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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機有

2018-06-04 09:35:16鬼少
民族文學 2018年5期

鬼少

看來,應如兵家里必須添置一臺電視機了。

應該說,應如兵夫妻倆買電視機的能力本該有的,只是那筆軍轉安置費都拿去簽合同買房子了,手頭才有點拮據。當然嘍,也不單單是錢的原因,反正新房交付后要配置電器,到時候一齊買,省去搬來搬去的麻煩,也避免到時候新舊不一看著礙眼。智能化時代了,電器換代好快呀。開發商先說一年期交房,可兩個一年期都過去了,至今還沒封頂,而家電超市的電視機說不定早換牌子了。所以,應如兵開始租房時不買電視機是有考慮的。

嚴格說來,應如兵和曾霞夫婦在這座小縣城里還沒有家——一個在城市沒有自己產權房的居民好像水上的浮萍,說上天去都不是一個完整意義上的城里人。

應如兵三年前從部隊軍轉回老家縣城,在公安局當警察,妻子安置到電信局上班,夫妻倆都有一份旱澇保收的工資。在外人看來,這個家庭還算說得過去。可在城里,靠薪水過日子能過成啥樣誰還不明白呢?餓是餓不死的,千萬別想寬裕。

應如兵一家三口暫時租住在荷花居委會的公寓樓里。縣房管局的房子,七十平米不足,兩室一廳,一廚一衛,外面是公用走廊,建筑設計帶著20世紀末的陳舊,租價卻是一年一漲。

隔壁租住著一對年輕夫婦,在中心汽車站開一家煙酒店,連兩間門面,生意做得夠大。中心汽車站是治安重災區,也是應如兵的責任田,所以,他和這對鄰居很快混熟。交往中,應如兵得知男的姓張,女的姓王,開店好些年了,掙錢應該不少。也不知啥原因,小兩口不置房,也沒要孩子。早先,他們的店面隔三岔五有社會混混上門收取“保護費”,但自從應如兵帶警察接管這里的治安后,那些個混混像耗子見貓一樣匿得不見蹤影,兩口子因此把應如兵視為他們名正言順的“保護神”。應如兵手下兩兄弟早把煙酒店的來路摸得門清。據介紹,小王的一個什么親戚在縣安監局當局長。安監局要煙酒都到小王的店子里隨便拿。小王的店子成了安監局的倉儲,安監局是她的金牌客戶。

買電視機的事之所以被應如兵夫婦重新提上議事日程,完全因為兒子。兒子應慶國才三歲多點,小腦瓜卻有著成人思維,嘴巴像涂過蜂蜜,說出的話特黏人。他管隔壁小兩口叫張伯伯、王阿姨,很招他們喜歡。小慶國動不動就溜到隔壁去了——伯伯家有電視看,動畫片讓他很著迷。也不只是應慶國迷戀動畫片,小孩子一般都這德行。可在小慶國這里有些出格。他常常乞丐趕廟公,進屋后屁股釘在小凳子上,湊近電視機,攥著遙控器不撒手,害得兩成年人也只能陪他看動畫片。有時候,伯伯弄出什么聲響,影響到小慶國的視聽,他還嘟嘴皺眉頭,弄出一副頗不耐煩的表情,混賬得離譜。飯熟了,小王他們還要給他搭上伙食。小慶國可沒那么多客套好講,嘴巴渴了要喝,肚子餓了就吃,挑精揀肥也是常有的事,比如抱怨辣子下重了,責怪碘鹽放厚了,又比如嘀咕排骨沒燉爛等等。應如兵多次“現場抓獲”,感覺很是過意不去,可兒子屢教不改,瞅空又去敲伯伯家的門。時間一長,曾霞感到幾多沒面子,和應如兵商量說,添一臺電視機吧,這么下去可不是個路。

應如兵一咬牙,添就添!

可是,買電視機是要花錢的,而且上檔次的品牌貨價格都不菲。錢從何來?在建的房子掏空了應如兵兩口子的腰包,現在只有裸工資,沒別的油水。這幾年,工資雖說在漲,物價也沒閑著,而且半點都不輸給工資的漲幅。他們每月幾個銀子得精打細算著花,刨去房租、生活費,還有防不勝防的人情開銷,加上應如兵的父母在神仙灣大山里過日子,時不時也要接濟點。當然,大部分錢都花在兒子身上了,從牛奶、尿不濕、童裝,到買零食和玩具,再到上幼兒園,兒子來到這世上似乎就是討債的,一刻也沒消停過。老話說得好,兒女身上好安錢。應如兵兩口子晚婚晚育,就這么個寶貝疙瘩,他們給兒子花錢心安理得。曾霞提出買電視機,除了顧忌自己的顏面,主要是照顧兒子的感受。

應如兵的意見是,電視機既然要買就一步到位,只能買品牌貨,至少前瞻十年不落伍。意見統一后,兩口子周末到步行街最大的亞太電器商場做考察。我的個老天,名牌產品價格都高得離譜。他們最看好的那款“三星”牌高清智能彩電掛價七千三百元。曾霞和導購干嘴巴仗,討價還價半天,最后把商場經理都驚動了,人家答應掐掉尾巴,優惠三百元,而且言稱在他的權限里,這已經是最大讓利了。其實,別說三百元,商家哪怕再優惠三千元,這單買賣也無法成交,因為曾霞的卡里只剩四千多元余額。這是她的全部家底,要算計一家人的吃喝用度,不能全砸在一臺可有可無的電視機上。見這兩口子不是吃蟲的鳥,女導購馬上放棄職業性笑臉,換一副面孔揶揄道,我建議你們還是去小店子看看,他們那里雜牌貨多,還價的空間也大些。應如兵覺得導購這話是拿豬尿脬打人,雖不疼但有些氣人。他狠了心,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把相中的“三星”牌彩電拿下來,不然他咽不下這口鳥氣!他心里有點心酸,也有點后悔,我操,自己人五人六當著警察,竟會窮得連一臺電視機都買不起!

曾霞幾乎看透他的心思,火上澆油說,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當初,你要是不當這破警察,恐怕……

妻子最后欲言又止的話戳到了應如兵的要害。

軍轉時,應如兵本來有更好的選擇,可他一片“兵”心在警營,執意要當警察。縣政府對軍轉干部安置很重視,分管武裝工作的翟副縣長親自與會,征求每名軍轉干部對工作安排的意見。應如兵選擇的空間很大,只要他愿意去,上面有規定,全縣各科局和鄉鎮都必須按計劃無條件接受。軍轉干部們大都沖著油水足選擇去工商、稅務、電信、煙草、電力等部門;也有家在鄉下的,戀著老婆孩子熱炕頭,申請要去鄉鎮政府。輪到應如兵時,他說,哪單位離兵最近我就去哪里。翟副縣長問,有什么講究?應如兵回答,在部隊干久了,感情深。翟副縣長贊許道,有個性!武裝部長開玩笑說,要說離兵最近,當屬我們武裝部了。翟副縣長說,不行,武裝部屬軍隊系列,應營長既然脫下軍裝,肯定不好安排,還得另做選擇。

應如兵說,我去公安局吧。

應如兵是這樣想的,公安局是準軍事化機關,當警察照樣著制服,軍綠換成警藍一樣威武,還可以配槍。當然,公安局不能和部隊比,但怎么說當警察也算半個兵,能讓應如兵重新找回一些軍人感覺。

我分管政法口,要去公安局沒問題,但是——翟副縣長翻著應如兵的簡歷,善意提醒道,以應營長的資歷,如果下鄉鎮,組織上可以考慮給你解決副科掛個職,當個副鄉長什么的,再不濟也可以干武裝部長。如果選擇留縣城去公安局,就只能當一名普通警察。翟副縣長的理由是,大家都往城里擠,公安局班子早已超職數。這個,你可要掂量清楚,我們也得先把話說明白,勿謂言之不預也。

應如兵沒二話,鐵了心地選擇當警察。

別人都費解,在中國逐步走向法治化的路上,警察已經沒什么特權,差不多快成弱勢群體,可應如兵還死磕著要當警察,他到底圖什么。只有應如兵知道,自己當兵十四年,骨子里早已植入根深蒂固的軍魂。他不敢想象,未來生活里如果缺少兵的感覺,日子該會過出什么滋味。

應如兵當警察的第一站是縣公安局治安大隊,授三級警督銜。穿上制服,抖摟身子,他馬上找回軍人感覺,仿佛又回到了大西北軍營。是啊,當他反復申請留在部隊的希望破滅,軍轉成為不可改變的事實后,他告誡自己,今后無論走到哪里,不管干哪份工作,我應如兵永遠都要像一個兵。所以,當上警察后,他依然保持著嚴整的軍人氣質,走路挺胸收腹,眼睛平視前方,兩腿均勻邁步,雙臂自然擺動,整個身子繃得筆直,不搖不晃,就像一根移動的標桿。一開始,應如兵的某些軍人習氣還鬧出過笑話。報到上班第一天,他見了治安大隊長立正敬禮,弄得大隊長措手不及。大隊長愣怔片刻,勉強還了他一個不倫不類的軍禮,然后訕訕說,應營長(大隊長一直叫他的部隊職務),你這么一來,我就不好意思了。這不是在部隊,別搞那么正規,以后這一套就免了吧。可是,應如兵服役多年,見到上司敬禮已成為他的行為習慣,不是一時三刻說免就能免的,需要一段時間適應。所以,他嘴上應著,該敬禮還敬禮。最搞笑的還是那次見局長。應如兵去局長辦公室拿一份文件。房門虛掩著——局長當時正聚精會神批閱文件,應如兵立在門口朗聲報告。應如兵第一次進局長室,局長年齡有點大,他擔心局長耳背聽不到,炮筒嗓子喊得有些重。局長嚇一跳,心律驟增,手里的水芯筆掉在班臺上。他本想耍耍局長脾氣的,扭頭瞥見門口立著應如兵一本正經擺出立正敬禮的軍姿不便發作,定了定神才允他進去。事后,局長對這事耿耿于懷,私下里對治安大隊長嘟囔說,那個軍轉的應什么營長怎么回事呀?說話辦事一驚一乍的,他沒啥毛病吧?工作還過得去吧?大隊長保證說,絕對正常的一個人,要說有毛病都是部隊帶來的,一身軍人的鳥習慣。

雖說,應如兵對自己的選擇并不真正感到后悔,但曾霞剛才的話等于是最后通牒——他必須想辦法盡快把電視機買回家。

應如兵當兵是有故事的。它牽涉另一個人。

那年冬天,和他同時報名應征的還有村里的康有財。可每村只有一個新兵名額,這讓應如兵有些慌神。康有財明顯有優勢,他高中畢業適逢村小學女老師休產假,被村支書點名去代課,個頭兒也要比應如兵高出兩公分。應如兵呢,職高剛混完,成績邋遢,書是沒得讀了,正準備回家頂勞力。怎么說呢?就正如劉和剛唱的那樣,好男兒就是要當兵!那時候在神仙灣老家,年輕人要想有奔頭除了讀書考大學,似乎還剩一條路可走,就是走出大山,到祖國需要的地方去當兵,到大熔爐里去鍛打。頭頂著邊關的明月,身披著雨雪風霜,把青春的足跡留給山高水長——有一首歌是這樣唱的。

可是,應如兵的當兵夢遇到了挑戰,康有財鐵了心地要和他PK到底。考兵那天,全鄉四十多名應征青年集中在中學操場上,考官是北方一位姓卓的接兵連長。第一輪跑步,就有五個人被淘汰出局。第二關隊列,出局的人更多,應如兵便是其中一個。齊步走的時候,卓連長把隊伍叫停,然后點名,前排左起第五名,出列!

