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立立


提到劉仁文,圈內人都知道他是刑法專家。殊不知他的學識不僅限于法學,還是橫跨經濟、社會等諸多領域的大家。《司法的細節》是劉仁文多年專欄文章與媒體采訪的結集。他以跨學科的眼光看待當下中國的法制之路,將自己與立法、執法、司法等部門交流溝通的經驗融入其中,分別以“遏公權之放縱”“筑制度之樊籬”“察現實之病弊”“思未來之良法”“探正義之精髓”“辟人道之曲徑”和“凝細節之力量”為題逐一寫來,從中不難看出他個人的抱負,以及對社會、對司法的深入探究。
何為細節
這樣的探究著眼于細節化的解析,以小見大,從細微處分析利弊。因此,在讀懂劉仁文之前,有必要對細節來一番盤根錯節似的考證。什么是“細節”?在今天這個商品經濟的時代里,細節就是王道。大凡成功的企業無不站在顧客的立場,想他們之所想,憂他們之所憂,以求先聲奪人,在市場上占得先機。劉仁文想必還記得,當年他前往泰國訪問,想給父親買條香煙,可選來選去都不滿意。原因很簡單,煙盒上清一色地印有吸煙者的黑牙齒、黑氣管、黑肺泡,十分恐怖。而國內那些設計感十足的香煙,除了印有一句“吸煙有害健康”,只字不提具體危害。兩個國家、兩種態度,在小小煙盒上盡顯無疑。孰優孰劣,明眼人一看便知。
生活如此,法制又如何?熟悉英語的人不會不知道“司法”與“正義”本是同一個詞(justice)。而法律的推行,說穿了是謀求正義與真相。中國的法治建設發展到今天,已經走到了與世界接軌的十字路口。但若是想要真正地與歐美同步,就必須從細節入手,叩問司法的成敗。因為在繁復的刑事司法中,任何一個環節的信息受阻失真、疏漏大意,都將為正義的實現、真相的揭開帶來莫大的損害,甚至將案件帶入毀滅性的災難。當然,沒有人愿意讓罪犯逍遙法外,看無辜者蒙受不白之冤。可是,如果我們的律師、法官還像過去那樣習慣于粗線條、大包圍的工作方式,又怎么會有接近真相的機會?大概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正義從手邊溜走吧。
司法的溫度
在嚴謹之外,法律仍有人性的一面。如果將《司法的細節》改稱為《司法的溫度》,大約沒有人會反對。身為刑法專家的劉仁文恰恰有著最為寬廣、溫暖、細膩的胸懷。多年來,他在耶魯、牛津、哈佛等世界一流學府游學訪問,也曾擔任國際刑事法院檢察長辦公室法律顧問一職,對西方律法的精細化與人性化頗有心得。《司法的細節》里記錄了這樣一樁軼事:德國犯人因為不滿不能每天沖澡的事實,一紙訴狀將監獄當局告上公堂。2015年,德國哈姆高等法院駁回起訴,理由是“每天沖澡也不能被視為身體舒適的必然條件,甚至可能讓人患上皮膚疾病”。一年后的另一次審判中,法院鄭重宣告“有期徒刑的服刑生活應當與日常生活相近似”,同時為避免犯人不能及時清潔身體,患上皮膚病,法庭裁定每名犯人每周至少清潔身體四次。在法律高度細化的歐美諸國,這樣的案例本來不算少數。有趣的是,兩種裁決無一例外都把犯人的身體健康,擺在了第一位,流露出濃濃關愛。
同樣有“愛”的還有罰金制度。現實中,罰金的判決往往很難執行。那么,何不換個思路,學學國外的做法,將總額罰金制改為日額罰金制。好比按揭,法庭根據不同被告不同的經濟能力,裁決每天的“還貸”金額。富人可以提高額度,窮人則相應降低。不僅如此,法庭還會根據實際情形做出適度調整。比如,如果判決后,被告喪失了經濟來源,交不起應還的“按揭”,應該怎么辦?話分兩頭。假設失業的原因是好吃懶做,那么好辦,就請折抵刑期去監獄服刑吧;至于突發性的經濟危機造成財產縮水,則可以改成公益勞動。只要有手有腳、能干肯干,哪里又有什么交不完的罰金?
