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敏文
明治維新既是日本從鎖國到開國、全力追趕西方近代工業文明的重大舉措,也是日本從幕府統治的封建制國家走向君主立憲的近代化工業強國的轉折點,同時還是與晚清中國在國力上拉開距離的關鍵所在。對于明治維新的成功,通常的說法是:以甲午戰爭日勝中敗為標志,宣告了中國洋務運動的失敗和日本明治維新的成功。此說或許不無道理,但它沒有回答日本明治維新為何成功、到底成功在哪里。明治維新的核心即尊王、倒幕、攘夷,其成功之處也集中體現在這三個方面。
從幕府集權專制到君主立憲,需要完成國家治理權力從幕府政權到明治立憲政府的轉移。權力的轉移固然可以通過武力。從1192年到1868年的日本“武家政治”,歷經鐮倉時代、室町時代、戰國時代,到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德川家康時代,通過武力,完成了從一個武家到另一個武家的權力過渡,形成從1615年到1868年長達二百五十三年的德川幕府統治的江戶時代。德川幕府統治的結束,是德川幕府統治合法性流失的結果,那么,德川幕府統治的合法性是如何逐漸喪失的呢?
一是幕府在無意之間喚醒了天皇的權力意識和各社會階層的權利意識。
在日本有文字記載的武家統治之前的近兩千年間(公元前660年至公元1190年),真正的天皇親政時間只有六百年左右(公元3世紀后期至公元9世紀中期),其他時期或外戚專權,或是由上皇、法皇主政。這種歷史造成天皇雖“萬世一系”,卻沒有形成觀念和事實上的絕對權威。
日本的武家統治模式,即幕府時代的政治架構,由天皇、幕府和藩國三個層次構成。天皇是名義上的皇帝,但只是精神上的偶像,沒有世俗權力。實際掌控全國政權的是幕府,幕府將軍是國家世俗上的皇帝,不僅統治全日本的藩國和民眾,對天皇的生活都有管理權。德川家康通過制定《禁中并公家法度》,對“天皇與朝臣所必須遵守的紀律”進行規范,其中將讀書列為天皇的第一要務。藩國是幕府分封的屬國,幕府將軍把日本國土分成大大小小的藩國封給屬下。藩國的統治者叫大名,由大名及其親信管理藩國內部的事務。這種封建體制,和中國周朝、漢代的封建制有些類似。
1853年7月8日下午5點,日本江戶灣突然出現四艘巨大的軍艦,這就是當時美國東印度艦隊總司令佩里準將率領的艦隊。由于前來的艦隊船只全身涂抹黑色油漆,故史稱“黑船來航”。佩里給德川幕府政權出的選擇題非常簡單:要么開國,要么開火。
西方列強的入侵,對日本同樣是“三千年未有之變局”。面對佩里給出的選擇,當時主政幕府政權的老中(相當于政府總理)阿部正弘六神無主無法決斷。情急之下,他采取了前所未有的兩個步驟:一是廣征眾議,向下征求各藩國大名甚至平民百姓的意見;二是向上報告天皇和朝廷,想讓大家幫忙拿個主意。可是事實上天皇既沒有干預俗務的權力,幕府也沒有征求天皇意見的必要;至于征求下屬藩國大名和百姓意見,更屬多余。如果幕府就此獨斷,無論是開國還是開戰,在法理依據和當時日本的國情來說,都沒有任何問題。阿部正弘當時沒有想到的是,他的無意之間的行為,一方面客觀上向天皇、朝廷、藩國和民眾表明,幕府在管理國家上已經出現了智力短缺、能力不足的問題。另一方面喚醒了天皇的權力意識和各社會階層民眾的權利意識:天皇由此感到,原來我是有權力的;各階層民眾覺得,原來我還可以參與國是。
政權更迭時期涌現的廣大維新志士,大多出自士族家庭,自小接受中國儒家“君臣父子”等級思想的教育,而當時日本天皇與幕府將軍之間的關系,是完全違背儒家倫理的。即使在武家統治時期天皇沒有實權,但精神上的皇帝的地位也是無可撼動的。當幕府與西方列強簽訂不平等條約,在外夷面前屈膝投降時,絕大多數朝廷公卿,以及全日本二百六十個藩國的大名中的多數,以及無數的攘夷志士,在尊王攘夷的旗幟下聚集,無形中使得孝明天皇的權威,與歷代天皇相比已經不可同日而語。在此背景下,天皇下詔責備幕府:不該與美國簽約;幕府今后應該多與各大名商議國策,團結力量抵御外侮。這是日本武家統治近七百年來前所未有的。