應如兵還在東張西望,卓連長指著朝他走過來,看什么看,就是你!

應如兵跨前一步,立正站著。

你叫什么名字?

應如兵報出自己的名字。

應如兵?走步走同邊,我看你哪兒都不如一個兵。卓連長的話引得大家哄哄笑。

報告連長,什么叫走同邊,我不懂。我不懂的就不能算錯。

卓連長接新兵多年,還是頭一遭碰到生瓜蛋子敢當面頂嘴,他覺得這個同邊娃有點意思。

看清楚,像我這樣——出左腳擺左手,出右腳擺右手,就叫同邊。卓連長邊示范邊解釋。

應如兵看完卓連長的示范動作,馬上走步,嘴里不服氣道,改過來還不簡單嗎?錯開來走步和擺手就得了。

應如兵的話又引來大家更大的哄笑聲。

最后,卓連長宣布應如兵落選。卓連長的話一落音,應如兵竟當著大家的面“哇”一聲嚎出來,眼淚鼻涕齊下。那不是裝樣子,是真哭。

卓連長感到奇怪,走攏去問應如兵,同邊娃,哭啥鼻子?

應如兵抽噎著說,報、報告連長,你再考一次吧,我保、保證不走同邊。

不走同邊也不行,光哭鼻子這一條,你就不夠當兵的條件。

應如兵趕緊擤一把鼻涕,順帶著把掛在下巴上的淚蛋子揩了一齊摔地上,報告連長,到了部隊,我保證不哭鼻子。我從來都沒哭過,不信,你可以調查。

卓連長覺得這小子挺執拗,也挺可愛,就把臉放松,拍拍應如兵的肩膀,好小子,當兵的事另說吧,快點成熟起來,明年再考,我相信你會成為一名好兵。

明年考,我還能跟你當兵嗎?

卓連長說,跟誰當兵都一樣。

我只想跟你干。

為什么?

因為……應如兵壓低聲音說,因為你好兇。

卓連長忍住笑忖了片刻,最終還是擺手作罷。

后來歡送新兵入伍,應如兵纏著康有財非要送他去縣武裝部不可。

戲劇性的一幕發生在武裝部換裝時。康有財突然哭了,哭得吼吼叫,他把淚水灑落在簇新的綠色軍裝上,好多人勸都勸不住。卓連長感到挺奇怪,怎么又冒出個哭鼻子的人?鄉武裝部長覺得很丟面子,問康有財,參軍光榮,哭什么哭?

康有財哽咽著說,我想媽媽啦……康有財的父親在煤洞子里出事死了,一直孤兒寡母地生活。

當兵就要離開家鄉、離開母親去很遠的地方。這一點,報名時你難道不清楚?

康有財實話實說,我報名時不想媽媽,現在想媽媽。我不忍心把她老人家一個人丟在家里。

鄉武裝部長呵斥道,現在才知道想媽媽,遲了!當兵不是兒戲。

康有財還是不可遏止地哭。

看看他的哭相,卓連長來主意了。不是還跟來個哭鼻子的同邊娃嚷嚷著要當兵嗎?何不換一個?那時候,當兵雖也嚴格,但手續沒現在這么復雜,在武裝部填張表,該簽字的人都在,現場辦公,挺簡單。

卓連長和縣武裝部長商量了一會兒,然后把應如兵叫到辦公室。武裝部長親自問話,聽說你想跟卓連長去當兵?

應如兵點頭說,是的,我做夢都想當兵,可是……

可是什么?

應如兵說,卓連長他說我走同邊。

武裝部長聽完呵呵樂。他覺得這小子很可愛,激他說,走同邊倒不是問題,當兵很辛苦,你身子骨這么小,吃得消嗎?

我不怕。

那我問你,這次當兵是去大西北,如果一年或幾年看不到媽媽,你會不會想她?

應如兵覺得武裝部長這話問得差火,哪有兒子不想媽媽的?他恍然明白,武裝部長是在給他下套,他顯然不能如實回答,康有財就是教訓,那樣會把事情搞砸。他用書本上的話說,祖國就是我母親,無論走到哪里,母親就在我身邊,就在我心里!

好!武裝部長拍拍應如兵的腦袋贊許道,蠻靈活嘛,看不出來,你他媽真還是塊當兵的料。

隨即,康有財脫下軍裝,由應如兵遞補。

事后,卓連長覺得挺有意思。兩個年輕人都哭鼻子,一個哭著要當兵,沒考上;一個當上兵了卻哭著想媽媽,要回去。最后,兩人翻了個兒。

當兵、提干、轉業,十三年軍齡的應如兵一路走來順風順水。

十多年一晃而過。如今,應如兵想起那段考兵的經歷,心里就五味雜陳。說起來,自己是哭著鬧著要去當兵的。那是他成年后唯一的一場哭。在老家神仙灣,他的哭至今還成為笑柄,也是一段佳話。每次探家,總有鄉親們會“揭”他這個老底。可不管別人怎么說,應如兵心里都美滋滋、甜絲絲的,那場哭改變了他的命運,他覺得值!

同樣哭鼻子的康有財,雖說也因為大哭一場聞名鄉里,但哭過之后的命運迥然不同。康有財回去后因為思想覺悟低,被取消代課老師資格,老支書原有培養他入黨接班的想法也告吹了。康有財感覺很沒面子,不想在村里生活下去,便獨自外出闖蕩。開頭好些年據說混得并不稱心,這個廠轉那個廠,只拿三班倒的苦工資。后面時來運轉,趕上煤炭銷路好,價格高,他開始與別人合伙承包小煤窯,胃口越撐越大,竟成了兩座煤礦的老板,錢賺得數都數不過來,每天開著名牌車,從城郊的小別墅進進出出。傳說他還在外面養了小三和自家戶口本上沒落名的兒子。

從軍那些年,應如兵每次探家都希望能和康有財見上一面,可總沒如愿。他向鄉親們打聽康有財的情況,人們都支支吾吾,說不清個子丑寅卯。也難怪,康有財發達后,將母親接進城里享清福去了,別人知之甚少。也或許,人們都知道應如兵和康有財哭著當兵的那點花絮,不愿戳碰敏感話題。古時候孔融讓梨,成就了一段佳話;現如今康有財讓兵,使應如兵躍出農門藍衫換軍服。在鄉親們傳統的認識里,應如兵這個軍官是康有財拱手相送的,即便康有財現在有錢,但一個私企老板和一個軍轉干部——就算他眼下買不起電視,也不能同日而語。

不管怎么說,有關康有財暴富的傳聞還是讓應如兵感到熨帖。如果康有財過得不好,應如兵永遠都會覺得欠著人家,就好像他真的剝奪了別人的幸福或財富一樣。

現在好了,凡事皆有得失。應如兵心想,成為土豪的康有財不會像自己一樣,落魄到連一臺電視機都買不起。

那就說說買電視機的事吧。

要買電視機,借錢成了繞不過去的坎。找誰借呢?應如兵在心里把所有可能給他借錢的人都“審查”了一遍。他首先想到的是親戚,可在腦海里一百度,發現那些親戚差不多都是窮人,自己手頭假如寬裕的話,應該借給他們錢才好。再就是朋友。應如兵檢索方知,自己軍轉回來,在這座小縣城工作生活的時間較短,結交的朋友不多,而且基本上都停留在君子之交的層面,交情遠沒到大把借錢的份上。關鍵是他一個大男人,在開口向人家借錢的問題上實在磨不開臉面。自己好歹也是一警察,前身還是堂堂軍官,連一臺電視機都買不起,說出去人家還不把自己看扁了?所以,即便是朋友中個別有能力借錢給他的,他心里早就打了退堂鼓。看來,這借錢并不是件易事。最后,他想到了鄰居小王兩口子。他想,勉強能夠求助的人僅剩他們了,雖說并沒百分百把握,但以應如兵對小兩口平時為人的了解,以及他們的財力狀況,他覺得可以試一試。

其實,借錢也是講究技巧的,把握得好,既可保住臉面,又能如愿以償,可惜應如兵不懂。他找隔壁小兩口借錢時,像個口吃的人磕巴半天,臉都憋紅了,小張和小王總算聽明白,應如兵囊中羞澀是要向他們借錢。借錢的用途是買電視機,買電視機的目的是避免應慶國小朋友動不動上門造訪。從動機來說,這當然是件好事,值得鼓勵和支持一下——說到底,成年人誰實打實地愿意讓一個小屁孩兒綁架,一下子退回到動畫片時代呢?可是,他倆怎么也想不透,應如兵兩口子都拿工資,應隊長(社會上習慣把警察都稱作隊長或所長)貨真價實地當著警察,還是帶兩個“兵”的小蘿卜頭兒,竟會窮酸到連一臺電視機都買不起,也不知他是假廉潔還是真笨蛋。小張看著小王沒說話,意思是要她表態。應如兵看出門道,他們家是男主外女主內,借錢的事屬內政問題,小張不敢擅自做主。小王稍微遲疑一下,答應給應如兵借錢。不過,她說這段時間手頭資金周轉不活,過些時候湊齊了就知會應隊長。

夜里,應如兵把借錢的事對曾霞說了,滿肚子的感激。沒想到,曾霞兜頭潑他一瓢冷水。曾霞說,噯,我說應營長,你能不能成熟點兒?這樣的鬼話你都信?一般說來,曾霞在把應如兵稱作應營長,就表明應如兵把某件事情搞砸了,她不能再把應如兵稱作“孩他爸”或“老公”了。應如兵狡辯說,怎么不信?大有大難小有小難,做生意也有資金短缺的時候,這很正常嘛。曾霞到底是女人,對小王的小心眼明鏡得很。她說,面子是人家給的,臉是自己丟的。人家只是不想當面打你的臉,你就別把臉伸過去好了,我的營長!應如兵還在嘴硬,要是人家最后借了,你怎么說?曾霞說,那也是人家在耍你,故意往后拖,說是慢慢湊,顯得這份人情很重,你不感恩不行。曾霞這么一點醒,應如兵還覺得挺有道理。對呀,小張小王生意做那么大,如果真有誠意借錢,別說三五千,就是三五萬也不在話下,怎會推三擋四?答案擺明了,就是不情愿。于是,后來碰了面,應如兵再閉口不提借錢的事,而且通過強化內部管理,隔壁小兩口經常能聽到小慶國屁股挨揍后奶聲奶氣的哭聲……

