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河豚，是不是你的菜？—專訪中國石油經濟技術研究院副院長劉朝全

○ 文／本刊記者 陸曉如

伊朗的油氣項目像河豚。河豚是美味，但如果廚藝不精而亂吃，后果就不堪設想。

在動物的世界里，大多數被獵殺的動物都是在出去覓食的過程中成了更強大的掠食者的食物。這樣是不是就不出去了？不，該出去還得出去，要不然會餓肚子，甚至餓死。

伊朗作為OPEC創始國之一，油氣資源十分豐富，對投資者極具吸引力。但伊朗的油氣投資環境被公認為是世界上最惡劣的國家之一。在伊朗的油氣項目中獲得收益，很不容易。

中國石油經濟技術研究院副院長劉朝全曾任中國石油伊朗公司總會計師兼北阿扎德甘項目常務副總經理、中國石油中東公司副總經理等職。他結合自身在伊朗的工作經歷分享了他的一些經驗和看法。

值得投資

中國石油石化：伊朗油氣投資環境被公認為是世界上最惡劣的國家之一，但為什么伊朗的油氣投資能成為國際石油公司關注的熱點？

劉朝全：中東地區的油氣資源豐富，有多個油氣資源國。其中，伊朗由于長期以來受到一系列國際制裁，油氣開采技術水平落后，因此豐富的油氣儲量動用程度不高。截至2014年底，伊朗石油剩余探明可采儲量為217億噸，居世界第4位；天然氣剩余探明可采儲量為34億立方米，居世界第1位。巨大的剩余可采儲量，無疑具有極大吸引力。

在中東油氣資源國中，伊朗內部局勢總體比較穩定，安全形勢比中東的土耳其、敘利亞、伊拉克、埃及等其他好多國家都要好。2015年7月，伊核協議簽署，國際社會針對伊朗的部分制裁得以解除，伊朗的投資環境有了較大改觀，伊朗油氣行業也發生了較大變化。一是伊朗自身開足馬力進行油氣生產；二是推出新伊朗石油合同，對實施了20多年的回購合同進行改良，出現了新的機遇；三是伊朗宣稱拿出70個油氣勘探開發區塊進行招標，伊朗本土公司和國際公司都可以投標，引發國際石油公司的高度關注。

在這一背景下，伊朗油氣投資重新成為國際石油公司關注的熱點，包括國企和民企在內的中資企業也很關注伊朗。多個石油公司已經有了實際行動。美國斯倫貝謝、挪威國家石油公司、中國石化等均與伊方簽署了合作諒解備忘錄；法國道達爾與中國石油一起，與伊朗正式簽署了南帕斯11期海上天然氣田開發合同。

項目頻遭滑鐵盧

中國石油石化：國際石油公司什么時候開始投資伊朗油氣？情況如何？

劉朝全：伊朗石油工業迄今有110年的歷史，其間對外油氣合作頗多曲折。國際石油公司在伊朗的油氣項目投資頻頻遭遇滑鐵盧，成功的很少。

比如，法國道達爾早在上世紀90年代，就牽頭參與了南帕爾斯氣田第二期和第三期的開發項目，后由于伊核經濟制裁，2009年退出項目，前期的投入沒有獲得補償。

日本INPEX于2002年和伊朗簽署了南阿扎德甘項目回購合同，計劃6年時間建成15萬桶/日的產量。但是到了2010年，已經過了8年時間日本公司只建成了4.5萬桶/日的產量，不到目標產能的三分之一。2010年，由于制裁INPEX公司退出，中國石油接盤。中國石油向伊朗支付了費用，但伊朗補償給日本的金額沒有透露。

挪威國家石油公司與伊朗簽署了一個陸上油田開發回購合同，投資上限10億美元，實際上花費了20億美元，投資超了1倍，且工期延誤。伊朗國家石油公司按合同回購時，以合同過期為由對超出合同期之外的應付款停止償付。挪威國家石油公司蒙受了較大損失。

中國石油石化：國際石油公司在伊朗的油氣項目投資不順，我國公司呢？

劉朝全：中國的石油公司在伊朗的油氣項目投資情況比國際公司稍好一些，但運行很困難。

中國海油在2008年與伊朗簽署了一個波斯灣海上氣田項目，沒有進行實質性作業，但管理費、研究費花了2000多萬元，最后由于制裁退出，沒有獲得補償。

中國石化2008年8月簽署了雅達瓦蘭（Yadavaran）陸上油田開發合同，計劃建成8.5萬桶/日的產能。雖然超期4年，而且超過了投資上線，但最終把這個項目建成了，效果總體不錯。中國石化能有一些盈利，但遺留問題比較多。

中國石油在伊朗的油氣投資最大。2004年起就在伊朗境內展開合作，在油田、氣田和油服方面均有涉獵。前后簽訂了5個投資項目，只有2009年生效的北阿扎德甘項目建成并達產。另外，2005年簽署的伊朗老油田復產項目，雖然按期建成，但移交伊方操作后，由于伊方未嚴格按照操作規定配防腐劑等原因，導致油田停產，伊方終止償付，項目僅完成一半。

