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菁菁

北京實驗二小的學生們在體育課上
石頭今年高一,是北京師范大學附屬實驗中學的學生。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剛結束了一次遠赴加拿大的競賽之旅。今年的加拿大信息學奧林匹克競賽(CCO)挑選了兩名中國孩子去交流,石頭是其中之一。兩天的比賽,石頭不但拿了金牌,而且總分排在所有孩子的第一名。這個瘦高個男孩兒很審慎地分析:“肯定有運氣的因素。(加拿大)參賽隊員有去年的國際信息學奧林匹克競賽金牌得主,毫無疑問,綜合實力是比我強的。”
石頭從初中一年級開始學習計算機編程。初三、高一他兩次獲得全國信息學奧林匹克聯賽一等獎,已經拿到了清華大學的自主招生資格,未來的高考中,他將享受清華自主招生降至一本錄取的最優惠的錄取政策。這對石頭來說還不夠。他對自己的未來很有主意:7月,他要沖擊國家信息學奧賽的金牌,3年的高中結束后,他希望他能在斯坦福大學繼續學業。
在周圍人眼里,石頭毫無疑問是個出類拔萃的孩子。聽說我要尋找一個“天才兒童”的成長故事,石頭一家的朋友立刻把他推薦給了我。但一見面開聊,石頭爸和石頭媽的第一句話就是劃清界限:“我們從來沒覺得我們家石頭是一個天才。他體現出來的就是一個正常孩子找到他喜歡的東西,并為之付出努力的成果。”
石頭爸和石頭媽從沒帶石頭測過智商。北京有好幾所中學有“特長班”或者“早培班”,石頭去參加過其中一所的考試,因為沒有做任何應試準備,答不上來《再別康橋》的作者是徐志摩之類的文學常識,沒有考上。另一所中學的早培班決定錄取石頭,石頭爸和石頭媽沒讓石頭去,他們不愿意壓縮孩子的義務教育年限。
回想石頭小時候,石頭爸和石頭媽也并沒有什么識字算數的早慧“神童故事”和我分享。他們印象最深的是兩點:在游戲里,孩子對喜歡的事物表現出的好奇心和專注力。石頭3歲的時候,石頭媽帶他去科技館玩,買了一個魔方回來。石頭爸拿來擰著玩,孩子覺得擰亂的魔方是被弄壞了,難過得哭起來。石頭爸和石頭承諾,能給他復原回來。他上網自己學習,然后把復原魔方的方法一步一步教給石頭。教了整整一個禮拜后,石頭拿著魔方下樓玩,邀請小朋友把魔方擰亂,自己再用一分鐘把魔方擰回來,樂此不疲。小時候,石頭還愛玩磁力棒。他會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坐上整整一個小時構建他腦海里的世界。作為父母,石頭爸和石頭媽所能做的,就是呵護這份好奇心,確保這種天然的專注不會被打擾。
回頭看石頭的成長,魔方和磁力棒像是兩個縮影。石頭媽記得初一的時候石頭第一次上編程課回來,孩子的眼睛里都閃著光。石頭告訴我,他在課上打了人生中的第一條程序——所有程序員的啟蒙“Hello,world”。孩子們跟著老師一個字一個字敲入天書一般的程序字符。“大概敲了15分鐘,電腦輸出了‘Hello,world這句話。我一下子覺得自己就像是找到了一臺新玩具。我看著自己輸入的程序,心里琢磨著哪些地方能夠改改,就像擰擰玩具的螺絲釘,就可以創造不一樣的新東西。”
“別人看我們編程,就是坐在那里一行一行地輸入代碼,這件事的樂趣并不像看一場電視節目一樣顯而易見。但實際上,我們通過一個算法解決一些難題,驗證自己的想法,這個過程本身是其樂無窮的,如果你真正能發現里面的樂趣,它足以讓你沉迷其中。”石頭的老師,北京師范大學附屬實驗中學信息學教師胡偉棟告訴我,作為教師,一目了然的是,有興趣的學生能夠在整個課堂上都保持高度的專注,另一些因為家長的堅持才來學習的孩子,則可能經過多次提醒,都沒有辦法集中精力。“是否能夠發現樂趣直接關系到孩子到底能走多遠。那是孩子度過漫長而艱苦的練習的原動力。”胡偉棟中學時代曾是中國頂級的計算機競賽選手,又在國家隊擔任了多年教練。在他看來,那些能夠走到金字塔頂端的孩子無一例外都以強烈的興趣為基礎。