二是幕府的武力已經銷蝕在歲月的長河之中。
日本幕府政權敢于藐視天皇,就是因為幕府政權的合法性來自于自己的征戰,而非天皇的授予。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當它的武力逐漸衰落的時候,其統治的合法性也隨之銷蝕。1853年佩里準將所率艦隊的四艘巨艦共有六十三門威力十足的大炮,而當時日本江戶灣的海防火炮,在射程、火力等方面勉強能與之相比的只有二十門左右,實際戰力不到對方三分之一。而戰船更不可比,就船的大小、速度、火力而言,即使把日本的所有戰船全部招來,也不是四艘“黑船”的對手。
在佩里“黑船來航”威脅和英、俄等列強面前丟盡了臉的德川幕府政權,意識到了自己所面對的巨大而深刻的危機,立即解除實行了二百一十五年(1639—1854年)的“鎖國令”和建造大船的禁令。1854年1月,幕府采納老中阿部正弘的建議,自建大船。兩年之后,幕府建造的第一艘大船——六百多噸的“旭日”號下水。這艘由毫無建造大船經驗、完全按照書本知識的工匠仿造的大船,一下水就將眾人嚇了一跳:船是浮在水面上,但船身傾斜,完全無法航行。造船不行,怎么辦?唯一見效快的辦法就是買船。在長崎“出島”上已經與日本建立長期商貿關系的荷蘭愿意將蒸汽機輪船賣給日本。1854年8月,第一艘荷蘭造蒸汽機軍艦“史慕明”號駛入長崎港。日本人登船仔細詳察后得出的結論是:就日本當時所具有的知識、技術和工具水平,根本不可能造出這樣先進的船只。
事實證明,幕府武家在武力上已經日暮途窮,在日本民眾的認知了解范圍內遠遠不再具有壓倒性的地位。幕府憑以建立統治合法性的武力的銷蝕,使幕府政權岌岌可危。
三是幕府不能完成天皇和民眾所交托的攘夷使命。
幕府處在治理和保衛國家的前沿。既然武力不足以抵抗外夷,和平開國就是務實之選。天皇受中國儒學的深度影響,和中國士大夫一樣將外國視為夷狄,嚴夷夏之防。當時的孝明天皇是堅定不移的攘夷派,要求幕府“嚴拒對方的要求,不惜一戰”。
幕府如果與外夷開戰,結果和晚清中國一樣,只能是失敗、割地、賠款;若選擇務實開國,就違背了天皇的旨意。后來的日本將佩里“黑船來航”當成了送達科學技術和先進文明的使者;但當時的日本,不僅天皇是攘夷派,而且大多數朝廷公卿、藩國大名、藩士,以及幾乎所有受過漢學教育的民眾,都本來就蔑視洋人,接受城下之盟更是無可置疑的恥辱,攘夷的氛圍正在逐漸升溫。
為了讓日本對開國貿易有一個適應的過程,率領艦隊抵達日本的佩里采取了“兩步走”的策略,即第一步使日本開國,第二步和日本通商貿易。按照這樣的設計,1854年日美簽署的《日美親善條約》,沒有包括通商的內容。1858年7月29日,日美雙方在美國軍艦“波哈坦”號上簽署《日美親善通商條約》,這個條約才是真正的通商條約。但因為第一個《日美親善條約》本來就違背孝明天皇的意愿,在沒有取得孝明天皇許可的情況下,德川幕府又與美國簽署了進一步的通商條約,孝明天皇聞報震怒,整個朝廷都充滿了更加強烈的反幕情緒。在國家面臨千古變局之時,既然號稱強大的幕府無法完成天皇和民眾所寄托的攘夷使命,它存在的必要性就已大成問題。無數尊攘志士不惜拋頭顱灑熱血,其政治訴求非常明確:尊王攘夷、王政復古,幕府將軍必須把政權交還天皇;如若不從,幕府重臣乃至幕府將軍,都是他們“天誅”(暗殺)的對象。
四是幕府政權幾百年集權專制統治所積累的社會矛盾已經無法化解。
