，必須同時補足我國在PC操作系統、移動智能終端操作系統、物聯網、大數據等領域的短板，真正地解決我國經濟發展“缺芯少魂”的毛病。

《人民周刊》：當前國家已經開始行動，加大高端芯片產業發展力度。您認為下一步，中國在自主創“芯”之路上還將采取哪些努力和措施？

李廣乾：我們有信心，中國芯志在必得，中國的經濟體量足以支撐中國發展芯片新的生態體系，足以支撐我國芯片領域的自主創新體系發展，打贏信息時代的這場中美貿易戰。

下一步，我國還需從以下三個方面強化我國的自主創“芯”的體系能力建設：

首先是優化國家集成電路產業投資基金等各方面資金的投資方向和產業布局。下一步應該圍繞強化我國芯片產業自主創新的生態體系建設，加強和優化上下游產業鏈的投資布局，促進我國芯片產業做大做強。與此同時，從國家戰略高度，重新啟動已經中斷多年的我國自主操作系統的自主化進程。要不計成本，通過政府采購，在政府機構、國防以及金融等國家關鍵信息基礎設施領域，在PC、移動智能終端、物聯網等核心操作系統領域，培育一個可競爭的技術應用環境，開發一個不斷成熟的可替代的操作系統。

其次是加強重點領域的高端芯片技術突破。當前，人工智能（AI）、無人駕駛等領域成為高端芯片技術發展的熱點，我國在這方面已經具備較強的技術實力，有望在這些領域取得突破，為我國在高端芯片領域獲得更多的控制權打下了較好的基礎。

第三，加強芯片行業組織建設。加強高端芯片聯盟建設，充分發揮聯盟在聯系產業上下游、強化信息服務、促進行業技術進步與標準規范建設方面的作用，強化聯盟在聯系企業、市場與政府之間的中介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