發現和點燃孩子的真正興趣和天賦說起來是顛撲不破的真理,但回到孩子年紀尚小的時候,這個問題并不簡單。學什么、要達到何種目標、何時應該收手和改變方向,最初往往還是家長的決斷。石頭爸感慨說,教育考驗的是家長的管理能力,家長的一舉一動都不能僅憑個人情緒,必須是理性的判斷。和許多家長一樣,他們送石頭去上那些他們覺得有價值的興趣班,但也同時仔細觀察著孩子的反應。

斯坦福大學校園一景
最早,在幼兒園時期,石頭學習過鋼琴。盡管幾年下來,孩子學得也不錯,但夫妻倆明白鋼琴不是石頭的興趣所在。石頭現在還記得,上小學之后,“有一天練琴時我練得很煩了,我和我媽媽說:‘我不想再學鋼琴了,之后再也不想了!我媽媽問我:‘你真的想好了嗎?我說是的。沒幾天,我爸媽就把鋼琴送人了。”
小學一年級的時候,許多孩子被送去學奧數,石頭則去學了圍棋。這次是爸爸的決定。石頭爸說,他當時有三點考慮:第一個是希望能培養石頭的邏輯思維和抽象思維能力;第二個是想讓他建立競爭意識,第三個是接受挫折教育:“每一盤棋坐下來就有輸贏,都要力爭勝負,平時生活里咱們可不是這樣的。”
學了一段時間,石頭爸判斷,孩子對圍棋有相當的興趣:一盤棋下下來,很多孩子坐不住,但石頭可以。石頭記得,剛開始學圍棋只是遵循父母的安排,最大的趣味在于有了一群小伙伴在一塊兒玩。而當他經過一段時間的艱苦訓練,達到了一定的水準之后,真正的樂趣迎面而來:那是一種莫可名狀的魅力,好像調動大軍,在另一個世界里完成一場戰爭,充滿了成就感和責任感。它既需要人為的計算,蘊含著神秘的場和勢,這些都讓他著迷。
學棋生涯持續了三年,石頭爸為兒子做了另外一個決定:改學奧數。他的考慮基于幾點:相比圍棋,奧數能夠和孩子未來的學業發展更好地掛鉤起來;孩子若想在圍棋上有更大發展,投入產出的性價比低,但作為終身愛好,目前的水準已經足夠;從他的最初出發點來看,幾個目標都已經達成了。石頭在學圍棋的過程中建立了一套競爭意識和勝負觀。第一次上圍棋課時,孩子是哭著出來的——在家里,老人們下棋會讓他,而在班里他一個同學也下不過。后來時間長了,勝負經歷得多了,孩子也淡定了。石頭媽記得,學棋的時間一長,孩子嘴里老有兩個詞:技不如人、以棋會友。
石頭的學棋之路持續到小學三年級,在那一年,他參加了業余圍棋三段的考試。石頭爸記得,考試在北京棋院舉行,二段的孩子要在連續12場的艱苦比賽中獲得8場勝利才能夠升級為三段。比賽持續3天,第一天下來,孩子連輸3盤,出來就哭了。回想起來,石頭覺得那是自己成長過程具有重大意義的一個時刻。他記得他給圍棋老師打電話,那位名師在電話里叮囑:“你下每一個子的時候,不要想著一盤棋的輸贏,你只要讓每一個子發揮自己的作用,讓你的每一步都有價值就可以了。”石頭至今認為那是一個奇跡:接下來,他連續贏了8盤棋。這好像是人生一課:“那之后,我總是會告誡自己,讓我走的每一步都要有它的價值。”
在石頭爸看來,圍棋已經完成了它的使命。那年假期,一家人帶著孩子去法國玩。石頭爸給石頭的圍棋老師發了信息,告訴他為了將精力投入奧數,石頭將結束圍棋的學習。老師痛心疾首:“奧數奧數,屠龍之術,學之無用,不學不行!”對父親的決定,石頭也感到難過。但石頭爸很堅定:他相信數學作為基礎學科的價值,更重要的,他判斷孩子喜歡數學。
石頭記得一個場景,很小的時候,他坐在汽車的后排,坐在前排的父親和他說雞兔同籠,那些需要動腦筋的故事從不讓他感到“厭煩”。上小學以后,石頭爸和石頭媽去參加家長會,總能聽到數學老師夸獎石頭對數學感興趣,在班里表現突出。一年級的時候,他們試著給孩子從網上找來一些二年級的奧數題,孩子不但做了出來,還主動要求媽媽找三年級的奧數題給他挑戰挑戰。真的到了奧數班以后,石頭的表現回應了父母的觀察。石頭告訴我:“當時我感到我就是在游戲,老師講任何問題,我等不到他說完就舉手想要表達自己的想法。”