日本的社會成分構成與舊中國類似:士農工商。但這里的“士”不是中國的“士大夫”而是武士。社會階層分化和政治腐敗,造成下層武士家庭經濟窘迫,很多維新志士出身下層武士家庭,就是因為他們在生活的重壓下,急切需要尋找改變自己命運的途徑;更多的下層民眾,包括手工業者和農民生活更是艱難。社會矛盾的積累和貧富分化,造成失去上升機會的下層武士和生活無著的失業者鋌而走險,加劇了幕府統治的合法性危機。
尤其是當幕府出手整治尊攘派公卿、藩國大名,以及處死尊攘志士時,激起的是更大的反抗。幕府人心漸失的事實和其他的舉措失當,使得幕府在與天皇、朝廷、列強、志士、藩國等多方參與的博弈中節節敗退。1862年,天皇獲得了此前由幕府掌握的朝廷公卿的人事任命權。同年2月13日,朝廷設置國是參政、國是寄人兩職,參與國家政事。天皇與朝廷,從國事的旁觀者變成了參與者。1863年3月,近十名藩國大名相繼進京獲得朝廷獎勵、賞賜。而在此前,為了孤立天皇和朝廷,朝廷與藩國大名之間的直接溝通是被幕府禁止的。在天皇朝廷、幕府政權和藩國大名這個三角關系中,兩邊之和大于第三邊;在幕府日益走衰的情況下,天皇朝廷與藩國大名的聯手,等同宣告了幕府的末日。
但皇權的無限擴張,也不是維新志士們的目的。飽受西方近代思想浸淫的維新志士們,很好地把握住了尊王的分寸。所以,雖然天皇及朝廷并非沒有一統天下之心,但日本的尊王最終沒有尊成皇權專制,而是君主立憲。1868年4月6日,睦仁天皇以向神明宣誓的形式頒布代表新政府施政綱領的“五條誓文”;同年4月21日,日本第一部憲法頒布,提出:“天下權力,總歸于太政官,以除政令分歧之弊。太政官之權力,分為立法、行政、司法等三權,以免政權偏重之患”,“所有官員,以公議票選之法每隔四年更換之”。9月18日,天皇根據中國古籍《易經》中“圣人南面而聽天下,向明而治”的說法,改元“明治”。明治政府及君主立憲體制得以建立。
幕府的權力不是來自天皇,但幕府屬下藩國大名的權力卻實實在在來自幕府。德川幕府分封二百六十個藩國,根據則是其與德川家的親疏關系:一類是與德川家族有血緣關系的“親藩大名”,也就是德川大家族中的成員;二類是與德川家康一起打天下的家臣和功臣,叫“譜代大名”;三類是與德川家關系最為疏遠的“外樣大名”,他們是在德川家康平定天下時投降稱臣的各地諸侯。
由此可見,天皇是虛權,幕府是強權,藩主則實有治理各藩國的權力,不僅有經濟上獨立的權力,而且有各自的軍隊。像薩摩藩、長洲藩、土佐藩這樣的“雄藩”,不僅田多地廣,經濟實力雄厚,而且軍力強大。幕府軍隊面對佩里四艘軍艦而不敵后,各藩紛紛發展軍力。發生在1863年8月的薩摩藩與由七艘英國軍艦組成的艦隊的戰斗中,英、薩之間竟然打了個平手。長洲藩更不僅敢炮擊英、美商船和軍艦,而且敢于與英、美、法、荷四國聯合艦隊對陣。幕府政權的最后敗落,也是因為幕府軍隊在與薩、長聯軍的討幕戰斗中失敗了。
然而,摧毀一個幕府政權易,建立一個全新的日本難。薩、長聯軍可以打敗幕府軍隊,但不能逐個去收拾二百六十個藩國。即使有這樣的武力,也是一個生靈涂炭的軍閥混戰的過程,其結果無非是另一個幕府。所以,幕府的強權來自武力,但全新的日本只能靠先進的理論和政體。
這是日本的幸運,具有這樣思想和方略的人物及時地出現了。
吉田松陰(1830—1859),“尊王攘夷”的最先提出者之一,長洲藩下級藩士杉百合之助家的次男,自幼學習中國兵法。1853年,吉田松陰前往江戶,拜蘭學者佐久間象山為師。“黑船來航”時,吉田松陰冒死偷偷爬上黑船,想偷渡美國,親眼看看西方世界的富強到底是個什么樣子。偷渡沒有成功,吉田松陰的自首使幕府免去其死罪,但在幕府為肅清維新志士所興的“安政大獄”中仍不免被處死。但他的學生山縣有朋和伊藤博文等,后來都成了明治維新的重要推動者和明治政府的政要。
橋本左內(1834—1859),越前藩藩主松平慶永的第一智囊,因推動“尊王倒幕”被德川幕府處死,年僅二十五歲。他主張日本應該向美國與俄國聘請五十名各種學術領域的老師,到各藩教學,移植西方學術,認為“攘夷”的前提是“師夷”。