中國石油公司與伊朗石油國家石油公司前后簽署了7個項目，但到目前為止做完的只有2.5個。

多因素使項目失敗

中國石油石化：石油公司在伊朗的油氣項目失敗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劉朝全：除了因被制裁而被迫放棄的項目外，其他項目的失敗最主要原因是伊方以進度遲緩為由單方面終止合同。

確實，所有公司包括伊朗本地公司和國際石油公司，沒有一家的油氣項目能按時完成。而進度遲緩與伊朗的油氣回購合同很有關系。

伊朗的油氣資源豐富，但外國公司想成功參與開發卻不容易。 供圖/CFP

在簽署回購合同中，雙方通過協商談判把鉆井數、地面工程等工作量確定下來，作為合同的重要附件。實際上任何方案在執行中都需要根據不同的情況進行調整。但伊朗的回購合同不允許調整工作量，除非進行苛刻的審批。繁瑣的審批費力耗時，對工期造成了很大影響。常在第一個條件滿足后就千方百計催促合同者確定投資上限。比如第一個條件是14個月或者16個月后確定投資上限，但這個時間內合同者根本完不成85%的招標。合同者由于項目完成情況不明朗，如果頂不住伊朗方面的壓力確定了投資上限，容易造成實際投資超上限，利益受損。中國石油在北阿扎德甘項目中，頂住壓力，比預定晚了兩年半確立投資上限，將情況摸得很清楚了，加上嚴格控制，才導致省下來了20%，沒有吃虧。

伊朗局勢不穩也是投資其能源需要面對的風險之一。 供圖/CFP

伊朗油氣回購合同通常要求建成后穩產4-5年，少量的合同允許5%遞減，有的合同就不準遞減，完不成產量扣報酬。而合同者操作其他油田，是可以通過補充工作量實現幾年穩產的。但伊朗回購合同建成達產后就移交，沒有補充工作量的機會，后期很容易欠產。欠產就會被伊方按比例扣減報酬。

伊朗油氣回購合同還規定了收益率上限，通常是14.98%，以償還本金、給予利息和報酬三者分別計算，匯總實現。看起來挺高的，但實際上本金有伊朗國家石油公司的單方審計為準，不是獨立第三方審計，容易發生審計剔除，沒有公平可言。利息以倫敦同業拆借利率+0.75%，假定倫敦同業拆借利率為5%，但在回購合同談的時候，卻是4%多一點，后來大幅度下跌，有時候只有不到1%。確定了利息之后，以收益率倒算報酬。利息與報酬理論上是聯動的，但審批實際操作中通過最高經濟委員會審批利息和報酬，把聯動機制割裂開來，使合同者利息的損失在報酬中得不到補償。

伊朗還設定了利息陷阱：倫敦同業拆借利率以月利率充年利率。很多國際石油公司中招，2009年中國石油在與伊方談南

通常情況下，合同規定的工期如果在其他國家的話大部分是夠用的。但是，伊朗受國際制裁，采辦、招標審批復雜嚴苛。在執行回購合同時，征地、清雷、環保許可、招標的長名單和短名單、標書、評標標準、評標結果、授標等，幾乎一切環節都要審批，不批就不能作業，批錯了仍由合同者負責，造成工期的大量延誤。

項目執行進度遲緩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伊朗基礎設施嚴重缺乏。伊方將合同項目的簡單配套建設留給自己，但常常受資金、技術和管理等影響，配套部分進展十分緩慢。承包商在完成自身合同義務后，無法進行項目試運和生產測試，導致項目無法完成移交，無法啟動投資回收。

例如，回購合同給予開發項目承包商的任務是將油氣輸到交油點、交氣點，而交油點、交氣點之外的長輸管線、港口、碼頭等建設任務由伊朗國家石油公司承擔。由于伊朗當地優質服務商資源不足、受宗教社區影響、征地困難及伊方資金不足等原因，伊朗國家石油公司按時完成自身工作的情形并不多見。

中國石油石化：項目進展遲緩并不完全是合同者的責任，為什么伊方能以此為由終止合同？

劉朝全：在伊朗簽署的回購合同中，鮮有不超工期的項目。超期時間短則2年，長則4年。一些國際聞名的公司，在伊拉克、土庫曼斯坦、蘇丹可以快速優質地建成整裝大油田，但在伊朗的建設速度就是快不起來。即使以項目進度控制和管理著名的日本公司、歐洲公司也不例外。據伍德麥肯茲統計，伊朗回購合同實際建設期一般為合同約定的1.7倍左右。

當工程延期發生時，如果是投資者責任，將損失延期期間的管理及銀行利息；如果責任在伊朗國家石油公司一方，投資者則不損失管理費及銀行利息。

正常情況下，要實施延期懲罰機制，首先必須確認延期責任劃分。一個清晰可執行的合同延期責任劃分機制，至少要回答如下三個方面的問題。第一，如果延期責任歸因于承包商，承包商將受到何種懲罰？第二，懲罰的基數是什么？第三，出現延期時，如何對延期責任進行細分？如何確定導致延期發生的時間點？遺憾的是，在伊朗回購合同中，這一機制是完全缺失的。