美國斯坦福大學的校園圖書館
良好的數學訓練是石頭走上計算機之路的基石,但不得不說石頭發現自己的計算機天賦有一定的巧合。4年前,石頭上初一,他的計算機老師胡偉棟則剛剛從清華大學計算機系博士畢業。畢業時,胡偉棟很是躊躇。對于他和他的同學們來說,未來的道路幾乎沒有懸念:一部分同學會專心科研,另一部分則進入大公司,拿一份令人艷羨的高薪。胡偉棟對這兩者都沒有興趣。他認為,自己在計算機競賽上出類拔萃,但對科研并沒有太多感覺,“做得并不好”。“如果去公司呢,每天面對的就是公司的產品,現在計算機行業的產品更新換代得太快了,你前一段時間寫的代碼,可能過一段時間就失去了意義,看似做了很多工作,卻不會有太多東西沉淀下來。”另一種可能在胡偉棟腦海里出現。在清華計算機系,他從本科到博士期間都是國際信息學奧林匹克中國國家隊的教練,他喜歡和中學生們打交道,那是一種單純愉悅而充滿成就感的工作。“我的產品就是學生,如果他們學得好,將來會在社會各個領域發揮很重要的作用。他們就是我的積累,不會因為一個具體產品的消失而消失,我覺得這是真正有意義的一件事情。”
胡偉棟到北京師范大學附屬實驗中學任教成為當時學生家長中一件頗為轟動的事——除了清華大學計算機系博士的學歷,他的另一身份更加引人注目。2004年,剛上高一的長沙市長郡中學學生胡偉棟就以總分排名第二獲得了第16屆國際信息學奧林匹克競賽金牌;第二年,他又以滿分第一名的蟬聯金牌。這個戰績,至今仍是信息學奧林匹克競賽屆的一個“傳說”。
“名人效應”的影響是巨大的。胡偉棟任教以前,北京師范大學附屬實驗中學已經開展了不錯的計算機競賽課程,但老師們苦于問津者寥寥,他們需要主動去發掘有潛力的學生,一個一個地去說服他們來參加。等胡偉棟到校時,報名參加計算機課的孩子一下子就有了一兩百人。聞風而動的家長就包括石頭媽。她聽說孩子的學校來了一位計算機大牛當老師,立刻詢問石頭:“要不要試一試?機會太難得了。”媽媽的判斷得到了驗證。計算機競賽到了頂級水平,題目之難,全國難以找到幾位能夠解題的教練。胡偉棟有自己的資源和方法,他任教后,實驗中學的參賽水平很快拔了尖。
石頭媽的敏銳來源于夫妻倆在孩子成長過程中的經驗:石頭的成長固然有天分、興趣和家庭教育的因素,但學校教育有不可替代的作用。用石頭爸的話說,石頭是幸運的,他遇到的“體制里的最好的資源”。
十幾年前,北京房價尚在每平方米千元時代,為了孩子上學,石頭爸和石頭媽咬牙以近兩萬元的均價買下了一套學區房,石頭因此得以進入北京實驗二小學習。一家人回想起來都覺得這是孩子成長中極為正確的選擇。
石頭爸和石頭媽在自己的學生時代都是學霸,回看自己的成長歷程,他們對于孩子應該接受什么樣的教育有十分明確的看法:他們從不要求石頭拿100分,在他們看來,90分就是優秀,如果非要考到100分,孩子就需要為應試付出大量性價比極低的重復勞動,而這些時間原本可以用于更有意義的學習。他們認為,教育應該完成的是思維和學習能力的培養,而絕不僅是不是知識的灌輸。石頭記得,很小的時候,爸爸媽媽就已經不再檢查他的作業。爸爸有時候會到房間來看一眼,提醒自己之后會有一項什么考試:“可以做個學習計劃,做完計劃可以來找我討論。”石頭爸送石頭去上奧數班,發現孩子們在前面學,教室后面坐著烏壓壓的一片家長,都在埋頭做筆記。回到家里,他把自己讀博士期間的筆記本找了出來,比對著告訴石頭上課到底應該記些什么、怎么記。奧數班上了一段時間,石頭爸也有過疑惑:石頭的成績在班里總是無法拔尖。他向老師詢問孩子是不是能力有限。他這才知道,很多家長不但回家要重新給孩子講課,為了孩子能夠考出好成績,還會同時上另外一個奧數班強化應試能力。這位老師讓他放心:“你們并沒有這樣做,你們的孩子是天然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