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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一秋

2018-06-04 09:35:16連亭
民族文學 2018年5期

通常,世界上的人被分為兩種,一種是被關注、被談論、生活在聚光燈下、參與時代進程的人,一種是容易被遺忘的、處在高樓大廈的陰影、奔走在瓦舍草木叢中的人。前者令人羨慕,后者令人感嘆。

我經常在不起眼的地方看見這些令人感嘆的人,他們所生活的邊緣世界以一種奇妙的方式打開著,你走進去讀它的時候,會覺得這里存在著生命最具有震撼力的篇章。在這里,我找到了治愈孤獨的靈丹,這只巨大的孤獨怪獸曾經像影子一樣纏著我,現在它被一陣風刮走了。

像影子一樣的人

每天,山河都會從不失手地吞噬落日,這些事一天天地發生在樹木逐漸縮小的遠方,我望不穿,但能感覺薄暮正在悄悄地降臨。它小心翼翼地放下帷幔,從各個隱蔽的地方蛇行而出,像濕氣一樣沾滿人的皮膚,又不動聲色地爬滿房子、院子、水井,撩動著山河、樹木、云朵和天空。它從四面八方朝我涌來,又在風中輕輕散開。它隨著落日的消失而慢慢加重,開始是橙黃,接著是昏黃、灰黃、灰黑,最后成為一張巨大的純色黑幔。它遮籠了我,包括我內心的隱秘。

有時我懷疑是風吹來了黑夜,它是個會畫符的巫師,將墨水涂滿天地間的一切,直到清晨的露珠將墨水洗凈,太陽重新照亮人間。這個懷疑很快遭到否定,因為白天也有風。白天的風除去蒙蔽在家具上的塵土,卻并不阻礙我看見事物。我對著天上的星星充滿疑惑,為什么只有它們不被遮住呢?從地面到星空,存在什么不同?為什么地上的燈會滅,而天上的不會?行路的人沒有回答我,行人各自回屋,回到收容自己的角落,回到風聲比野外小得多的地方。我站在曠野上,朝著家的方向奔跑,景物的顏色和輪廓隱沒在黑暗之中,我什么也看不清,我什么也不需要看清。

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的年齡隨著樹的年輪增長,樹的年輪隨著落日的光暈生長。大河遼闊,青山遼遠,風使一切變得蒼茫的同時也給一切安上了翅膀,山河跟著來去自如的風向遠處迢遞,只有沉默的村莊像刺猬般蜷縮一方。人們一如既往地在薄暮降臨時各自回屋,不論是風和日麗的陽春,還是酷暑難耐的炎夏,抑或秋涼似水、寒風肆虐的季節。

我從哪兒來?村莊從何處至?為什么登上再高的山也留不住落日?為什么跟著河流走多遠都找不到風的巢穴?薄暮常常倚門相待,收攏我小小的影子,我必須跑到燈下才能重新把它找回。而母親,即使是在沒有停電的夜晚,也要在偏房里點亮一盞如豆的油燈,這頗像藏人點酥油燈的風俗,母親不是藏人,她說她點燈是為了深夜回家的先人能看見自己。先人是誰?先人就像影子一樣,要靠燈來照見。這很奇怪,影子明明是幽暗的東西,但卻只存在于光明的旁邊。每當深夜被憋醒不得不爬起來上廁所時,走過偏房的門我都不敢往里看,生怕撞見先人們的影子,我承認我對他們心生恐懼。

村莊中有個獨眼人,總在薄暮朦朧中從家里走出來,額頭亮著的貓燈,仿佛是他的另一只眼睛。我曾問他在夜里哪只眼睛看得更清楚,他說他從來不用眼睛看。“那干嗎還要點燈?”“點燈是為了讓別人看見我。”“你不用眼睛看你用什么呀?”“我用耳朵聽,它們像眼睛一樣亮堂。”他在薄暮中聽到什么?白天用不著點燈,于是白天人們似乎看不見走在陽光中的他,而在薄暮中額頭上的燈照亮了他的存在,看見他的人都問他幾句好,甚至停下來和他談談莊稼,說說菜園子。薄暮收攏了我的影子,卻照亮了他的聲音。

有人對我說,很多聲音在薄暮中會變得更清晰。比如生活的氣息,鍋碗盆瓢,鏗鏗鏘鏘。比如母親的呼喚,悠長綿軟,溫潤如水。比如歸鳥的翅聲,撲撲啦啦,風中有聲。再比如蝙蝠的叫聲,花朵的凋謝聲,莊稼的拔節聲,夜行人的腳步聲……呵,夜晚的確有那么多聲音啊,它們像風一樣舒展開來,像薄暮一樣合攏起來,它們多么豐盛啊!