勝海舟(1823—1899),二十二歲時開始學習蘭學。“黑船來航”時,勝海舟上書德川幕府的主要領導人阿部正弘,主張開國貿易,得到阿部正弘的賞識,被任命為幕府翻譯官。接著,勝海舟被幕府派往長崎海軍傳習所接受荷蘭人的訓練,學得西洋航海技術。1860年,幕府為與美國交換通商條約的批準書,派勝海舟率領使節團赴美。回國后,1862年,勝海舟被幕府升任軍艦奉行(相當于海軍司令)。
作為幕府官僚中少有的了解西方的開明人士,勝海舟對幕府的封閉氣息甚為不滿。他從美國返回后,幾個位高權重的幕府老官僚把他叫去,問他:“美國與日本,什么地方最不一樣?”勝海舟思考之后回答道:“最不一樣的,就是在美國,擔任政府要職的都是有能力的人。”言下之意就是幕府中擔任要職者,都是靠家族世襲,缺乏與之匹配的能力。由于勝海舟的思想具有濃厚的西洋色彩,又積極主張開國,因此被部分情緒化的“攘夷”人士視為“奸賊”。
坂本龍馬(1836—1867),土佐藩鄉士的次子。1853年,十八歲的坂本龍馬前往江戶修習劍術。這年正好佩里“黑船來航”,坂本龍馬在寫給父親的家書中有這么一段話:異國船只接踵而來,近期內或許會爆發戰爭。屆時,我希望能砍下異國人的頭顱,以榮歸故里。1854年,坂本龍馬結識了儒學者河田小龍,視野得以開闊,思想也隨之變化。
土佐藩有一名叫中濱萬次郎的漁夫,1841年出海捕魚時遇難,經過半年的海上漂流,被一艘美國捕鯨船救起,到達美國,接受了英語、數學、航海術、測量術等教育后,于1850年返回日本。河田小龍得知此事,便去拜訪中濱萬次郎,詢問其在美國的所見所聞,并以此寫成《漂巽紀略》一書。坂本龍馬結識河田小龍之后,便獲得了很多海外知識及西洋科技發展情況。
1862年,坂本龍馬與另一名志士去拜訪勝海舟。名曰拜訪,實際上是去查探勝海舟是否如傳言所說真是“賣國奸賊”,如果傳言屬實,二人打算當場刺死勝海舟。主客坐定之后,勝海舟開門見山:“兩位大概是來殺我的吧。”坂本龍馬和同伴目瞪口呆。勝海舟接著說:“不過,在殺我之前,請先聽一聽我的一些看法,如何?”坂本龍馬和同伴殺氣頓失,連連點頭。勝海舟接著說:“你們主張攘夷。一天到晚想的就是如何殺洋人,如何把他們統統趕出日本。這樣的想法太膚淺了。想想看,你們的劍術再高超,能夠抵擋人家的堅船利炮嗎?光憑血氣之勇成不了什么大事。真正要攘夷的話,首先必須充實國力,添購軍艦,培養能夠操縱軍艦的人才。這樣才是救國之道。你們反幕府,老實說,我也覺得幕府不會有什么作為,將來日本還得靠你們這些年輕人去振興。所以,別浪費時間精力去做無益之事了。”坂本龍馬聽了勝海舟一席話,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立即下拜成了勝海舟的入門弟子。
仔細考量上述日本維新志士代表人物的思想理念,核心內涵不就是“師夷長技以制夷”嗎?是的,維新志士們的思想深受幕末日本大思想家橫井小南的影響,橫井小楠閱讀過清末思想家魏源所著的《海國圖志》且深受其啟發。“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思想,是魏源所著《海國圖志》的核心。但是《海國圖志》在其母國很少有人認真閱讀,許多守舊官吏和保守士人對其大肆唾罵,他們不管事實如何,無法接受書中對西方蠻夷的“贊美”之詞,有人甚至主張將如此“邪書”付之一炬,《海國圖志》在國內的印刷數僅有千冊。基于趨利的考慮,一些書商開始打日本市場的主意。1851年,《海國圖志》“偷渡”日本,極受歡迎。1854年,日本人翻印了百卷本《海國圖志》,印刷多達十五版,書價竟然飆升三倍之多。