中國石油石化：還有什么原因造成在伊朗的油氣投資難以有好的收益？

劉朝全：伊朗油氣回購合同中的投資上限、收益率上限等問題，也讓很多石油公司吃了虧。

伊朗的油氣回購合同規定，確定投資上限有兩個條件。第一個一般是一年多一點到一年半就得確定投資上限；第二個是在招標完成85%以后。

由于進度滯后，伊朗國家石油公司常帕斯項目時發現了這個陷阱。

未來依然挑戰大

中國石油石化：對伊制裁解除后，伊朗的油氣投資的環境是否將有所改變？

劉朝全：對伊制裁解除后，伊朗國家石油公司宣稱拿出70個油氣田進行國際合作。喊了4年，雷聲大雨點小，進展十分緩慢。現在基本上只有1%～2%的油氣田實現了國際合作。

伊朗國家石油公司宣稱5年里計劃至少投資1500億美元用于油氣勘探開發，但到目前簽約的微乎其微。以我個人在伊朗工作7年的經驗判斷，能夠做到十分之一的投資就遠遠超出我的想象。

伊朗國家石油公司還宣稱啟用新IPC合同，但從未公布具體版本，開了幾次發布會都沒有什么實質性的內容。都是看來了多少家石油公司，來的多的話要價就高，來的不夠的話就再等等。已經簽署的新IPC合同仍處于保密狀態，各方均不透露細節。從已獲得的信息來看，新IPC合同與原來的回購合同相比，有所改進，比如不預設工作量、不設投資上限等。通過我們內部團隊測算，內部收益率比回購合同大致能有0.5%～1%的提高。

對伊制裁期間，資金進出伊朗曾經十分困難。對伊制裁解除后，表面上對伊朗的國際制裁有所放松，實際上在美國有業務或者重大利益的國際銀行對涉及伊朗的付款控制更加嚴格。特朗普就任美國總統后，一再對伊核協議提出質疑，認為這是對伊朗核野心的保護。因此，目前伊朗局勢存在很大不確定性。

中國石油石化：在新伊朗石油合同階段，應注意哪些問題？

劉朝全：新版伊朗石油合同有了改進，但確實應注意一些問題。

由于與國際油氣行業的長久疏離，伊朗熟悉1979年以前的國際油氣合作的管理人才已基本退休，現在崗位上絕大部分是1979年以后參加工作的人員。他們對產品分成合同、礦費制、公司制合同等合作模式缺乏一線實踐經驗，僅憑回購合同執行經驗形成管理體系和慣性思維開展工作，將影響未來新伊朗石油合同的實施。因此，在簽署新的合同之前，應明確合同審批、與國家石油公司合作界面、報批程序、責任確定程序等事項，避免過于寬泛的描述，使之具有可執行性。

伊朗的稅制不穩定，財稅環境不成熟，給國際石油公司帶來潛在的稅務風險。因此，在新簽署的合同中，稅負籌劃要著眼于項目整個的生命周期，建設期、回收期、生產操作期的對外付稅、收稅種類、基數、補償機制等，均須在合同中予以明確。

目前，伊朗向國際石油公司的償付主要是執行現行回購合同，新伊朗石油合同才剛剛開始，還沒有形成產量。在項目建成移交后，回購合同一般規定有兩種償付方式。一是伊朗以現金方式向承包商償付本金、利息、報酬。二是實物償付，承包商以應得收入購買伊朗原油，按官價結算。承包商一般希望以現金償付，較為簡便，但伊朗方面傾向于后者，為承包商增加了很大工作量。

中國石油石化：中國企業應該如何看待現階段的伊朗對外油氣合作？

投資伊朗油氣項目挑戰很大，除非你有本事，要不然很可能像想吃河豚又不懂得怎么吃的人，最終被毒死。

劉朝全：伊朗對外油氣合作存在多方面的問題。如果在新伊朗石油合同階段不能得到很好解決，那么將對項目的建設和回收帶來很大的影響，將給承包商帶來嚴重風險。要解決這些問題，要么是伊朗有能力改善，要么是承包商有很強的實力。

首先中國企業首先不應對當前伊朗油氣投資環境的改善持過于樂觀的態度。

其次，在伊朗石油合同模式發生重大變化的形勢下，中國油氣公司正處于伊朗業務的發展戰略節點上。應該全面回顧和審視在伊朗的項目執行的經驗和教訓，形成投資的評價及風險管理的科學認識及管理體系，打好未來投資成功的基礎。

再次，新伊朗石油合同模式不會給投資者帶來任何天然的風險消除，也不應期望新伊朗石油合同比回購合同具有全方位的優勢。合同模式的形式、名稱本身不重要，其內涵的管理模式、風險與收益分擔及實現模式、承包商與國家石油公司的委托代理人運作機制等才是決定最終收益分配并順利實現的關鍵因素。

伊朗的投資機會很多，但確實需要謹慎。投資伊朗油氣項目挑戰很大，除非你有本事，要不然很可能像想吃河豚又不懂得怎么吃的人最終被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