后來,要不是應如兵的手下在車上抓了個搞扒竊的年輕人,他借錢買電視機的事說不定就不了了之,也就不會發生后來一連串糗事。

轉業前,應如兵是酒泉衛星發射中心某部特務營營長。長期的軍旅生活,養成他雷厲風行的作風,軍事素質也樣樣過硬。治安大隊長發現,這個應營長身上的兵味兒很足,雖說脾氣硬點,接受任務從來不講價錢,也不拿部隊資歷擺譜,為人低調,進入角色很快,值得委以重任。于是,當年年底調整人事時,治安大隊長給了應如兵一個中隊長職務,手下帶兩名兄弟,主要職責是維護縣城中心汽車站一帶的社會治安。這座小縣城有三個汽車站,東站、西站位于城郊接合部,像兩座堡壘把守著縣城的進出口,地處偏遠相對安靜,唯有中心汽車站治安狀況復雜,是塊難啃的骨頭。在應如兵接任之前,中心汽車站一帶的環境有些糟糕,扒竊搶劫的、坑蒙拐騙的、尋釁滋事的時有發生,鬧得烏煙瘴氣。走馬上任時,大隊長對應如兵寄予厚望說,應營長,你要和車站治安聯防隊攜手,給我把那片爛攤子拾掇安靜,否則,老兄的日子不好過,我們治安大隊在外面的名聲也好不到哪去。

中心汽車站保衛科聘有七名聯防隊員,原先因管理不善,這支隊伍形同虛設,據說還有內鬼和社會上不三不四的人暗通款曲,沆瀣一氣。聽說應隊長在部隊當過特務營營長,作風干練,個性強硬,車站決定把聯防隊一并交給他管理,還特地給他們騰出兩間辦公室搞聯合執勤。應如兵是個較真的人,見站長動真格,就給站里遞報告,要求追加治安經費,主要用于增添警用裝備,包括服裝、摩托車、頭盔、手銬、警棍等器材,再就是發獎金。應如兵認為,改善轄區治安狀況的有效辦法是要鼓勵兄弟們多抓現行。只有現場抓獲違法犯罪才能最大程度震懾那些雞鳴狗盜之徒。站長長期受困于車站治安問題得不到有效解決,對應如兵提出的方案非常支持,二話沒說答應撥付一筆專項經費,由應如兵臨時組成的巡防隊支出,站里統一報賬。于是,應如兵帶領兄弟們放開手腳干得很來勁。

把手下兩兄弟加一起,治安力量不小了。應如兵把警察和聯防隊員混合編組,實行三班倒,二十四小時全天候巡邏。抓一個現行每人可以拿五十元獎金。五十元雖不多,但不白干。兄弟們有奔頭,有甜頭,干活兒也就來勁頭,舍得吃苦頭。通過一段時間整治,中心汽車站一帶的治安秩序大為好轉。應如兵的名字讓某些人記在心里,恨得牙根癢癢。他們的活動空間受到擠壓,不得不實行戰略轉移,把下手的重點選擇在公交車上打游擊。車上也不行!應如兵對兄弟們說,車站有我們的存在,他們就只剩兩手選擇,要么金盆洗手,要么束手就擒。

事情就這么來的。

有一天,第二組大梁他們從公交車上逮住一個扒竊的家伙。年輕人一表人才,兩邊臉頰上長著一對好看的酒窩,看上去絕對不是一張壞人臉譜。可是,他干出來的事情卻讓人惡心。他的手伸進老奶奶口袋時很不專業,剛把三百多元現金鉗在指間,就被大梁和隊友逮住。大梁他們長期活動在汽車站一帶,雖然著便裝,但那些老打交道的“鉗工”都認識他們。可惜這個“酒窩窩”初來乍到,或許出道不久,對這一帶行情有所不知,活兒干得不夠利索,沒想到身后有黃雀,而且黃雀的手比他這螳螂還快。

“酒窩窩”被帶到執勤室三問兩審,屎腸子全吐了出來。原來,他家也在大山里,與應如兵的老家神仙灣隔得并不遠。數月前,“酒窩窩”考上西藏兵,新兵訓練結束時,他聽說要被分到高原某哨所駐防,害怕吃那份苦,就開了小差,又自覺無顏回見江東父老,只好在社會上打流,計劃撈點車費后南下打工,沒想到出師未捷,伸手被捉。

本來,像這種數額不大,又系初犯,未給受害人造成損失的治安案件,應如兵一般都給年輕人留著前程,不一棍子拍死,教育一番后通知家屬領回去,寫份悔過書保證洗手不干就行。可是,“酒窩窩”當逃兵的行為刺痛了應如兵骨子里某根神經。他猛拍桌子,娘的腳,你居然還是個逃兵!應如兵覺得,“酒窩窩”的行為嚴重損害軍人形象,讓他跟著丟人。

“酒窩窩”哭訴道,那哪是人待的地方?海拔5000多米呢,嚴重缺氧,氣都喘不過來,我會死在那兒的,你知道嗎?

應如兵說,你死在那兒那叫報國,你小子就成了英雄,總比當逃兵好。你現在在車上當扒手,而且欺負老人,比狗熊都不如!你知道嗎?

“酒窩窩”一聽情況不妙,意識到后果嚴重,你不會因為這事讓我坐牢吧?

實話告訴你,你當逃兵比搞扒竊要嚴重百倍,老子就憑這條先拘留你。

“酒窩窩”說,我當逃兵只能由軍事法庭管,你管不著!

媽的,你小子還知道不少嘛。應如兵想,他還在新兵訓練期,沒授軍銜,嚴格說,還不算一個真正的兵,也就夠不上軍事法庭收拾他。應如兵又拍了一下桌子,閉上你的臭嘴,別跟老子扯什么軍事法庭,你不配!今天落我手里,老子就是軍事法庭!“酒窩窩”的話等于在應如兵心口上捅刀子,他沖上去摑了小子兩耳光,還踢了他一腳,然后,命令大梁給年輕人戴上手銬,直接送拘留所關起來。應如兵不是真要拘留他,他只想留置他二十四小時,讓他嘗嘗當逃兵的滋味——這種年輕人,不給他來點教訓不知道鍋兒是鐵打的!

就在這天晚上,隔壁小張和小王抬著個大紙箱子敲開應如兵家的門,紙箱子內裝著一臺“三星”牌液晶彩電。小王見應如兵一臉詫異,解釋說,應隊長不是要借錢買電視機嗎?我在電器超市有關系,能弄到特價貨,就直接給買來了。為了證明貨的來路正常,質量可靠,小王還特地出示了購買發票和保修單據,要曾霞收好。小王說,售后服務兩年內是免費的,但要憑單據,千萬別弄丟了。

小王和小張此舉弄得應如兵夫妻倆有點尷尬。他們為自己當初小瞧了人家感到難為情。尤其是曾霞,一連聲帶著歉意說,這怎好意思呢?我們其實無所謂的,就是擔心小家伙老到你家蹭看動畫片,影響你們休息,真的不好意思。

小王說,看動畫片是小孩子的天性,對開發智力有幫助。小慶國聰明過人,怎么能耽誤他看動畫片呢?說著說著,小王連政府的口號都搬出來了——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是不?

小王的話說得應如兵兩口子心里暖融融的。應如兵接過發票一看,居然只要六千五百元,比他們當初和商場經理砍定的價格還便宜好幾百。他當即找來紙筆,要給小王打借條。小王說,應隊長太見外了,我們隔壁住著,你又不是搬家戶,就算你們搬了家,公安局還在,還怕找不著人嗎?再說錢也不多,搞那么認真干嗎。我還懶得保管條子呢。

應如兵想了想,提議說,那就這樣吧,發票你們先收著,就當是借條,等我們還錢的時候,再拿過來。

小王想了想,說,應隊長一定這么客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隨后,她從曾霞手里接過發票,收了并沒急著回去,而是坐下來開始說另一件事。

原來,他們上門來不單單是為了送電視機,還有別的事情。

小王先開口。我們還想向應隊長打聽個事,今天,你手下是不是抓了個年輕人?臉上一笑有酒窩窩的。

應如兵感到奇怪,隊里的事小王怎會知道?而且這么快。他嘴上說,小王對治安工作很關注啊。小王說,不是親戚誰關注他,據說他是在車上失手被抓的。小張睒了小王一眼,小王馬上意識到自己用詞不當,更正說,我是說他當“夾夾匠”。

應如兵腦袋里馬上蹦出兩個字:說情。

小王沒注意到應如兵的情緒變化,一鼓作氣說,他是我娘家一個遠房親戚,按輩分該叫我姨。也不知道他犯在應隊長手上,事情大不大。他父母親得到消息都快急死了,要我找關系。他這不是找死嗎?我能有啥關系?后來一想,我有關系呀,既然是應大哥辦案,肯定好商量。

應如兵說,小王啊,我先得更正一下,你那親戚不是犯在我手上,他是犯法,我是執法。

對對對。小王說,應大哥說的對,我這水平太差火了。

應如兵注意到,小王嘴里已經把他由隊長改稱大哥了。這絕對是一個求情者巴結討好的稱呼,也是一個讓人聽起來感覺舒爽的稱呼。應如兵這才把“酒窩窩”當逃兵和扒竊的事說給他們聽。

小王信誓旦旦地說,這小子品質一貫挺好的,從不偷偷摸摸,手腳絕對干凈,這次肯定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走投無路了才犯糊涂。一文錢逼倒英雄漢啊,誰不都有為難的時候嗎?

應如兵聽出來了,小王的話聲東擊西,似乎是在做著某種提醒。

應如兵說,看得出來,他的確不是一個職業扒手。對他的扒竊行為,我看倒可以挽救,但他當逃兵就不像那么回事了。所以,實話實說,我揍了他。

小王解釋道,這孩子本來身體有毛病,體檢時大夫說他是游走性心律,可他死纏硬磨著要當兵,以為到部隊可以過神仙日子。正常體檢過不了關,是我幫他在醫院打通關節才蒙過去的。沒想到分配到西藏那鳥地方,發現吃不消,他就開小差跑路了。說起來是我害了他,心臟不好,去西藏不等于送死嗎?我當初如果不幫他,哪會有今天這破事。所以,我是幫了倒忙,也給應大哥添了麻煩。他落到這步我有責任。我只是沒想到這個沒出息的東西不爭氣,就是餓死凍死,他都不應該扒錢。應大哥,我說了這么多,你看是不是情有可原?

可是,我對他動過手。應如兵覺得對不住小兩口,必須先把話說清楚。他坦言道,我事先并不知道你們這層關系。不過話也說回來,就算知道你們是親戚,我也要教訓他!部隊不是自家菜園門,想進就進想出就出,成何體統!當逃兵,什么性質的問題?在戰場上,那是要執行戰時紀律的!應如兵把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展開,做出一個摳槍的動作。

小王馬上表示理解,打得好!應大哥,我要替他父母感謝你啊。棍棒下面出好人,玉不琢不成器呢。這孩子應該接受教育,你不打我還打。俗話說,打是愛罵是害,只罵不打會變壞。不過,他還年輕……

應如兵說,沒事的,我只想讓他領教一下當逃兵的后果。明天,他就可以出來。

小兩口千恩萬謝。

小王他們離去后,應如兵和曾霞之間發生了齟齬。

說起來,這晚上應如兵家發生了兩件事。首先,小王和小張送一臺“三星”牌彩電上門。這樣的送不同于官員們的行賄受賄,不是索拿卡要,而是向鄰居借了六千五百元錢,借錢只是為了添置電視機。人家送來的雖不是現金,但是現貨,一步到位,價格上也不吃虧,還省去許多麻煩,這讓應如兵兩口子無法不存感激之心。另一件事就是小王和小張上門求情,要求對小王的遠房親戚高抬貴手。應如兵本就沒有拘留“酒窩窩”的打算,只準備關他一晚上就放人。現在,順水人情送得人家感恩戴德。通過這件事,曾霞在富人和窮人之間找回了一點心理平衡,很有面子和成就感。不過,曾霞的腦袋比較復雜,她提出一個嚴肅的問題,這兩件事情之間會不會有某種聯系?