1867年3月,土佐藩前藩主山內豐信派其心腹后藤象二郎來請坂本龍馬前往京都。在去往京都的船中,坂本龍馬提出了著名的“船中八策”,包括:一、幕府將政權交還給朝廷,改由朝廷下政令;二、設立上、下兩個議院,以討論、議論政事;三、延聘優秀公卿、諸侯及任何有才能的人為政府顧問,賜予官爵;四、外交問題廣征眾議,并修訂不平等條約;五、制定憲法;六、擴建海軍;七、成立直屬天皇的御親兵,以防衛京都;八、金、銀與各種商品的比價應與外國維持均衡。坂本龍馬的“船中八策”成為后來日本君主立憲制的先聲。
倒幕沒有造成國家分裂,還有其他方面的原因,例如天皇雖無實權,但他是“萬世一系”的日本人民心中的神和偶像,沒有實權使他不用為任何的施政錯誤負責,他的形象永遠正確高尚,成為日本國民心中強大的凝聚力。面對這種力量,即使像德川家康這樣強大的武家,也不敢僭越最高的皇權。同時,在攘夷和倒幕的過程中形成的包括薩摩藩、長洲藩等雄藩組成的聯盟,也是維持國家統一的強大的力量。
1868年9月3日,天皇下詔改江戶為東京。1869年4月,天皇從京都遷往東京,東京成為明治政府的首都。由于倒幕避免了軍閥混戰、國家分裂,保持了國家領土、政令、法令的統一,為明治維新的深入發展,如廢藩置縣、置產興業、文明開花、富國強兵等奠定了重要的政治基礎。
幕府不能攘夷,而如薩摩、長洲這樣的雄藩,雖然有自己的軍隊,與列強開戰的結果也是完敗。幕府、雄藩均不敵外夷的現實,使得“夷不可攘”成為全日本的基本共識。但要讓日本真正放棄武力攘夷,還必須說服持頑固立場的孝明天皇和朝廷公卿。
這不是一個簡單的任務。幸運的是,日本在江戶幕府末期和明治維新初期,“蘭學”已經廣為傳播,為日本培養了一大批人才,使得日本這艘小船行駛在驚濤駭浪、急流險灘的世界變局的洪流中時,總能化險為夷。
德川幕府實行的鎖國政策給西方留了一條“門縫”,即允許荷蘭人在長崎港外建了一個大約一點五公頃的人工島,即出島,并在島上建立荷蘭商館。正是通過與出島上荷蘭人的交流,日本發展出了一門專學:蘭學。蘭學通過書籍和刊物,在日本廣大國民中傳播了大量的西方文化、科學、技術;西方商品在日本的銷售,則使得西方物質文明散播于日本的市井和鄉村。通過學習研究蘭學,日本知識分子開始對西方當時的科學技術有了相當深入的了解。
蘭學的流行,使入門的蘭學書籍的市場需求非常旺盛。在眾多蘭學者的努力下,各式各樣的荷文文法書、蘭學入門書、單字會話書等大量問世,給蘭學初學者以很大的便利。蘭學者們不僅埋頭翻譯和研究學問,而且開設私塾,開館授徒。在“黑船來航”之前,日本已經開設數十所蘭學私塾,如大阪的“適塾”,學生多達六百三十六人。在明治維新中發揮中堅作用的維新志士,很多就是蘭學者或曾是蘭學堂的學生,如佐久間象山、坂本龍馬、吉田松陰、島津齊彬、勝海舟、橋本左內、福澤諭吉、西村茂樹、加藤弘之和西周等。正是蘭學在日本學界、民間打下的群眾基礎,以及蘭學在日本維新志士思想上打下的理論基礎,使得整個日本社會在從情緒亢奮的一味“攘夷”到學習西方的“開國”之間華麗轉身,如有神助。
長井雅樂出生于長洲藩名族之家,在長洲藩的藩士之中有“智辯第一”的聲譽。1861年3月,長井雅樂向長洲藩當局遞交了《航海遠略策》,基于“開國通商論”立場,提出:“以神州固有之忠孝為體,以洋夷日新之功利為用,以和交通商為形,橫行五洲四國,熟知各國實情,施皇化于五洲,此為遠略之國是。”通俗地說就是:日本必須攘夷,可是絕非見洋人就砍的情緒化攘夷,而是采取積極性開國的方針,努力富國強兵,稱霸于全球,將洋人壓服于腳下。這樣才是真正的攘夷,也只有這樣,才攘得了夷。長井雅樂的一番宏論,竟然使得處于濃郁攘夷氣氛中的天皇和朝廷當即采納了“開國貿易論”。
以上可見,日本維新志士雖然出身不同,接受教育的背景和途徑也不同,但他們的思想路線卻驚人一致:實力不如西方外夷,攘夷只是空話;要攘夷就要充實自己的國力;要充實自己的國力就要向西方外夷學習;要學習西方外夷最緊要的就是要了解西方外夷——這一在今天看來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思路和邏輯,在當時的日本卻是難得的、最高的智慧。經過反復的斗爭和維新志士的流血犧牲,日本社會終于覺醒,走上了以“置產興業、文明開化、富國強兵”為核心內容的明治維新之路。
