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向東(藏族)
12月,我從康定出發時,雪已下到第三場。遠山、屋頂都被雪覆蓋。雪裹在樹上,像開滿白色的梨花,卻遠比梨花更密集,也更通透。我穿著保暖內衣、毛衣、加絨牛仔褲,外加厚厚的羽絨服,坐在客車里。道路上有雪,為防滑,驅動的輪胎已掛了鐵鏈條,車緩慢行駛,鐵鏈碾壓著雪,不停發出“咣咣咣”的聲音,單調而漫長得像時間被誰抽打著走。整整八小時,總算抵達成都。我們習慣上愛把二郎山以外的世界稱為漢地,也即關內。這一稱謂最顯著的特征便是氣候,成都比康定通常高上十度左右。我下了車,卻沒感受到這十度的差距,因為云霧密集,空氣潮濕,霾散布其間,給人的感覺就很陰冷。
進入雙流機場后,溫度在空調之下升起來。我將去海南,雖是第一次去,常識中已知那地方的冬天相當于康定的盛夏,我為此做了準備。在機場里把厚厚的羽絨服脫去,換上相對單薄的呢子衣。在候機的時候,我腦袋里有一個念頭不停閃現,這是我從高海拔走向海拔剛剛升長的地方。我特意要了靠窗的座位,機上的乘客,大多是老人與孩子,他們像候鳥一樣在這個季節飛往海南取暖。飛機鉆進霧靄,又掙脫厚厚的云層,到達高空,在那里,除了一望無際的云海和藍天,只剩孤單的陽光照亮世界。我想這靠窗的座位其實沒什么必要。
到達海口,忙于乘火車去陵水,從通道走向火車站,只感覺暖意層層襲來,還沒在意這氣溫的巨大差距。買好動車票,得等兩個半小時才發車,正是午餐時,我走出火車站,第一次踏上海南的土地,我在車站大門邊買了盒飯,抬頭四望,除了房屋,就是成群結隊的椰子樹。在高原,我生活的地方,是各種松樹和杉樹站在冷冽的空氣中,甚至站成原始森林。唯獨沒有葉片寬大高高挺立的椰子樹。于我而言,椰子樹從小就是一種遙遠而新奇的事物,它呈現在我腦里時,總是與海洋和炎熱連在一起。此刻,我像看一群新物種般看著椰樹,同時感知到那熱流團團襲來,遠離了溫暖。我還穿著呢子服,穿著保暖內衣和毛衣,我找到椰樹下的陰涼處,耐著熱吃飯,汗水一層層地從腦門浸出,鋪在臉上,我不得不匆匆忙忙把盒飯吃完,躲回火車站候車廳里。我在廁所里把毛衣和呢子衣服塞進包中,此后上動車,一路飛馳,我雖然只穿了保暖內衣,汗水卻不停地把內衣緊緊黏上。我顧不上好奇窗外的椰樹和陌生的水土,到達陵水的賓館后直奔衛生間,沖洗一番,站在窗邊讓海風吹來,總算清爽了。
好在我還有準備,翻出放在包底的短袖薄褲,再出門時只穿這些,才不至于繼續狼狽下去。打開手機,看見氣溫提示,我才知這幾天的溫度,比康定歷史上最高的溫度還要高。
這是我最初對陵水的印象,此后幾天的行程,讓我看見,陵水和中國許多高速發展的城市那些共同點,整潔的市容、建成或正建的各種標志性建筑、各色燈光勾勒的艷麗夜晚,以及既享受又奔忙于發展的人們。這些共同點讓我的目光歸于慣性,即腦袋里早已有那樣的場景,不再新奇。包括參觀黎族的文化與風俗,我腦袋中早已有了各民族在高速發展的時代,那帶著相同點的各種節目展示。甚至包括海,因過去曾去過北戴河,見過大海,一切都是想象中的樣子。
記得那天是去陵水分界洲,我們乘船前往分界洲島,看過海洋動物的表演后開始爬山,途中,本地的陪同人員說,爬到山上,有一個喝咖啡的地方,那里的咖啡非常舒服。他有一次領藝術家們去那里,看著海全都沉湎了,不想離去。我想象了一下那場景,在山頂,看著大海,的確非常舒服。我們攀到半山腰,一個長亭般的建筑呈現在眼前,觀景臺那邊有許多拍婚紗照的攝影師和新人。當聽說那就是喝咖啡的地方時,我暗暗有些失望,半山腰哪能與山頂媲美。我隨眾人走進長亭,站在觀景臺邊,我的目光首先落在觀景臺下一對正擺姿勢的新人身上,攝影師站在觀景臺上,舉著長焦大聲喊著他的要求。這其實也見慣不驚,我的目光從那對新人身上移開,望向遠方。就是這簡單一抬頭,我被鎮住了,面前是兩個山崖高高挺立,形成一個視角的夾角,還形成了極為清晰明朗的遠近層次,在兩個山崖之后,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海水的漣漪像一種藍色布匹的花紋,靜靜地伸向無盡。我在之前見過海,知道海的遼闊,但是這一次,是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海的遼闊。我有些發呆,和同伴們走進長亭時,我握著一杯咖啡,我想為什么在今天,在這一瞬才感受到海的遼闊。而過去,比如北戴河,看著也是一望無際的海時,尚沒有這感受?我很快找到了原因,正是兩個山崖形成的夾角,把海的無盡用層次凸顯出來。大海無窮無盡,遼闊到除了概念,讓人沒有感受,非得形成這樣一個夾角,托出這樣的層次,才能把人真正導入。我感嘆著時代的飛速發展,資訊的快捷傳達,甚至是教育賦予我們的許多知識,是這些讓我們對遙遠未知的事物產生了解,形成概念,讓我們在腦袋中無所不知。也是這些東西,讓我失去了身體本能的觸感,站在真正的大海邊也靠腦中的概念感知。如果沒有分界洲島這樣一個視角,我也許永遠沒辦法真正感知海的遼闊。我想著那個本地的陪同人員,他把這歸結為咖啡好的原因,他因為從小在海邊長大,這個視角無法對他起作用。
當這種感知產生的時候,關于陵水,關于我身處的一切都開始發生變化,我想起從康定出發,到達海南的狼狽,那是我在沒真正體味海南時必然遇上的。我也開始嗅到海的氣息,一種咸腥的澀澀的味,過去嗅到這味,那種不適感讓我誤解為附近有海洋動物的尸體,而此刻,我知道那是海的味道。就像我熟悉大山的氣味,腐葉、樹林、石頭和泥土共同營造的味。我們去參觀猴島,乘小船穿越漁民們用船織成的城鎮,一排船與一排船之間的水,街道一般相互銜接,而漁民們熟練地駕馭著船,要停要走要快要慢都如此自如。我想著草原上那些騎馬的漢子,如果是異地游客看著他們,腦中帶著早已形成的概念,又沒有某個特異的視角,也許一直無法真正感知他們與大山那更為內在的魅力。我想著騎馬的漢子,看著眼前的漁民,他們都有相同的性質,那就是數輩人在各自的環境中練就的生活技藝,這技藝帶著各自苦澀芬芳或酸甜麻辣的時間,造就了大山與海洋各具特色的文化氣質。
如果沒有分界洲島,我沒辦法產生這樣的感知,也沒辦法真正理解“深入生活,扎根人民”這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