不過,劉仁文從來不是人云亦云之輩。他很清楚,借鑒歸借鑒、學習歸學習,法律條文的落實還是要合乎自家國情。那么,如何才能既保有中國特色,又能與國際接軌?答案是細節。不得不說,劉仁文的眼界著實開闊。這種開闊與他的學識、經歷無不相關。自始至終,他從不局限于專業畫地為牢,而是將眼光盡可能放開放遠,關注當下正在發生的社會事件、熱點問題,再以司法的視角加以解讀。從云南“躲貓貓”事件、趙作海和劉祥林冤案,到足球“黑哨”判決,再到網絡謠言、網絡反腐,《司法的細節》無所不包,樁樁件件皆是關愛,皆是以社會的碎屑映照出司法的弊端。
現行制度的弊端
什么樣的弊端?換句話說,現行制度是否存在瑕疵?當然有。早在1820年,黑格爾就在其論著《法哲學原理》中提出了“存在即合理”的說法。他說,凡是合乎理性的東西都是現實的;凡是現實的東西都是合乎理性的。百多年后,德國法學家耶塞克以不容置疑的姿態推翻了黑格爾的論斷。他告訴我們,并非所有看起來符合目的的東西都是合理的。然而,不管學術上存在多少紛爭,劉仁文的態度始終如一。在他看來,在整個法制化進程中,仍然存在著諸多不合理之處。
比如死刑。在中華五千年的傳統文化中,殺人償命就是天經地義。劉仁文對此并不贊同。多年來,他始終秉持同樣的理念,相信“刑事立法也好,刑事司法也罷,要符合人性”。在他看來,即便“罪大惡極”、有著重大社會影響的案件,也有緩和的余地。再者,死刑用得多,并不代表社會治安就會變好;相反,取消或者少用死刑,代之以相應的公共政策,也能夠達到相同的效果。畢竟,刑罰的有效性不在于其嚴厲性,而在于其不可避免性。犯罪之復雜,通常不能一概而論,更不能簡單地與死刑的威懾力畫上等號。直到今天,劉仁文都記得南非憲法法院院長的一句話,“只有人道的文化才能建立一個人道的社會”。
又如收容教養。還記得2013年因輪奸罪被判處十年監禁的李天一嗎?劉仁文沒有忘記。《收容教養制度需要改革》一篇,寫的正是李天一。2011年,不滿16歲的他尋釁滋事、打人致傷,被處以收容教養一年。劉仁文以此為起點,指出現行收容教養制度的諸多問題。都知道收容教養立法的本意是要保護未成年人,可誰知保護的前提是年齡。同一案件中,達到刑事責任年齡者有權公開聽審、聘請律師、提起上訴;沒有達到刑事責任年齡的人則沒有此等好運,只能乖乖聽從安排。此時的“保護”,僅僅停留在不給未成年人貼上“犯罪分子”的標簽,實際上反而犧牲了正常的法律程序。因為早在被送到少管所悉心管教之前,犯案的未成年人就已經失去了自我申辯的機會。如此一刀切開,難道就是對他們的最大保護?不用多說,看看李天一便知。
還有公開。毫無疑問,公開是現代法制確立的基本原則,也是堵塞漏洞的最好方式。然而,公開并不能解決所有司法難題。法律本身存在的疏漏、某些領導的暗示默許,都可能滋生貓膩,讓本來簡單透明的案情變得看不清、摸不著。比如副卷制度。長期以來,人民法院、檢察院在處理訴訟案卷時,習慣性地采取了正、副卷分立的做法。正卷保存宜于向社會公開的材料,副卷封存“不宜公開、需要保密的材料”。可是,具體到什么不宜公開、什么宜于公開,標準并不透明。況且,決策權往往集中于司法機關。不幸的是,真相永遠只有一個,不能有兩種解釋。試想,如果影響案件審判的關鍵內容被“選擇性公開”,公眾就無法對案情做出全面而公允的判斷。如此,陰陰陽陽、虛虛實實,兩套卷宗、兩種模式,除了讓人無所適從,更令人心生疑惑。真相不能大白,正義無法伸張,司法的威信便蕩然無存,我們汲汲期盼的公正與公平,又該到哪里去尋?
正視不足,把細節做到極致
2017年年初,大火的影視劇《人民的名義》掀起了反腐倡廉的熱潮。劇中,檢察官侯亮平剛正不阿的形象讓無數人大呼過癮。現實中不乏此類人物,劉仁文即是一位。身為法學專家的他早已將維護司法的尊嚴、保障人民的權益當作了自己的重任,而不是一味將“人民的名義”當作謀取私利的資本。他寫《司法的細節》,一方面是從細節的角度大膽解讀現行司法體系,討論其優點,發現其不足。另一方面,這又是一部《正義的細節》,是他對正義的呼喚。而正義,這個令無數法律中人苦苦尋覓、為之追求一生的目標,恰恰就隱藏在我們習焉不察的細節中。因此,如果只是把劉仁文的真誠當作“雞蛋里面挑骨頭”,抑或吹毛求疵、小題大做,則不免是對他的最大誤讀。畢竟,法律面前無小事,選擇性忽略更無益于法制的有序發展。
只有敢于正視不足,把細節做到極致,才有真正健全的司法制度。或許,這才是劉仁文寫作《司法的細節》的終極目標。只是,任重道遠,作者也好,讀者也罷,都需要持續、不懈地努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