收破爛的、賣冰棍的搖著鈴聲沿著黃土路走遠了,討飯的、借宿的敲著破碗出現在村口。他們聞著飯香朝著有炊煙的人家走去,蹲在人家門外喊門,沙啞的聲音應和著廚房里鍋碗盆瓢的聲音。“有人在家嗎?”門里的人雖知門外的人明知故問,但還是把門打開,端出一碗帶湯的飯來,倒到鏗然有聲的破碗里。夜里這些討飯的會借宿在草垛、柴房、牛棚甚至只是干爽的墻角邊,沒有人知道他們打哪兒來,也沒有人記得住他們長得啥模樣。村里人說起他們,只是一面嬉笑一面聳聳肩。曾經有個別處來的婦人來村里問,“可曾見過一個左臉帶刀疤的討飯人?”“討飯的?”被問到的人重復一遍,“你問的是哪一個?我們這里一天要來好幾個討飯的。”“臉上帶刀疤的。”“臉上帶刀疤的這陣子也來了十幾個呢!”婦人到底也沒打聽到什么,因為村里人從未留意討飯人的模樣,從未弄清他們叫什么名字,就連他們走過的路、睡過的地方也沒有留下一絲他們來過的痕跡。討飯的給村里人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他們是在薄暮中才能看見的、敲著破碗的、面目模糊的一群影子。

我時常要在薄暮中摸索徘徊,漸漸地我的耳朵也獲得了眼睛的能力。我和額頭點燈的人擦肩而過,我的耳朵和他的耳朵一樣充滿聲息。各種晚風沖擊著我的皮膚和神經,各種聲息舞動著在黑暗中點亮的燈火。我在厚實的土地上,不斷遇見頭上舉著火種的人,在自己的旅途上點燃光明的人。我和他們越來越接近,如同樹木與天空越來越接近。

變成兔子的人

2016年我時常生病,住了兩次院。在醫院里,我睡的是20號病床,穿的是20號病服,胸前掛的是20號牌子。那些日子,我失去了名字。醫生、護士找我時喊的是20號,周圍的其他病人也喊我20號。“20號,該你檢查了!”“20號,量體溫了!”“20號,該吃飯了!”“20號,你是哪里人?”大多數都是命令句,只有少數是問句。這種問句基本上是病友發出的,帶著醫院少有的情感熱度和色彩溫度,仿佛泥土厚重的黃顏色,讓人倍感親切。醫院最多的顏色就是白色和藍色,白色是墻壁和床單,藍色條紋是病服,只有病友之間的交談帶有生活的顏色。

這一病,查出我沒有左腎,并且左腹有長寬幾厘米的積液,造成腹部的墜脹與疼痛。醫生說我的左腎沒有發育,是因為母親懷我三到五個月的時候受到致畸因素的影響。我問母親,我在她肚子里生長到三至五個月時,她受了什么刺激。她說什么也沒有,一切都和平常一樣,我讓她仔細想。幾天之后她想起來,那段日子她養過兔子,并且這些兔子都離奇地死了,此后她就再也沒養過兔子。

兔子!什么都和平常一樣,只有兔子不一樣!兔子全部死了!它們死了,我的左腎沒有發育,我的腎臟畸形!這些兔子帶走了我的左腎,改變了我的人生。我的左腹沒有腎臟在跳動,所以我脾弱,腸胃弱,每個月都肚子痛。呵,兔子!它和我的命運交纏了那么多年而我竟沒有發現,現在它和我待在白色的病房里,此后仍將與我的人生牽牽絆絆。在我結婚之前,我從沒這樣深刻意識到,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一件事與我休戚與共、甘苦同當。