1868年4月6日,明治天皇在東京都皇宮的紫宸殿,率領百官向天地諸神宣誓建設新國家的“五條誓文”:一、廣興會議,萬機決于公論;二、上下一心,盛行經綸;三、自官武以迄庶民,各遂其志,勿倦人心;四、打破舊來之陋習,立基于天地之公道;五、求知識于世界,以大振皇基。
“求知識于世界”——多么驚艷的口號!它表達了日本人民和政府在先進文明面前謙卑的學習態度和積極進取的精神風貌。從1853年到1868年,短短十五年時間,日本認識到了自己不如西方,決定拜西方列強為師,將自己的國家建成與西方列強并駕齊驅的東方強國。
誰打敗自己就向誰學習,幾乎成了日本人的習慣思維。被唐朝打敗便向唐朝學習,敗于西方列強同樣激發起日本人向西方學習的狂潮。在大量向西方派遣留學生的同時,1871年,即明治政府正式成立后的第三年,一支以日本最高層領導人巖倉具視為首的近百人的政府使節團從橫濱港出發,前往歐美國家。使節團中包括四十九名明治高官,幾乎是當時政府官員總數的一半。為了支撐這次龐大的出行,明治政府拿出了當年財政收入的百分之二。在一年零十個月的時間里,他們考察了十二個歐美國家,寫下了長達百卷的考察實錄。
他們在各國訪問考察的時間為:美國二百零五天、英國二百一十二天、法國七十天、德國三十三天、瑞士二十七天、意大利二十六天、俄羅斯十八天、奧地利十六天、荷蘭十二天、比利時和瑞典各八天、丹麥五天,總共六百四十天。這是亞洲國家與西方交往史上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舉動,其效果可用“始驚、次醉、終狂”來準確概括:“始驚”就是他們到了歐美,看到了西方發達的文物制度以后,那種吃驚的程度;“次醉”就是陶醉在西方這種先進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之中;“終狂”就是下決心全面學習西方一系列的文物制度,要使日本跟西方一樣。
在“走出去”的同時,明治政府采取“請進來”的辦法,大量聘請西方專業人才。就延聘外國人一項,年度總人數于1873、1874、1875年三年,全日本每年超過五百人。僅工部省(工業部)于1874年付給外國技師的薪資,就占工部省該年經費的百分之三十三點七。東京大學于1877年創設時,全校理、法、文、醫四個學部的教授總共三十九人,其中二十七人為外國人;這二十七名外國教授的薪資,占當年東京大學預算的三分之一強。當時日本政府太政大臣(首相)的月工資是八百日元,而外國專家學者中卻有多人薪水超過此數。
通觀整個日本明治維新,不難發現一個非常鮮明的特點,那就是各類人才雨后春筍般地涌現:佐久間象山、吉田松陰、福澤俞吉、橫井小楠等提供了維新理論;坂本龍馬、長井雅樂、由利公正(“五條誓文”撰寫人)等提供了可行的策略與方案;“維新三杰”大久保利通、西鄉隆盛、木戶孝允,以及伊藤博文、大隗重信等官員提供了強大的執行力;另外,開明的朝廷公卿巖倉具視、幕府官員勝海舟等,都在關鍵時刻發揮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明治維新的最終成功,與中國近代一系列自上而下的改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其最終結果,乃是中、日兩國國命在近代歷史上的重大轉折,更直接造就了今日的東北亞乃至世界政治版圖與格局。在日本明治維新一百五十年后的今天撫今追昔,其中或許仍有許多地方值得我們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