應如兵說,你什么意思,說明白點。

曾霞說,我的意思是這里面有沒有交易?傳出去人家會怎么分析?你想啊,一開始你向小王借錢,她說資金周轉困難,等湊齊了通知你,再就沒了下文。曾霞又說,現在,任何跡象都沒有,他倆不聲不響就把電視機送上門來了。她還說,而且,剛好你就抓了小王的親戚,這是不是太巧合了?曾霞本來在看一本雜志,她正好把雜志上面一句原話照搬過來——生活的哲理告訴我們,越是巧合的東西越值得警惕和懷疑!

應如兵不以為然地說,我看,你是被雜志上那些假大空的哲理蒙圈了。電視機是我們借錢買的,他倆大不了代勞送貨。至于年輕人,我原本就沒想拘留他,最多是他們心虛而已,其實沒必要,兩者之間屁關系都沒有,瞎聯想些啥?

應如兵十八歲起就待在部隊,部隊的生活跟打槍一樣三點一線直來直去,戰友之間、上下級之間相處沒那么多彎彎繞繞。反而是曾霞在地方生活的時間較長,生活的經驗讓她學會思考問題時舉一反三,加上女人天生的心思縝密,思維發散,把社會上的人事看得透亮一些。她提醒應如兵說,地方不比部隊,完全按老一套是行不通的,我勸你今后遇事要多長腦子。

對曾霞的嘮叨,應如兵有點煩。他說,你能不能簡單點,人與人相處都這么防著,生活還有什么意義。就說小王吧,你開始說人家不愿幫忙,用謊言敷衍我們,現在呢?事實勝于雄辯。人家以誠相待,你卻辜負過人家一片好意,你不感到愧疚嗎?一個人,心里的鬼裝多了,自己也會變成鬼的。

曾霞簡直聽不下去了。她把雜志團起來,做成一根假想的棒子,指著應如兵說,我小人長戚戚,你君子坦蕩蕩。那好吧,你心里沒鬼你去給人家賠禮呀。

應如兵反駁說,我心里當然有鬼,我后悔不該扇那小子的耳光,可我當時很氣憤。

應如兵不提打耳光的事,曾霞還找不到切入點和抨擊他的理由。一提這事,她又開始借題發揮,應營長啊應營長,我真不知該怎么說你,你放人就放人,還把打耳光的事搬出來干嗎?你是不是覺得一個警察對別人動手動腳很光彩?還要人家敲鑼打鼓送你一面錦旗才好?

這有什么不敢說的?警察不打好人,壞人有時候還是要敲打的,你不打他,他的皮肉就發癢。應如兵說得理直氣壯。他還說,這事終究瞞不住,我不說,那小子出來也會說給小王聽。與其讓他說,還不如我先說。

那可不一定。曾霞說,現在的年輕人死要面子,在外面吃了虧多半都選擇隱忍。

為什么?

他們這些年輕人就好充英雄,他要打腫臉充胖子。就為這個!我的應營長。

應如兵從鼻子里哼一聲,這種人也配稱英雄?曾霞,看看你的是非觀,哪像一個警嫂!

跑偏了,完全跑偏了。曾霞覺得這么爭吵下去沒意思,就把手里的雜志使勁摔在沙發上,用這樣的動作表明了一種態度,也結束了一場紛爭,然后,砰!摔門睡覺。

去年春,應如兵莫名其妙被提拔重用,局里安排他到烏云界派出所當副所長。

烏云界派出所現任所長老范整天和一群趕山狗打得火熱,基本上不務正業,工作考核年年玩全局尾巴,如果不是資歷擺在那兒,加上他馬上到站,局里早就想拿他頭上的帽子開刀了。現在,局里安排應如兵去當副所長,讓他接班的意圖明顯。可是,烏云界地處湘鄂交界,離縣城一百五十公里,平均海拔一千米以上,全年霧天占去三分之二,到那兒等于充軍。應如兵面臨很多現實困難,兒子應慶國剛上小學一年級,曾霞單位上很忙,業務多的時候常常加夜班,對兒子的照料兩口子得輪著來。他這一走人,所有事情都壓女人肩上,有點說不過去。可是,拒絕組織安排也不符合應如兵作為一個老兵的風格。他想來想去,向談話的政委提條件,考慮我的實際情況,局領導能不能調整一下——他的意思是就近安排——他都有點說不出口。政委理解應如兵的難處,掖著話說,你的情況我們當然有數,這幾年領著兄弟們把中心汽車站治理得井井有條,工作成績突出,能力更是有目共睹。可是,這已經是我們爭取到的最好結果了。

爭取?應如兵疑問道,政委這話什么意思?

政委打馬虎眼說,我的意思你其實很明白,說出來就沒意思了。

應如兵想起一件事。政委不明說,他心里有譜。他向政委求證,是不是有人還在拿那事說事?

政委說,拿在臺面上說的就是那事,我不知道是否還有別的事。

應如兵說的那事是曾經有人舉報說,他在汽車站主管聯防巡邏隊期間違反紀律,私設小金庫,借獎勵隊員和購置器材貪污挪用,中飽私囊。后來,縣紀委和局里組織聯合調查,車站是撥付過一筆專項經費,用于聯防巡邏隊添置警械和獎勵抓現行。應如兵只是過水田,他僅僅把關簽字而已,所有開支都由車站財務室統一審計做賬,一筆筆魚清水白毫不含糊。最后查明的結果,應如兵不僅沒私吞一分錢,他還是巡邏隊里拿得最少的。按說,這是一個廉政結論,怎么會成為打壓應如兵的理由呢?

應如兵申辯說,政委,我壓根就沒伸手,我是無辜的。

又說,組織上不應該這么打壓我。

還說,你要替我主持公道。

政委說,提拔你當副所長,算打壓嗎?你見過組織上有這樣打壓人的嗎?

應如兵沒話了。這正是他無法拒絕提拔的難處。

稍后,政委還吐露出另一個情況,有人堅持認為,私設小金庫總是一個問題。如果錢落進私人腰包,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我們不能因為沒有造成后果而原諒一個錯誤,應如兵要從中吸取教訓。政委說,這是某領導的原話。我一直納悶,你是不是工作中不講究策略,把人家得罪了?我這樣說話,已經犯紀律了。

應如兵終于明白,政委所說的某領導是誰。就在年前,他無意中和翟副縣長結下了梁子。

那天上午,應如兵接到煙酒店小王的報警電話:哎喲,應隊長啊,你沒看見的,這人好兇哎,明目張膽拿著假幣買東西,讓我老公識破了,要他換真錢他不干,還砸我店子,膽子真是包天的大……應隊長,你們可要動作快點啰。老公為了穩住他還在和他周旋,我是躲在里面悄悄打給你的,如果遲了,他就會逃跑;如果讓壞人跑掉,我們的損失可就大了……

應如兵見小王的話沒完沒了,打斷她說,小王,如果你再啰唆,他就只好跑了。

小王這才識趣地掛掉電話。

出中心汽車站大門左拐,百多米就是小王的煙酒店。應如兵帶人趕到時,腦袋上留一撮黃毛的小混混正被小張揪住左胳膊,地上有個碎玻璃杯,玻璃碴和泡開的茶葉散落在地磚上,茶水的污漬呈噴射狀濺開——看來,小王電話里所說的“砸店子”有點夸張了。

見“保護神”駕到,小王從里間跳出來,甩得一張新嶄嶄的票子“嚓嚓”響,指認“黃毛”說,就是他,光天化日使用假幣,好囂張的嘞。

“黃毛”不說話,鼓著腮幫子一個勁掙扎。應如兵努努嘴,兩手下從小張手里接過“黃毛”,給他上了銬子。大梁把手伸進“黃毛”鼓囊的夾克口袋,竟掏出大把的假幣來,全是百元面額的。應如兵抽一張迎著燈光正照反照,沒把握。他讓小王拿出一張真錢比對半天,確認這是一沓假幣——這假幣質量不錯,不仔細辨認還真難識別。

小王湊近“黃毛”,口氣比警察更警察,鐵證如山,你還有什么話說,嗯?

“黃毛”眼珠子瞪得牛卵子大,面對小王毫不示弱,你等著,老子出來再找你算賬。

小王朝地上啐一口,呸,你還能出來嗎?想得美!

應如兵朝大梁揮揮手,帶走!

將“黃毛”帶回治安大隊,報批拘留的法律手續剛齊活,應如兵突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聽口音是個年輕人,人家說帶著“首長”的指示要和他面談一下。身份一說開,應如兵方知年輕人正是翟副縣長的司機,他代表翟副縣長要替“黃毛”說情。像這種沒面子的事,翟副縣長肯定不便出面,司機便成了特使,這一點應如兵很理解。只是年輕人代表翟副縣長見面時,架子和口氣真還像那么回事。他說,“黃毛”是首長(司機都習慣把自己直接服務的領導稱作首長,有人甚至公開將領導司機或秘書叫成“二號首長”)的親戚,首長的意思是人不能進去。如果治安大隊缺錢,應隊長可以打報告,呈首長簽字由財政解決。這不成交易了嗎?應如兵覺得翟副縣長這話欠水平,或者是司機假傳圣旨,讓他聽了很不舒服。翟副縣長要求對他的親戚從輕處罰可以考慮,也完全在情理之中,但是,拿錢說事就有點不像話了,也不符合他的領導身份。打擊違法犯罪是公安機關的主要職責,而不是副業。警察可以罰款,但并不完全只為撈錢——道理是不是這樣?應如兵疑問道,翟縣長真是這么說的?司機反問道,應隊長什么意思?應如兵說,我的意思是沒意思。司機從應如兵的話里感覺出應如兵蠻不懂味,也不好對付。他不僅不降調子,反而硬碰硬威脅道,我只問應隊長一句話,首長的指示落不落實?

應如兵說,我倆不是在談買賣,你也用不著嚇唬我。管我的領導多,這件事我一個人做不了主,也不能越級,等我請示我的直接領導后再說,好不好?

你這是搪塞、敷衍、陽奉陰違。司機說完一連串的貶義詞后逼問應如兵,你是說首長管不了你?你心里是不是沒有首長?你還講不講政治?

司機張口閉口所說的“首長”主管著全縣政法工作,按說是應如兵的頂頭上司。那么,他心里如果沒有“首長”,就可以理解成目無組織、目空一切,性質就比較惡劣了。

見司機給自己挖坑,應如兵的“兵”脾氣也上來了,他說,我不明白你說的意思,我認為你也不能代表翟縣長。

司機二話沒說,駕著小車就走。從車門碰響的聲音和小車沖出大門的速度看,年輕人火氣很大,脾氣不小。

司機剛走,應如兵就接到治安大隊長的電話。大隊長問了假幣的數額和使用情況,也知道了司機的態度,然后勸應如兵說,我看算了吧,就按翟縣長的意思辦。

應如兵聽出來,大隊長做出這種決定很為難。官大一級壓死人,大領導他也得罪不起。既然大隊長很為難,應如兵就不能把他再為難。所以,他決定放了“黃毛”。他打開手銬后對“黃毛”說,你運氣真好,干壞事都有人保護。

“黃毛”肯定猜出自己為什么有驚無險。他壓根就不把應如兵放眼里,走得趾高氣揚,到門口還吹出一串口哨:我們的明天、我們的明天比呀比蜜甜啰。

這顯然是沒把警察當回事。應如兵馬上命令他站住,然后走到“黃毛”身邊說,年輕人別太張狂,請記住,再不要落我手里。如果有下次,你就出不去了。你頭上哪怕織一張防彈網,我也要給你捅個窟窿,信不信?