剛開始時,醫生說必須施行手術排除左腹的積液。后來醫生發現,這些積液只是暫時出現,并且像兔子一樣鮮活,只要我身體恢復它們就會自動排出,并且像兔子不吃窩邊草般不危害我的性命。多么乖巧的兔子,閃著紅色的眼睛,豎著靈敏的耳朵,在我空蕩蕩的左腹制造著聲息。它在我醒著的時候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在我睡著的時候也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我在咕嚕咕嚕的聲音中墜入夢的深處,在夢中我變成了一只眼睛發紅的兔子。我左奔右突,上躥下跳,想要勝過狐貍、豹子、獵犬、獅子、老虎……我弱小,但我有速度;我愚笨,但我有足夠靈敏的修長耳朵。我在荒草叢中尋找多汁的嫩葉,在低矮的土坡構筑自己的巢穴。高興時我邁開腿歡快地奔跑,難過時我在陽光下曬曬發紅的眼睛……

這樣的夢做得多了,我漸漸有了兔子的屬性。比如我的聽覺異常靈敏,任何細微的聲音都能被我捕捉到。那些等著看我好戲的人在背后咬耳根子嚼舌頭,哼!屏蔽,屏蔽,耳不聽為凈。小鳥兒在遠處的樹上嘰嘰喳喳,聽到了,聽到了,雖然隔得遠!花朵悄悄睜開了花瓣,多么輕微啊,但我聽到了。蝴蝶的羽翅在空氣中扇起了氣浪,在耳膜留下一個意猶未盡的省略號,那些細微的花香乘著翅膀撲鼻而來,浸潤肺腑……

后來我和一個瘋子成了朋友。出院后我在南方的一座城市上班,單位的人對我不好不壞,秩序井然的工作節奏讓我們少于交流,等級森嚴的職位差異更是讓人不談感情。總之,工作后的生活和在醫院里的生活一樣單調、乏味,直到我在薄暮的霧靄中遇見越來越多的瘋子。

第一次見到瘋子是在夏天的一個黃昏。我下班回租屋要經過一條街巷,街巷有銀行、店鋪、裁縫鋪、米粉店、飯店、服裝店……她穿著睡衣坐在銀行前的瓷磚地上喝水,喝完她用手蘸水在地上畫了一張人臉,嘻嘻哈哈地對著人臉說話,仿佛在逗樂一個孩子。水跡干了,她就重新蘸水補畫,然后繼續著她與畫之間的密談。她不像個乞丐,她的衣服極其干凈,每天都換洗。她也不是流浪漢,她從不缺吃的。她又不像住在附近的人,因為她的親人從不出現。我每次都在固定的地點碰到她,看見她一個人自得其樂地自言自語。

街巷里沒有一個人理會她,街巷里全是趕路的人、吃東西的人、取錢存錢的人、逛服裝店的人。她神態自若地說著自己的話,睡自己的覺,比我見到的任何人都過得快活自在。有一天,我路過她身邊時,她抬起頭來,沖我微微一笑,像跟熟人打招呼那樣說,你回來了!微笑襯得她的面龐極其美麗,使得我忘記了她是個瘋子。我在想,她從未和街巷里的任何一個人說過話,她突然跟我說話,一定是因為她看到了我身上具有兔子的屬性,一定是因為我能聽到她的自得其樂中富足的世界。

遇見第二個瘋子時是在一家休息廳。休息廳在省立圖書館后面,我周末去圖書館看幾本書,然后在休息廳休憩一陣子,吃吃飯,喝喝水,然后坐公交車回租屋。去了多次之后發現,休息廳除了偶有幾個生面孔,大體上卻總是那么些人。我經常坐在進門右轉第四排靠窗的桌子,前面是經常到圖書館復習考試的復讀生,后面第一排是一個退休老大爺,第二排是頭發留得很長的男子,第三排是個秀氣的女大學生,左邊是一個面容姣好的長頭發女子。長頭發女子安靜地坐在那里,什么書也不看,不吃也不喝,只是目光掠過我,看著窗外的一棵樹。我開始很奇怪,既然她要看樹,為什么不直接坐在靠窗的位置,但我發現她每次都坐在左手邊的位置,即使窗邊有多余的空位。休息廳里沒有人管她,所有人都埋頭專注于自己的事情,我最后也習慣了總是有一雙眼睛幽靈般掠過我,落在窗外的樹上。

