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璐

曉華說,她從10年前開始就一直想說出自己的故事。可是那時候,自己的孩子還沒有長大,自己也還不夠老,說出來怕影響孩子,更怕影響到家庭的和諧。現在終于等到孩子大了,自己老了,才可以沒有顧慮地去回憶往事。只希望對方看到后,能了解自己當時的心意,能了解這30多年來自己的感激,這就足夠了。
上世紀80年代初,我和父母、兄弟姐妹在黃陂農村種田,孩子多,能賺錢的少,家里除了父親沒有別的勞動力,生活得很不容易。我是老二,但姐姐從小身體瘦弱,不能干重活,所以重活就是我和父親來做,抬抽水機的時候,我總在想,這么重的東西,我怎么沒有被壓進土里呢?干活累我都可以忍受,難以忍受的是父母的壞脾氣,總是為各種小事情罵我們。干活累,一樣挨罵,盡管干活很累,也一樣要挨罵,我心里的委屈越來越多。
1983年的夏天,我家遇到了一些變故,全家搬到了外公家——黃陂的一個小村里。在他人屋檐下,父母不得不低頭,那被迫低頭的怨氣,更多地發泄到我們孩子身上。
記得有天在被媽媽暴罵一頓之后,我心里的難受再也憋不住了,于是想到了死。
當時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死也不死在父母面前,要死得遠一點。手里只有10塊錢,我鼓起勇氣搭車到了漢口火車站,剩下的錢,最遠只能買到去岳陽的火車。于是我踏上了去岳陽的火車。
到了岳陽已經是很晚的時候了。下了車,看到外面黑黢黢的夜色,我有點害怕。更恐怖的是,我左右徘徊,發現有一個男人居然跟著我。不想臨死前還受辱,我選擇在火車站前的路燈下站著。沒有想到,那個男人居然也在我身邊站著。
就這樣,天亮了,我松了一口氣,環顧四周,發現不遠處就是滔滔江水。就在這時,那個男人走上來問我:“小姑娘,你是不是迷路了,你家在哪里,我拍電報讓你家人接你回去。”
原來,人家是好心,怕我遇到壞人,守了我一晚上呢。世界上還是好人多,我心里暖暖的,尋死的念頭好像淡了很多。
我告訴他我姨夫的工作單位,他點頭后就帶我去郵局拍了電報,然后要我安心在這里等著家人。我知道他叫羅小剛,看年齡約莫比我大10歲。他應該是來岳陽出差的,因為他帶我去旅館,還有他的幾個同事也在。他們有時候打打牌,還抽時間出去旅游,帶我一起去著名的君山玩了一下。估計看我沒有換洗衣服,他又帶著我去買了一身新衣。我記得衣服是紅色的帶小圓翻領,褲子是燈芯絨的,鞋子是皮涼鞋。說出來不怕人見笑,我18歲了,這還是第一次穿新衣服,還是店里買的,不是自家扯布做的,我當時心里特別激動。
幾天后,我姐姐來接我了,我回到了家。家里所有人,對我這次離家出走都只字不提。生活就這樣繼續著。
直到有一天,我出工回來,看到羅小剛居然在我家,他還帶著一個年齡稍大的人一起。而我父母、姨夫都在。當時的場面,感覺并不是那么和諧。估摸著我不在家的時候,我家人已經向羅小剛問了很多問題了。他們看到我回家,都沒有再說什么話。不過那天,我媽媽破天荒去集市上買了肉,做了幾個葷菜招待他。
我是一個18歲、沒有讀過什么書、也沒有見過任何世面、好糊弄的姑娘。可是當時雖然傻傻的,還是隱約有一個念頭,羅小剛的到來,肯定和我有關系。他帶來的朋友,到底是干什么的,我也不知道,但感覺羅小剛對他挺敬畏的。他在我家吃完飯,略坐了一下就走了。那以后,羅小剛又到我家找了我一次,還是吃飯,沒有說什么。