“黃毛”有恃無恐。他盯了應如兵一眼,樣子像是要說句什么狠話作為回敬,想了想,終沒說出來,喉結一陣亂滾,把話又咽回去。最后,他剜了應如兵一眼憤然離去。

如果僅限于此,事情也不至于變得復雜起來。翟副縣長后來給應如兵出了道難題,他的司機也有點欺人太甚,結果把應如兵惹毛了——翟副縣長的要求沒有得到滿足,他自然“惦記”上了應如兵。

于是,應如兵就被提拔到烏云界派出所當副所長了。

后來的劇情是這樣的。

“黃毛”走出治安大隊的次日上午,翟副縣長的司機又開車來找應如兵。這次,他是奉首長指示,要拿回“黃毛”的口供材料和沒收的那些假幣。

應如兵覺得,翟副縣長的要求有點過分。你要面子,我可以給你,人也放了,但你直接干預下屬的執法活動,手也伸得太長了吧?他對司機說,小兄弟,請你給翟縣長轉達,我們的材料是要入檔的,不方便拿走。至于那些假幣,也要按規定交由銀行沒收,防止流入市場。所以,也不能給你拿回去,請你和首長理解。

司機讓步說,假幣就算了,又沒立案,材料入什么檔?哄鬼去吧,你那點套路,以為首長不懂?

首長當然懂,不懂他怎么能當首長?入檔,只是應如兵的一個托詞,實際上,他想到了更深層次的問題。如果把這份材料交出去,自己手里就沒有“黃毛”使用假幣的任何證據,將來讓人家反咬一口,自己會吃不了兜著走。而且,“黃毛”如果再犯事,這份材料足以證明他有前科,可以重點打擊。“黃毛”最后離開的時候,那神情是睚眥必報的,是得饒人處不饒人的,應如兵不得不防他一手。所以,他無論如何不能把問話筆錄給司機帶走。應如兵繼而又想,翟副縣長非要把材料拿回去,無非是怕應如兵他們把他替“黃毛”說情的事泄露出去,損害領導形象,影響他的官聲和仕途。無論怎么說,這份材料于翟副縣長都是一個把柄,是他心里的一塊硬傷。它就像擱在枕邊的一顆炸彈,嘀答嘀答,會讓翟副縣長吃飯不香,睡覺不踏實。翟副縣長不想讓材料落在應如兵手里,自有他的遠慮。可是,應如兵不能因為照顧領導的感受,讓自己陷入不利。他回司機說,既然沒立案,我們也就沒辦案。翟縣長還擔心什么?請你回去給領導說清楚,我們是講紀律的,這件事不會隨便亂說。

司機說,這件事你恐怕做不了主。我建議你還是請示一下再做決定。

在這件事情上,應如兵不會請示大隊長。他知道,這會讓大隊長很為難,也讓自己沒退路。與其讓大隊長為難,他還不如自己死扛著。他說,我們執法有原則,有些事情是不用請示的,領導也不應該同意。

未必吧?你不能代表領導!

應如兵聽出來,司機這話是對昨天他說“你代表不了翟縣長”的回敬。應如兵很嚴肅地說,我不代表領導,我只代表我自己,代表一名警察。

司機咄咄逼人,要是領導同意交出材料呢?

應如兵沒想到,司機竟這么霸道,他干脆來個了斷,領導一定沒你說的那么混賬;再說,就算領導同意,我也不給。這就是我的態度,你死心吧。

那我就給首長照你說的回話?

你這是威脅我嗎?你是要破壞公正執法嗎?應如兵想拿大帽子壓壓司機。

不,司機說,你理解得比較嚴重,我只是提醒一下。

感謝。應如兵始終認為,司機是在狐假虎威,翟副縣長不會這么跋扈,要不然,他就當不了副縣長。

后來,這件事情也就過去了,沒人再提它。應如兵私下里想,如果有機會,我得親自向翟副縣長匯報一下,請他理解下屬的難處。他相信自己能把話說清楚,翟副縣長作為領導,也應該有寬廣的胸懷和包容的姿態。

現在,政委的話藏頭露尾,像暗夜里的煙頭明明滅滅,似乎是在向應如兵暗示什么。

暗示什么呢?應如兵到烏云界派出所履任沒多久,政委上山檢查工作時才揭開這個謎底。應如兵高估翟副縣長了——任何一個敢與領導叫板的人都會成為碰到石頭的雞蛋。

晚上,政委在派出所食堂喝了幾杯包谷燒。這種農家自釀的正宗糧食酒雖然不打頭,但度數高,后勁足。政委在酒精刺激下成了半個話癆。他告訴應如兵,當時,你堅持不把材料交出去是唯一正確的選項。倘若沒那份材料兜底,有人會把你一棍子拍死,我們誰都替你說不上話。應如兵聽得后背冷颼颼的。他說,政委,你給我過句實話,我這工作到底還有沒有搞頭?

政委突然意識到說漏了嘴,嘆一聲說,應所長你要記住,越是在困難情況下越要挺住,你只有把工作搞上去了,所有的雜音才會消弭,我們替你說話才有底氣,明白嗎?

應如兵心里說,明白又能怎樣?

當然,這些烏七八糟的內幕烏云界派出所所長老范不知道,所里其他兄弟更不知道。他們還真以為應如兵鴻運高照呢。

對應如兵的走馬上任,所長老范表現出由衷的歡迎。他早就成了撞鐘的和尚,現在,局里派來個副所長替他撞鐘,他真是求之不得。

應如兵報到當天,氣還沒喘勻,老范就在接風晚宴上公開撂挑子。他說,應所長,從現在起,所里的事就交給你全權負責,反正你接班也是遲早的事,我就提前下課了。他還說,我要伺候那幾只趕山狗。我馬上要退休,退休后就跟它們玩。他又說,趕山狗才是我的好伙伴。人老了,沒幾個忠實的伙伴不行。他再說,狗是通人性的,它們很講感情,有時候人還不如狗。

烏云界派出所除去老范,只有肖圣柱和葉進冬兩民警,外加聘請的警車司機“周黑皮”。原先,范所長完全是人性化管理,有事一窩蜂上,平時沒事,大家就是一盤散沙,想干什么干什么。范所長自己不能垂范,一心一意當他的“狗司令”,大家也都跟著稀松渙散,心眼里不太把范所長當領導,開起玩笑來也沒大沒小。這種隊伍和作風讓應如兵看了皺眉頭。他宣布,從現在開始,派出所實行軍事化管理,范所長例外,但司機不能例外。三名過厭了散漫生活的年輕人打心眼里希望應所長來點正規動作,提振一下警營精氣神。尤其是“周黑皮”,聽說應所長把他當正編警察對待,勁頭子足得很。

應如兵從內務管理開始,完全照搬部隊那一套。辦公桌椅怎么擺放,哪個屜子裝么子東西,包括廚房里誰的碗筷放哪位置都有定規,不得亂套。應如兵的要求是閉著眼睛要能準確無誤地拿到自己的物件,他還為此專門在夜間搞過兩次突擊演習。作息時間也統一規定下來,早晨六點鐘敲鐘起床(當然是應如兵親自敲鐘司晨),五分鐘后出操。早操除了基本的隊列訓練,還有跑步、俯臥撐、引體向上等體能訓練,以及擒拿格斗、射擊方面的戰術練習。應如兵當過特務營營長,接受過嚴格的特種訓練,這些小打小鬧對他來說跟耍把戲一樣。可對三個年輕人而言,新開茅廁三天香,一開始興興頭頭的,幾天下來都感覺吃不消了。他們有打退堂鼓的想法,只是不好意思說出來——應所長比他們每個人的年齡都要大一輪,每項訓練他都帶頭打頭陣,誰還好意思偷懶耍滑?

四個人的訓練雖然鬧不出很大動靜,但他們的口令聲和吼叫聲還是驚動了派出所周邊的老百姓。那些起早的人圍攏來,透過派出所院墻的水泥花窗看熱鬧,有贊嘆應所長功夫了得的,有感慨警察閑時練兵戰時用的,有言稱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的,也有人笑話警察沒事吃飽了撐的。

說后面這種話的人之所以出言不遜,緣于派出所有個逃犯一直沒抓回來。那個諢名叫“山飆”的家伙曾經糾集一幫人把圩場鬧得雞犬不寧。最猖獗的時候,他們一天里尋釁滋事三起,把一個外地生意人打成重傷。后來,案子辦了,其他團伙成員都被抓起來送了進去,只剩“山飆”一直沒歸案。“山飆”是大家的公敵,是壓在人們心頭的一塊石頭,也是派出所一個說不出口的羞恥記憶。他一日在逃,誰都輕松不了。所以,見派出所民警每天一大早在院子里吼吼叫叫的,人們難免會在心里發出疑問:你們有氣力打打殺殺,怎么就不來點實際的,想法子把“山飆”逮回來?

“山飆”其實是有機會抓住的。應如兵了解到的情況是,“山飆”曾經兩次在圩場現身,派出所也即刻得到了線報,并立馬組織抓捕。可是,“山飆”不是徒有虛名,他逃跑的速度似乎比“飛人”博爾特還厲害,警察追不上,每次追著追著都掉一大截,最后只能眼睜睜地瞅著他遁入山林,逃往湖北方向。應如兵之所以堅持練兵,自有他的盤算:“山飆”再敢在烏云界地面上露頭,撞他手上,絕對不會給他機會!

肖圣柱和葉進冬因為“山飆”兩次脫逃,在老百姓面前一直覺得丟面子,走在街上找不到那種挺胸抬頭的感覺。現在,派出所天天強化訓練,應所長心里在打什么算盤,他倆心里當然有數,所以訓練起來不僅沒怨言,而且舍得下死力。他們都有一種預感,離揚眉吐氣的那一天恐怕不會遠了!