有一天我對面坐了一個不認識的大嬸,她以前從沒出現過,估計是來幫孩子借書的。她剛坐下不久,就發現長頭發女子一直在看她。開始她只是把頭扭到一邊去,后來她發現這樣沒有用,因為一刻鐘之后,長頭發女子還是那樣定定地看著她。她開始坐立不安,以為自己身上出了什么問題,就開始上上下下地查看自己有什么怪異的地方。看清楚后發現沒有,于是她很惱火,就瞪了長發女子一眼。長發女子對此沒有任何反應,仿佛看不見她似的。大嬸有些惱羞成怒,就嘀咕幾句“有毛病啊,老這么看人”。長發女子像聽不見似的,仍然眼睛直勾勾地看過來。最后大嬸氣憤地站起來,走到長發女子旁邊,惡狠狠地說了句“瘋子”,就氣急敗壞地離開了。長發女子受驚般驚醒過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而周圍的人都齊刷刷地看著她,羞紅了她半張臉。幾分鐘后,我聽到左邊傳來輕微的啜泣聲,扭頭一看,是長發女子在哭。她哭的時候,像極了一只受傷的小兔子,我走過去輕輕安慰她,給她遞紙巾。她告訴我說她不是在看我,也不是在看那個大嬸,她是在看一棵樹,一棵她和別人一起種下的樹。我點了頭,抱了她一下。她哭的時候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含糊的。我后來才知道那棵樹是她和她丈夫種下的,我左邊的位置是她和丈夫以前常坐的位置,從那里可以看見整棵樹的樣子,以及樹頂冒出來的公園寺廟的塔尖。而她丈夫,死于一次軍事演習之中。

我遇到越來越多的瘋子,有的穿著花裙子,有的穿著打領帶的西裝,有的提著裝滿青菜的籃子,有的背著輕便的雙肩包……他們是各色各樣的人,住在各色各樣的房子里,在生活中幾乎沒有任何交集,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他們的眼睛滿含清澈的泉水。這使得他們會在生活遺漏的某個間隙里,在某個無法預料的瞬間,突然流下溫潤如玉的淚水,睜著一雙兔子般發紅的眼睛。

正在消失的人

小時候,我和外婆住在隴頭灣,跟小美一家挨得很近,隔著一片香樟樹,樹下經常拴著幾頭母牛,小牛們要么在附近轉悠,要么躺在母牛身邊。

小美的哥哥比我大幾歲,經過我家門前時,我經常跟他打招呼。他是個英俊的小伙子,走路充滿自信,他在學校是個好學生。看到他,我會喊一聲“放學啦!”或者“上學啦!”他則會微笑著說“小美等著你呢”,然后邁開大步繼續往前走。學校就在十公里以外的鎮上,對于我和小美,那是個神秘的地方。那個方向的樹林,常常升騰著一片朦朧的暮靄,隱藏著一個我們所不知道的世界。后來小美的哥哥在通往那片暮靄的路上走著走著,就不見了。人們說,他去了遠方的城市,過上了好日子。遠方有多遠呢,比鎮上還遠嗎?這里的日子不好嗎,為什么要去了遠方才是過好日子?大人們回答不了我的問題。于是我只有自己親自走上那條路去尋找答案。

住在村口的“碎醫生”,他和那些瓶瓶罐罐打交道多年了,他和村莊的病痛打交道也多年了。他熟知那些脆弱或堅強的人的私密病痛,懂得該給誰配什么藥,他甚至不用煩瑣的診斷和詢問就能準確地開出藥來,抗生素、止痛片、消炎片……這些藥物讓他在村里名聲顯赫衣食無憂。可是有一天,“碎醫生”被一個女人悄無聲息地帶走了。人們以為他只是出去玩幾天,不久就會回來。憑著這么多年的生死情誼,他們堅定地認為,他們離不開“碎醫生”,“碎醫生”也離不開他們。直到“碎醫生”很久沒有出現在村子里,直到他們由于病痛疼得“哎喲哎喲”地亂叫卻求告無門時,人們終于明白自己被拋棄了。

就在“碎醫生”失蹤不久,我的二伯,他失去了妻子。我的父親,他失去了母親。風中多出了兩個瘦弱的身影,而村莊里,這樣的失去越來越多,這樣瘦弱的影子越來越多。多年后我發現這些失去和“碎醫生”無關,這些瘦弱也和“碎醫生”無關。有很多東西,生來就是要失去的,有很多的人是被歲月削去血肉而瘦下去的。明白這些事之后,我不動聲色地看著這一切,不動聲色地記錄著這一切,不動聲色地陪伴著這一切。人們已經習慣收斂自己的悲傷。這些悲傷的人,他們蹲在村莊的影子里,慢慢濃縮枯萎,直到他們也成了正在消失的人。

家鄉一直在變。有些變化令人欣喜,有些變化令人憂慮。熟悉的事物、熟識的面孔在一天天變少,就像我身上家鄉的印記在一天天變少一樣。金錢,事業,遠方,最后是死亡,那些不知名的事物慢慢帶走了我所愛的一切。漸漸地,家鄉成了一個念想。就像父親是母親和兒時的我的念想一樣。

我小的時候,父親經常在外地打工,每次都走得匆忙。過完年,母親才剛拿下神案上供了十五天的柚子,父親就草草地收拾行李出門。父親做這些的時候,我總是膽怯而又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希望他能多待些日子。我可憐巴巴的眼神什么也改變不了,父親還是照行不誤地走向公路。他穿著被汗液浸染得發黃的T恤,肩上扛著行李袋,跨著大步沿蜿蜒的小路朝前走。我偷偷地跟在他后面,一直跟到村口,又在村口呆呆地看著父親拿著行李袋笨拙地擠上車,消失在遠方。

母親是個瘦弱的女人,個子很小,五官比一般農村婦女漂亮,但由于不愛笑顯得面容凄然。她老是穿著草綠色的粗布衣裳,天才蒙蒙亮就拿著鐮刀消失在晨霧中。她沉默寡言,不像其他農婦那樣喜歡大聲說話,或者三五個湊一堆東家長西家短地說個不停。若說她不愿與人交往,毋寧說她是太忙了。大多數時候,作為女兒的我,也只能默默地看著她出門干活時剛毅的背影和不得閑的雙腳,并且同樣沉默地按捺住內心的渴望。我渴望看到母親像其他孩子的母親一樣,喜歡大聲說笑,喜歡逗孩子玩,或者哪怕是笑著和我說一會兒話也好,可她總是愁眉苦臉地干呀,干呀,干呀,從不理會我內心的渴望!那些暮色蒼茫的傍晚,望著延伸向田野的村路,我清楚地知道,太陽下山以前,母親是不會回來的。

有時我會被欺負我的大孩子追趕到樹林里,那是讓所有孩子恐懼的地方。那里平時沒人敢進去,包括追趕我的人。他們等候在籬笆外,不敢越雷池半步。而我在破敗的老屋中氣喘吁吁地聽他們在不遠處嘲笑我。“那房子經常鬧鬼,她死定了”,他們總是這么說。

那里有一個荒蕪的院落,長著一棵茂密的榕樹,樹下是一圈落滿樹葉的空地,躺著一只氣喘吁吁的老狗,對著榕樹和老狗的黑屋子,住著一個孤獨的老人。所有的小孩都怕住在黑屋子中的老人,他的院子里停放著一口棺材。那口棺材與草纏繞在一起,油漆已經剝落殆盡。那是老人為自己準備的棺材,他是個鰥夫,年輕時沒錢娶老婆,一輩子攢的錢只夠給自己買棺材。