意外碰到康有財,是在一個周末的傍晚。

每次從派出所回縣城,應如兵都習慣性地陪曾霞和兒子沿澧水河邊散步。縣城位于澧水邊上,從地圖上看去,它就像結在澧水這根藤蔓上的一個葫蘆。河流是大地的脈搏。澧水是應如兵生命里的另一條脈動。它從遙遠的神仙灣拐來,經過他的老家屋門口,在他的童年生活里注入了太多美好的記憶。他曾在河里釣魚,和父親劃船到河對岸去趕集,也幫家里運過東西,擺渡過無數需要幫助的人。從軍那些漫長的日子里,澧水曾經無數次流過應如兵的夢境。可以說,他對家鄉的思念歸根到底就是對一條河的思念。后來,應如兵脫下戎裝回到這座縣城,應如兵想,自己這輩子注定是走不出家鄉這條河流了。記得轉業那年,縣城邊的澧水已經千瘡百孔,滿目瘡痍。河水瘦下去,露出河床上亂草叢生的荒洲和兩邊犬牙交錯的河岸。挖沙船在河道里晝夜不停地挖掘,柴油機制造出的高分貝噪音響徹城市上空,噴吐的黑煙潛入夜晚渾濁的空氣里。河面上能清晰看見污水繁殖出的水藻,刺鼻的臭味到處彌漫……這幾年,縣里下大力治理母親河,澧水今非昔比了。河面上不見了挖沙船的蹤影,深綠的河水平靜地流淌,像一塊覆蓋在城市邊沿的綢緞。沿河大堤整齊地切割出水陸的分野,堤面上栽著大小相當的九月桂。桂花綻放的季節,滿城都是香噴噴的。造型美觀的路燈掩映在桂樹之間。華燈初上的夜晚,沿河馬路成了這座城市一道靚麗的風景。

這時,夕陽銜山,西天里燃燒起橘紅色的晚霞。霞光潛入澧水,染得河水一片金黃。風把河面吹出波紋,澧水看上去就像煮沸的一河金水。應如兵一家子來到水文站附近時,曾霞和兒子停下來,母子倆用手機正在抓拍眼前美輪美奐的黃昏夕照。曾霞半蹲著身子,裙子的下擺被晚風不懷好意地掀動。她撅起屁股在調試焦距和角度,一旁的兒子指指點點,不時發出那種稚嫩的歡叫聲。這一幕在應如兵粗獷的心里激起漣漪,一種復雜的情愫在胸腔鼓蕩起來。他多么想把這種美妙的時光定格,讓它成為一種永恒。可是,他做不到。警察守護住的和平與安寧從來只屬于別人,不屬于自己,甚至就連自己的家屬都不能盡情享用。他的崗位在大山里,在那個叫烏云界的鳥地方。按照局里輪崗的原則,至少五年里,他別想調回縣城。

這時候,一輛徐徐駛近的“路虎”在身邊不遠處泊下來,從副駕駛座走出來的人居然是康有財。十多年不見,康有財半點都不顯老。他理著平頭,寸發看上去很勁爽。他比以前胖多了,以至于光潔的額頭上,當年那兩條標志性的抬頭紋也讓飽滿的肌肉抻得沒了蹤影,下巴上的胡須明顯新刮過,泛著一溜青光,滿身的行頭讓人猜不出品牌的名字。

康有財大大咧咧地說,應如兵,你這個冤家,隔老遠我就從背影認出是你。康有財說著話,幾大步跨到應如兵身邊,蒲扇般的大手遞過來。他朝一旁的曾霞瞥去一眼,這位是弟媳婦吧?

應如兵連忙把母子倆介紹給康有財。

曾霞點著頭和康有財打招呼,兒子應慶國也叫了聲“康伯伯好!”

聽說你這些年大發了。兩雙握緊的手并沒松開,一直搖著。

康有財沒正面回答應如兵的話,只是笑。

康有財不回答,應如兵就篤定地認為康有財是真的大發了,支撐他這種判斷的正是康有財發福的啤酒肚和他臉上充滿自信的微笑。

康有財拍拍應如兵的肩膀,走,找個喝茶的地方,我們兄弟倆好好聊聊。應如兵猶豫一下,回頭瞥曾霞。康有財會意說,弟媳婦,批個假,二十二點鐘之前保證奉還。

曾霞哀怨道,康總說笑了,他一年四季不著家,我們家只是他的旅社。他回不回我都習慣了,無所謂的。

走近車邊,康有財對司機說:“你把車開回去,我和老朋友聊聊,明天接我。”

司機扶扶墨鏡,應了一聲,只給應如兵一個側臉。應如兵感覺這人好像哪兒見過,肯定見過,一時卻想不起來。

這是臨河一家新開的茶樓,品味不錯,不能不說老板是有創意的,進門后,先要走一段“水路”。有打扮時尚的妹子引導客人踩著石頭“過河”,石頭下面是嘩嘩流淌的水,兩邊有形象逼真的石頭和植被,石頭上許是涂過綠色油漆,看上去有青苔的潤滑感,輕音樂里播放著《劉海砍樵》的唱段:妹娃子要過河,哪個來背我……時而還能聽到應景的鳥叫聲,空調制造出幽幽涼意,恍然給人一種在山間溪畔慢行的幻覺。康有財要了一個小包間,兩人坐下來。他顯然是這里的常客,不待發話,侍應女說,康老板,上兩杯“烏山銀峰”?

康有財點點頭,侍應女裊裊婷婷地走了。

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兩個闊別十多年的老鄉互相說了各自的長長短短。他們的交流是從家鄉至今尚在流傳的那兩場哭開始的。總的說來,他倆最后都成了贏家。哭,哭出了一個保留軍人品格的警察;哭,也成就了一個民營企業家的堅韌。盡管康有財一直遮遮掩掩,但他的財大氣粗無處不在流露。他拍著胸脯說,兄弟,要不要我幫你?

康有財的話明顯占著上風,充滿著資本家的優越感,應如兵聽起來有點戧。他想了想,表情散淡地說,感謝仁兄美意,我目前還沒有需要幫助的地方,等哪天揭不開鍋了,第一個會投奔你。

康有財輕輕抿一口茶,真沒有?

應如兵搖搖頭。我們兩口子都拿工資,撐不死也餓不死,溫飽不成問題。再說,你是知道的,我從農村出來,苦慣了也窮慣了,是個胃口很小的人,容易知足。

康有財指著應如兵,你呀你!一說到幫忙就想到錢上去了,庸俗啊。

別的真沒有。

我看你就有,是不是要我幫你點出來?

康有財的話讓應如兵如墜霧中。

康有財追著問,你難道就不想調進縣城?剛才我看見你一家子散步賞景的溫馨場面,真讓人羨慕啊。

應如兵做夢都沒想到,康有財會提出這個重大而敏感的問題。他在心里承認,當今社會,有錢人的確很能耐,能辦成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但這事牽涉到公安機關的人事異動,副科級以上干部是組織部管的,康有財再牛逼,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吧。他半真半假說,康兄如果是組織部長或公安局長就好辦了。

康有財領會了應如兵話里的疑慮。他說,我這些年一直在生意場上混,避免不了要接觸當地某些上層人物,和他們是有些交情的。我積累的這點人脈自己用不上,可到關鍵時候如果拿來替兄弟效力,或許會管用。

應如兵聽出來了,康有財說出這話既有誠意,也有底氣。他用一個微笑做了回應,表示愿意接受康有財的幫助。

這樣吧,我安排一個飯局,到時候把翟副縣長請出來聚聚。不過——康有財沉吟一下,顯得有點為難。到時候,你得有個姿態,向翟副縣長表達一下歉意。

康有財說到翟副縣長,應如兵不免暗自吃驚——關于自己和翟副縣長的那點過結,莫非他有所耳聞?

應如兵試探道,我和翟縣長有罅隙嗎?我怎么不知道?

你就裝吧。康有財坦言道,你這么說話,是沒把我當兄弟啊。實話告訴你,我不僅知道你上烏云界當副所長是拜翟副縣長所賜,還知道你手里捏著人家的所謂把柄。據我所知,你們之間其實并沒什么根本的利害沖突,一個小小死結解開并不難。

既然把話說到這份上,應如兵就沒法再“裝”下去了。他說,兄弟,我并沒得罪翟縣長,是他心里有鬼,做事太過分,我沒什么好道歉的。

康有財反問應如兵,你手上不是還保留著一份什么問話材料嗎?要不,你也不用低架子,直接把材料帶上,當著翟縣長的面銷毀掉,或直接交給他,那一頁就掀過去了。

應如兵說,老兄,這件事情不要再討論,我做事有自己的底線和原則,警察的職責要求也會告訴我該怎么做。姓翟的如果在這里當一輩子副縣長,我就在烏云界大山上修道成仙。我比他年輕,看誰能熬得過誰。

對話出現短暫停歇。康有財最后慨嘆道,兄弟,我記得你原來是個很活泛的人,是不是當兵把自己當出脾氣來了?聽我一句勸吧,不就幾頁紙嗎?人不求人一般大,有求于人矮三分啊。

應如兵突然疑問道,我就不明白,姓翟的為什么對那個假幣販子那么上心?那么原則的問題,就算是親戚,擔著風險也犯不著呀。

康有財干脆給應如兵點破玄機。小黃毛是翟副縣長的堂外甥,平時不務正業,喜歡劍走偏鋒,干點帶刺激的買賣,偏偏落在你手里。本來,事情也都過去了,那份材料就是一堆廢紙。可你知道嗎?小黃毛不知從哪里混了個文憑,最近搖身一變成了大學生村官,正按照舅舅給他設計的路子一步步往體制內走。這樣一來,你手里那份材料就成了一顆定時炸彈,時刻都會在翟副縣長心里嘀嗒,不清除哪行!

于是,你就來充當這個拆彈專家?

康有財搖著手里的茶杯,雙眼并不朝應如兵看,而是盯著玻璃水杯里那些沉浮不定的茶葉。

你可能還不知道,翟副縣長和安監局鄔局長是連襟,鄔局長的侄女在中心汽車站開了一家煙酒店。他侄女做誰的生意?翟副縣長收了名貴煙酒都通過鄔局長侄女的店子變現,這些煙酒的大部分最后又由安監局買單消費。說穿了,這就是一個相互利用的利益鏈條,差了哪一節都玩不轉。我們這些人要做的就是給鏈條上抹油,不讓它生銹。當然嘍,什么時候把我惹翻了,想給鏈條上楔進一顆釘子也很容易。我們這種人,怎么說呢?假如成事不足,必定敗事有余。哈哈,開玩笑了。

應如兵不明白康有財為什么要對他說這些。關于煙酒店小張小王與安監局鄔局長的關系他早知道,至于翟副縣長與鄔局長的連襟關系康有財不說,他還真蒙在鼓里。

所以,康有財最后的結論是,社會就是一張看不透的網,我們每個人都是粘在這張網上的一只小蠓蟲,說不定啥時候別人一張嘴就把你吃進去了。

應如兵始終有一個疑問:康兄,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幫我?

康有財笑笑,你正是有這樣的顧慮才拒絕我吧。實話跟你說,開始那些年,我心里真不平衡。憑什么我累死累活進工廠吃豬狗飯,使騾馬力,只掙那點可憐巴巴的工資?你這個軍官本來屬于我,要不是你像跟屁蟲跟到縣武裝部,后來頂上去,你所擁有的一切就是我康有財的。命運待我不公,我不服啊!是你剝奪了本該屬于我的幸福和榮耀,尤其是你每次威風八面探家的消息傳到我耳朵里時,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恨你。可回頭想想,人各有命,不可強求,不是我的我爭不來,屬于我的別人也搶不去。就說我自己吧,感謝上天眷顧,后來不也撞狗屎運,承包煤礦發了?要不是我抓住商機掙幾個黑錢(煤是黑色的),我今天能住別墅、開豪車嗎?我有能力把母親接進城里,請保姆伺候嗎?所以——康有財呷一口茶,我能混成現在這樣,真得益于你當年無心插柳幫我一把,要不是你頂我去當兵,我哪會有今天,你才是我康有財生命中真正的貴人嘞。所以,聽說翟副縣長拿權力的大棒整你,我發自內心地替你感到不服。你剛才說什么“拆彈”,那是扯淡!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官,翟副縣長干幾年就走了,升官了,他認得我老幾?你我一個村子里拼打出來,從小光屁股玩大,我們能走到今天多不容易,我們的兄弟情分才是打斷骨頭連著筋啦。你說,我不幫你幫誰?