其他小孩都把他當成鬼,可是這個鬼,卻會把自己為數不多的紅薯分給我吃。每次去過樹林里的老屋回家,母親都會向我詢問老人的情況。她的熱情里,帶著婦人們特有的善良和同情。她很巧妙地問我老人的身體好不好啊,米夠不夠吃啊。從母親細碎的問話以及嘮叨中,我驚奇地發現,原來老人年輕時當過兵,他的父母去世的早,早年的戀人也已在他當兵的年頭嫁給他人,他無牽無掛,自己湊合著過了一輩子,挺不容易的。我不無浪漫地想,一個當過兵的人,怎么會娶不到老婆呢。除非……除非他不愿意娶別的女人!啊,想到這一點,我忽然覺得老人身上有了神圣的光芒。那光芒是許多人不能夠看見的風景。我這樣想著,忽然間對老人有了好感,甚至覺得他荒草一樣蕪雜的胡子也很可愛。

有一天,樹林里響起了一陣鞭炮聲,驚飛了剛剛歸巢的林鳥。老人走了,帶著一點人世的遺憾。鞭炮聲后,他和他的棺材被抬到山上去,在那里埋掉一生的榮辱。有些東西被埋掉了,有些東西卻不會。

很多人死了,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不甘,除了那些圍繞在逝者身邊短暫爆發的淚水。這些淚水,都是從散落的田地里匯集而來的。村民們為了各種各樣的活不停地奔波勞碌,在柴米油鹽中蹣跚前行。他們清楚,不能為了什么人和事去耽擱一株莊稼的生長。但是他們愿意為在乎的人停下手中的活計,去痛快地流一次淚水。在我的好友死去之前,我從沒花心思想過村人對待死亡的態度。當我看見他們流下淚水而又很快擦去重新投入勞作時,我震驚了。一個村莊對一個人的消失,竟然可以如此從容。人們在田地里邊忙活邊談論一些人的離去,他們奔走相告,放下手中的農活趕赴一個人的葬禮。他們走向葬禮的從容,就像他們出門去地里干活一樣。人要經歷多少的世事滄桑,才可以練就這樣的態度啊!

有一天,他們告訴遠方的我,那個養育過我的人走了。他們說話的語氣,就像是說田里的莊稼枯死了一樣。我想起了,很多張生動的臉,還有輕輕的、淡淡的、草木灰的漠然的味道。他們走了,我寫下幾個字:草木一秋。誰都不例外。他們活著時,像莊稼一樣茂盛,該開花的開花,該結果的結果。他們走了,像秋天收割后田里剩下的秸稈,被翻進土里,變成下一季稻的肥料。

責編手記:

連亭近年來專注執著地從事著散文寫作,這令我期待之中又隱含著絲絲縷縷的擔心,擔心專業寫作會慢慢限制她的視野范圍,讓她在技藝精深的同時丟失了那份敏銳和天真。《草木一秋》的出現打消了我的疑慮。這是一篇沉潛在心靈深處的作品。在塵世的匆匆步履中,對這些卑微、模糊的身影的發現,對這些幽微、曖昧的情緒的捕捉,需要作者走出狹小的書房,來到喧囂的街道,擁擠的人群中,來到廣袤的曠野,湍急的河流旁,釋放自己的感官,重新定義看見、聽見,重新尋找嗅覺和觸覺。這份莊重與誠懇、謙遜而悲憫的態度,令我對作者以后的寫作具有了信心。

《草木一秋》里寥寥數筆,勾勒了幾個頗具特色的人物,在熹微的薄暮中頭頂舉燈的盲人、在鬧市的圖書館里日日盯著窗外樹木思念亡人的女孩,隱居在樹林里無依無傍卻又有所期待的老人,還有那個,曾在日落前、醫院里、都市中感到恐懼迷惘的“我”……他們看起來那么不同,不同的經歷、不同的故事、不同的臉龐,但他們卻有一種相同,他們都是“我”的某一個側影,他們分享著同一種豐盈的孤獨。相對于寫人,作品里對大自然的描繪更富詩意。日月草木既是作品的留白,為讀者感受與體悟提供了回味的空間,也是作品的重要部分,拓展了情感的向度。作者在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勾連起一條微妙的精神韌帶。這份連接感消減了一部分孤獨,也加深了一部分孤獨。

責任編輯 孫 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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