康有財的話在應如兵心里激起漣漪,他仿佛又回到十多年前在縣武裝部門口和康有財話別的情景。

兄弟,到部隊后好好干,我等著你的好消息。那時候,康有財對應如兵充滿感激。他是真誠的。

應如兵握緊康有財的手,發自肺腑地說,放心吧,我這個兵有一半是替你當的,在部隊不混出個人模狗樣我不回來見你。

你回來也未必能見到我。康有財當時的神情十分落寞。他說,我還有臉回去嗎?村里人會笑落大牙的,我只剩外出打拼一條路了。

武裝部院子里響起集合的哨聲。兩人互道珍重后,應如兵朝隊伍跑去。他快要轉進院子時回望門口,康有財孑立街頭依然在引頸招手……

應如兵還在神游八極,康有財敲著腕子上的手表,快到點了,我給弟媳婦有承諾的,今天先聊到這里吧。

站在茶樓門口,應如兵和康有財才想起互換電話號碼。他倆就著霓虹燈閃爍的光亮在各自的手機上摁著數字。康有財說,這幾年煤炭形勢不好,我現在轉行開磷礦,有時間一定多聯系。還有,不管你愿不愿接受,我任何時候都會幫你。這些年在江湖闖蕩,我耳濡目染,早把自己當年追求的東西丟得一干二凈。今天雖然談得不多,但我從你身上又看到了某些美好的品質。時間在變,你卻一點沒變,還是當年的老樣子。如今像你這樣有操守的人真的不多,令兄弟感佩啊。

應如兵玩笑道,還不是當兵給害的嘛。

康有財羨慕說,人生有一段當兵的經歷多好。

應如兵突然想起一件事,說,你那司機我好面熟。

噢,康有財說,朋友介紹來的,跟我才幾天,來頭不是蠻清楚,情商高,人倒是挺機靈,怎么……他正要往下說,一輛出租車“嗤”地泊在旁邊,司機招手攬客。兩人回家正好方向相左,康有財禮讓說,你先走?應如兵說,我比你近,散步回去。康有財便打車走了。

應如兵步行回家正好經過中心汽車站,平時這時候,小王和小張的煙酒店還沒打烊,應如兵決定順道去那兒看看。買電視機的六千五百元錢一直沒還人家,去年底本來是要還一部分的,可小王說那點錢并不多,還不如湊齊再還也不遲,他們并不差那幾個錢,于是就拖了下來。應如兵想,今年無論如何都要把錢還給人家,正好順道給人家說一聲。

店子里亮著燈。應如兵走進去,發現主人換了,店面已不再經營煙酒,而是改做快餐。應如兵留有小王的手機號碼,打過去,里面有女孩用普通話告知“您撥打的用戶已停機”。應如兵感覺蹊蹺,向女店主打聽小王和小張搬哪去了。女店主當時正專心致志地剁餃子餡兒,半天沒吱聲,只是搖頭,再問是否留有他們的電話,女店主干脆抬頭看起天花板來,給他一個圓下巴,應如兵碰了一鼻子灰,人家只對食客提出的要求感興趣。

回到家里,應如兵把這樣的消息告訴曾霞,問她咋回事。曾霞說,小王兩口子前幾天突然搬走了,連招呼都沒打,也不知道發生了么事情。曾霞突然敏感起來,哎,你怎么憑空關心起小王來了?應如兵說,你說我憑啥關心人家?你沒忘吧,我們還欠人家買電視機的錢呢。曾霞說,你盡管放心,你找不著他們,他們遲早會找你要賬。

這一夜,應如兵委實沒睡好,床上像長滿釘子,他翻來覆去無法入眠。隔壁小兩口的神秘搬走、康有財有意無意向他透露出的那些信息、戴墨鏡的司機似曾相識……這些像一團亂麻絞纏在一起,讓他隱約感覺到其間有著什么絲絲縷縷的關聯,但想破腦殼卻也理不出個頭緒。天剛麻麻亮,他就起床要趕回烏云界去。臨走,他讓曾霞存下康有財的電話號碼。曾霞說,他是你老鄉,你有他的號碼就行,我留著干什么?應如兵也說不清自己為什么非要把康有財的電話告訴她。他忖了忖,我離縣城太遠,家里如果有什么急難,請康有財幫個忙方便些。他回縣城的時間多,門路寬關系廣,人也挺熱心。

曾霞瞪圓了眼睛看著應如兵,怎么啦,你不會有什么事吧?

應如兵攤開雙手,我能有什么事?我只是擔心我不在身邊,你和兒子碰到什么難處沒人應急。

回到派出所,肖圣柱向應如兵報告,據他的眼線說,這兩天,“山飆”在縣城出現過。

縣城?

是的,開一輛豪車抖威風。

應如兵腦海里靈光一閃,急忙從屜子里拿出“山飆”的卷宗仔細翻看。當“山飆”的照片出現在眼前時,他猛然一拍大腿,媽的,原來是他!

他吩咐肖圣柱和小葉做好準備,隨時跟他去抓“山飆”。

肖圣柱說,眼線還沒摸準“山飆”的準確位置。

應如兵說,我知道他在哪。

可惜,應如兵慢了半拍,他還沒來得及對“山飆”動手,縣紀委的人先將他帶走了。

他終于落在康有財的預言里——社會是一張看不透的網,他被“網”了進去。

當天,紀委干部宣布對他實行“雙規”。他知道,“雙規”意味著什么。它是紀委用于對黨政干部涉嫌違紀違規問題進行調查的強制措施。被“雙規”的人將限制自由,無條件地配合組織調查,如果被查出有涉嫌重大違法犯罪的線索,還會移交司法機關處理。

紀委干部甲說,應所長,我們接到群眾舉報,你在工作中存在違紀問題,希望你能主動向組織說清楚。

應如兵把自己從警這些年的經歷前后捋了捋,說,我在汽車站巡邏隊負責時,曾用過一筆專項經費,有人懷疑我私吞公款——他能想出來的“問題”僅限這事。

干部乙馬上打斷他,那件事我們已經查過,并作了結論,還提它干什么?說別的。

應如兵實在想不出別的“問題”。他說,請二位提示提示,我不想瞎耽誤工夫,我還要回所里抓逃犯。

甲說,應所長,你自己說出來和我們提示后再說出來,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這一點你應該很明白。

乙補充道,我們也不想讓你認為我們是在誘供你。

應如兵說,我這人一根腸子通屁眼,不喜歡拐彎抹角婆婆媽媽的,什么事兩位盡管說出來,有問題我認打認罰,痛快點好不好?我真的還要回所里抓逃犯,我已經掌握了準確線索,沒時間和你們瞎折騰。

甲高深地笑笑,我們知道應所長很敬業,但是,到了這里光急沒用,還是先交代自己的問題,事情弄清楚了,該抓逃犯回去抓你的逃犯。

應如兵氣咻咻地說,那我只能明確告訴二位,我行得端走得正,沒問題。

真沒問題?甲反問道,那么,你的意思是我們胡來?是有人要陷害你應所長?

我沒那意思,但不排除有人誣陷。應如兵說,干警察沒少得罪人,社會上仇警者大有人在,這個你們懂的。

乙說,應所長,你這態度有問題,時間不早了,我們晚上加班談。

就在應如兵被紀委帶走的當天中午,社區一撥人到曾霞的租住房“檢查衛生”,有個年輕人還拿手機在客廳里又是錄視頻又是拍照。

曾霞就奇了怪了,整個院子怎么獨獨“檢查”俺家?那撥人剛離開,曾霞就接到烏云界派出所老范的電話,告訴她應如兵被帶走的消息。曾霞不知道是老范,你誰呀,咒我家應如兵出事是不是?告訴你,他在派出所好好的,你就別瞎操心了。老范說,都什么時候啦,我好心給你傳信,你還說這話,趕快想辦法吧。老范最后的話把曾霞唬住了。她趕忙打電話,應如兵電話關機。她感到事情不妙,又一時茫然無計。忽然,曾霞想到丈夫上山之前交代她的話,馬上聯系康有財。康有財聽到這消息,在電話里一個勁安慰曾霞說,你先別急,我來想辦法,放心吧,我不會讓應如兵有事的。曾霞哭著說,兄弟,他上山之前特地告訴我有事求你幫忙,我才想到你。現在,我指望不上任何人,全拜托你了。

這天夜里,應如兵和紀委干部對付到凌晨兩點鐘,事情沒有任何進展。

紀委兩干部也熬不住了,甲出示一張發票復印件問應如兵,認不認識這個?

應如兵一眼瞧出這復印件來自小王給他家購買“三星”牌彩電的那張憑據。

沒等他回答,乙再把一張放大的照片擺在應如兵面前,這個,你該熟悉吧?

——這是應如兵租房的客廳照片,墻邊那臺“三星”牌彩電成為照片的主體,格外清晰醒目。

應如兵有點莫名其妙。

甲說,把實物和發票復印件聯系起來,你不覺得這里面有問題?

應如兵反問,有什么問題?

乙說,我問你,電視是不是在你家?

應如兵點頭。

再問你,復印件是不是來自這臺電視機的發票?

應如兵又點頭。

甲一拍桌子,對嘛!那你說說,這臺電視機是怎么放到你家的?

應如兵一五一十把小王兩口子送電視機的過程說完。

你說向人家借錢買的,打了借條嗎?

應如兵說,我們約好以發票當借條。

誰能證明?

當然是小王兩口子嘛。

甲說,你左一個小王,右一個小張,他們到底叫什么名字?

這個真沒問過,平時就這么叫的,要知道他們的名字還不容易嗎,查一下就清楚了。

問題是一對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夫妻,憑什么要給你送電視機?

我已經說過,不是他們送,而是我借。應如兵說,我們是關系很好的鄰居。鄰居之間借錢借東西,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腦子有問題吧?

哼!說得輕巧。甲說,在人家給你送電視機的當天,你是不是抓了一個扒手?

是呀,抓扒手有錯嗎?不過,我要糾正你的說法,不是我抓了,而是我們巡邏隊現場抓獲。

有區別嗎?

當然有。事情是兄弟們干的,說我抓是個人行為,我有貪功之嫌;說巡邏隊抓獲是工作行為或執法行為,功勞是大家的。

有意思嗎?甲說,別跟我咬文嚼字了,我只問你有沒有這回事。

有這事,他還是個逃兵。

最后怎么處理的?

放了。

這就對嘛。甲分析說,你想想,一個關進拘留所的扒手,沒做任何處理,說放就放了,誰給你這樣的權力?另外,偏偏就在這天晚上,有人給你送電視機上門,你不覺得這兩件事情聯系起來耐人尋味嗎?

應如兵總算聽出些道道來了。他說,有人在搗鬼,這里面有陰謀,我請求面見當事人,我要對質。

甲笑一笑,應所長,你很幼稚啊。我們對舉報人是要依法保護的,要見也得法庭上見,可我們并不想走到那一步。說句內心話吧,你應所長從農村當兵出去,走到現在不容易,我們并不想把事情做絕……但你得配合呀,不要讓我們太為難。

應如兵品咂著甲的話,感覺出他們似乎也有難言之隱。他想到了扒手“酒窩窩”,想到了使假幣的“黃毛”,想到了翟副縣長和他的司機,想到了康有財讓他交出的那份訊問筆錄,也想到了小王他們不聲不響地搬走……難道這是一個精心設計的圈套?

應如兵回話說,能說的我都說清楚了,有些事沒法配合,人在做天在看,你們看著辦。

乙說,我們可以給你交底。紀委初步的想法是,應所長如果能交代并認識自己的問題,這案子只做違紀適當處理;如果硬要和組織對著干,那就只好移交檢察機關,敲詐勒索也好,徇私枉法也好,受賄也好,讓法律給你一個定義。

這話像一把刺刀刺痛了應如兵。他挺身站起來,拍拍自己的警服,別廢話了,你們睜大眼睛看看,我應如兵是那種貪生怕死的軟骨頭嗎?告訴你們,站在你們面前的曾經是一名軍人,現在是一名堂堂警察,這兩個身份都不允許我昧著良心說話辦事,更別想要我向小人和邪惡低頭。

兩干部收起紙筆,甲說,那我們仁至義盡就沒得談了。

應如兵說,這事必須得談下去。

……

第三天上午,沒想到事情突然出現轉機。

甲換一副笑臉,很客氣地對應如兵說,應所長,對你的“雙規”解除,你現在可以收拾東西走了。

應如兵愣怔半晌,僵硬著身子一動不動,什么?就這么不明不白地來,糊里糊涂地走?過家家好玩是吧?告訴你們,我就不走了。

甲說,如果需要解釋,你去問他們。

順著甲手指的方向,應如兵看見了等在門口的康有財和曾霞……

應如兵堅持不給說法不走。康有財指著自己的胸口說,走吧,我這里有說法。

應如兵巋然不動。

曾霞說,兒子現在還不知道這事,你是想傷害他嗎?

曾霞的話直抵應如兵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他腳步猶豫著走出紀委辦公室。

我想盡辦法才找到小王兩口子。康有財邊開車邊抖摟實情。是有人以他們的名義舉報了你,但他們也是被人利用,有自己的苦衷。嘿,不說這些,有驚無險,出來就好,把一切都丟開。

不行!應如兵一拳搗在車門上,你把小王的地址告訴我,我把錢給他們還過去,連利息一起還。但他們也要還我一個公道,我不能蒙著被子吃屁。媽的,這么做人太險惡了!生活還有什么意思?

小王兩口子是冤枉的,你不要錯怪人家。康有財揭秘說,你知道人家為什么放棄煙酒店好好的生意不做,天遠地遠跑出去另謀發展?

原來,應如兵調離汽車站后,“黃毛”就和翟副縣長的司機天天上門找小王他們的麻煩。他們費盡周章找到“酒窩窩”,查明小王夫婦替他說情并送給應如兵電視機的詳情。“黃毛”有翟副縣長這個舅,又是在煙酒店讓小王識破并報了警,他當然要兌現承諾找煙酒店老板算賬。鳥司機最惡毒,小王兩口子不肯出示發票原件,他就要小王說出電視機是在哪家商場買的,什么牌子。小王他們不答應,最后,安監局的舅舅出面了。鄔局長逼著小王說,如果不配合,安監局所有的欠款不結賬。這差不多掐住了小王他們的命門。小兩口說出相關信息后感覺對不住應如兵夫婦,加上不堪“黃毛”之流的騷擾,不得不關張走人,還變換手機號碼玩失蹤。康有財說,人家也是被逼無奈啊,他們并沒把自己手里的發票交給紀委,已經足夠對得住你了。“黃毛”和司機找到那家商場,翻出發票存根,復印后交給紀委,才有了后面的劇情。

應如兵像被人抽去筋骨,身子如一攤爛泥委頓在座位上……

“路虎”駛近一家特色餐飲店門口,康有財要在這里替應如兵接風壓驚。

隔老遠,應如兵就發現康有財的司機等在門口。他戴著墨鏡,正神色不安地朝這邊張望。應如兵像老虎見到獵物,他似乎忘了自己剛剛過去的遭遇,綿軟的身子一下亢奮起來,下車后默默靠近準備上車的司機。“山飆”!在應如兵突如其來的斷喝聲里,司機顫抖一下,墨鏡掉落下來。他接住眼鏡剛要拔腿逃跑,應如兵幾個擒拿動作快如閃電,一氣呵成,將他摁倒在車門邊,一張臉都被壓變形了。

曾霞臉都嚇白,她對著應如兵說,你發啥神經?

應如兵沒理她,只給康有財解釋道,兄弟,真是對不住,我本來應該感謝你,可這小子是我們所里抓了多年的逃犯……

康有財并沒表現出訝異。他平靜地對應如兵說,你那天向我打聽他的底細,我就有所懷疑,只是想不到這哥們會有逃犯身份,真是冤家路窄啊。

回頭,康有財拍拍齜牙咧嘴的“山飆”說,小兄弟,碰到應所長,你就只能自認倒霉了。乖乖跟他走吧,進去后,我會來看你。

“山飆”說,姓應的,我服了你。老子躲貓貓的日子過膩了,遲早有這一天,你拿我去邀功吧。

應如兵正愁沒處撒氣,手上猛一用力,“山飆”痛得嗷嗷叫。他沒好氣地說,拿你邀功,我怕臟了手!

康有財對應如兵說,我惡人做到底,你說先去哪兒。

應如兵把“山飆”押上車,讓“路虎”直接開到刑警大隊。

辦完刑拘“山飆”的手續,應如兵按照康有財提供的新號碼撥通小王的手機。聽出是應如兵的聲音,小王連說了好幾個“對不起”!小王說,應大哥,我們真的沒有害人之心,我們惹不起躲得起……應如兵不想聽她多解釋,說,事情都這樣了,說這些話還有什么意思?給我一個賬號吧,我把買電視機的欠款打給你,賣血都還你。

你不是讓一個姓康的老板轉給我們了嗎?我都給他打過收條,你還打什么錢?

應如兵怔了怔,轉而打電話問康有財,告訴我,是曾霞向你借錢,還是你主動伸援手?

康有財說,我說過要幫你。不過,這件事你老婆并不知情,我用錢和小王做交易,讓她出具了一張收據,而且把收款時間寫在了紀委抓你之前。要不是這樣,紀委會隨便放人?

應如兵立在那里,像一根路邊的電桿。他舉著電話的手遲遲放不下來,任由里面康有財喂喂喂地叫個不停。

應如兵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到租房翻來覆去找那份關于“黃毛”的訊問筆錄,結果沒找著,問曾霞,曾霞說,我不知道什么狗屁材料,有,也早讓紀委的人抄去了,你以為你就那么便宜出來的?

應如兵追著問,是不是康有財逼你交出去的?

曾霞答非所問,我要是知道你保留著那份材料,早把它滅了。那就是個禍根,你知道嗎?

……

這年底,應如兵因抓捕“山飆”有功,局里準備將他調回局機關任巡警大隊長。方案報到縣里,遭翟副縣長一票否決。

此前,康有財專門到翟副縣長辦公室約見他,希望他能對應如兵網開一面。可未及開口,翟副縣長先訓人,有財兄啊,我怎么聽說你在應如兵的問題上使了手腳?

康有財明白翟副縣長所說的手腳是指小王出具的那張收據。正是那份關鍵證據,紀委才不得已放人。他裝聾賣啞說,翟縣長,你說的話我不懂。應如兵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是有心幫他,他還未必接受呢。

你在說謊。翟副縣長很不客氣地說,接不接受是他的事,幫與不幫則看你的。你找我不正是在幫他嗎?

康有財說,我們是發小,送人玫瑰自留余香,隨手拈來的善舉我當然愿意做。康有財從兜里掏出一包“和天下”,先給翟副縣長一支,再把自己的點上,話語隨煙霧一并吐出來,求情的意味頗重,翟縣長,交往這么多年,我可從沒開口請你幫忙啊。

我聽說他那個當兵的名額,當初就是占用你的。你怎么良莠不分,成了一個沒有原則的人?翟副縣長鼻孔里哼一聲,背叛是一個人最卑鄙的德行,我不喜歡在我面前玩陰謀詭計的人。

康有財知道,再向他服軟毫無意義。他有點憋不住了,語意深重地說,翟縣長,我們打交道時間不短了,我是個怎樣的人,你心里很清楚。撇開你的領導身份,作為朋友,我希望能得到你必要的理解和尊重。

翟副縣長壓根不買賬,他警告康有財說,應如兵是個不識抬舉的人,我勸你離他遠點。不然的話,別怪我連你一塊收拾!

康有財開礦多年,少不了和安監局鄔局長打交道,自然也就和翟副縣長攪得很深。這么多年沒少向這些權貴哈腰,殫精竭慮地給這些鏈條上抹油,想不到有求于人時,翟副縣長會視他如螻蟻。他深知翟副縣長說要收拾他,絕不是危言聳聽的——除非他不想開礦。

走出翟副縣長辦公室,康有財無奈地搖搖頭。他仰頭看了看天,天上是密實的云層,什么也看不透。一絲含義不明的微笑浮上他的臉頰。在這樣的微笑里,他好像把許多事情都想通了,身心頓時感到一陣輕松……

翟副縣長說話算數,一言九鼎。應如兵到底沒當上這個巡警大隊長。

時隔不久,安監局鄔局長因涉嫌多項犯罪指控被市檢察機關立案調查,而且把翟副縣長也捎帶進去。誰都知道,翟副縣長在縣里經營多年,上上下下早已編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大家偷偷議論,是誰吃了豹子膽,敢在太歲爺頭上動土,而且一家伙打準蛇的七寸?

責編手記:

作者少一的作品多半都很熱鬧,形形色色的人物在紛繁的舞臺中上上下下,但他的敘事風格卻又是沉靜的,從容不迫地與現實、人生展開對話,好像是一個燈火闌珊處的旅人,懷著眷戀與赤誠,向萬家燈火投去深深的一瞥,以人生作為天平,小心翼翼地稱量著一個人生命的價值、一個社會公平與正義的分量。

《電視機有鬼》塑造了一個有煙火氣的英雄形象。主人公應如兵在平凡的崗位上做著本職的工作,初看與英雄相距甚遠,但他無畏地堅持著心中所信,在多數人選擇順流而下的關口勇敢地逆流而上,如他的同鄉好友所感慨的,靡不有初,鮮克有終,這份對美好品質的堅守正是英雄身上最鮮明的底色。講好一個平凡英雄的故事并不容易,這需要在幽深的暗處尋覓明亮的人心,需要在堅固的現實基點中開拓出心靈飛翔的空間,需要走向人物深處,探尋不可言傳的最深的夢。我們可以看到本篇小說為此所做出的努力和探索,它帶我們追溯到英雄事跡的源頭,應如兵的情懷與擔當既是生命內在的孕育,也是聯防隊、派出所戰友們的熱情支持、康有財等的轉變與企盼,所給予他的支撐和希望。

責任編輯 孫 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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