唯一不同的是,那次我堅持送他去漢口搭車。一路上,我害羞沒有說什么,他也沒有說話。到了漢口新華路,他說帶我去商場逛逛。從小到大,我哪里去過什么商場呀,這一去,就像劉姥姥進大觀園,眼睛都不夠看了。逛著逛著,他就走到手表柜臺前,給我買了一塊手表。那時候的手表,至少相當于現在買個LV包包了吧。我很興奮,營業員一邊給我戴,我還繼續到處張望。然后聽到羅小剛嘆了口氣,再看,他人就不見了。我想他是不是去旁邊的長途車站了,于是我趕快追了過去,可是長途車站那么多車,哪里還找得到他。
他走后我惆悵了一陣子,這時開雜貨鋪的舅媽給我送來了他寫給我的信。奇怪的是,送來的信沒有信封,只有信還夾著一張底片。信里他也沒有說什么。我問舅媽,為什么沒有信封,舅媽笑而不語。后來我才知道,所有的家人都怕我知道他的地址之后去找他。他們不想我遠嫁,想留我在娘家附近,好幫忙干活。
我抽時間把那個相片底片拿到照相館去洗了出來,是羅小剛和另外一個女人的合影,但談不上親密,也談不上愉快,他給我這個底片是什么意思呢?不管怎么樣,他給我的東西,我就好好收著。拿著相片回到家,我把它放在箱子最底下,上面是他給我買的新衣服、鞋子、手表。這些東西,平時我媽媽不讓我穿,我也舍不得穿,就這么鄭重地放著。
事情永遠都是那么巧,放在箱子底下的東西,不知道怎么就被我媽給翻了出來。看到羅小剛和別的女人的照片,我媽媽開始罵我,很難聽的話,也罵羅小剛。總之,就是一直罵,罵得我一直低著頭哭。
哭著哭著,一抬頭,看到羅小剛居然就站在窗外。估計我媽媽那些難聽的話,他都聽到了。看到他,我愣了,他也愣了。他先回過神,轉身就走。我呢,想出去追,可被我媽媽拉住了。那天我還在想,羅小剛從鎮上走到我外公家,肯定知道我們搬回來了,又找到這里,聽了我媽媽這些難聽的話,肯定生氣回鎮上了。這一來,要走幾十里路呢,可要累壞了,想著想著,我的心就又疼了。
那一刻,我算是想明白了羅小剛對我的心意,我也明白了自己對他的心意。我想,他再來,我就不顧一切和他走。可他再也沒有來過。我去問舅媽,羅小剛那封信的信封在哪里,她說不知道。我問姨夫,羅小剛到底是哪里人,姨夫也不告訴我。
茫茫人海,我就把一個對我這么好的人弄丟了。此后,我結婚生子,再去問見過羅小剛的親戚,他們的回答是:“你孩子都有了,別想這些了,好好過日子吧。”為了羅小剛,我和家人還有親戚的關系都不好,我恨這些阻礙我追求幸福的元兇和幫兇們。

日子就這樣過去了,我總是會想起羅小剛。如果沒有他,我也許早就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沒有他,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一種可以稱之為愛的東西。可惜,我醒悟得太晚了。如果能早悟到這一點,可能在他第二次來我家的時候,我就和他走了,天涯海角,在所不惜。也許他當時有定親的對象,也許還有其他的困難,但只要有他,我還怕什么呢。
現在30多年過去,我老了,那種惋惜的感覺慢慢變成了感激。感激他的溫柔相待,讓我有面對生活的勇氣。所以我真的很希望,他能看到這篇文章,看到我當時的情意和現在的心意,這就足夠了。
不管生活多艱難,我們總是會遇到一些善意的對待,讓人對生活仍然懷抱希望。但是對善意的感激不一定會轉化成愛情,特別是對于一個沒有得到過多少關愛的小姑娘來說,很難分辨清楚這兩種感情的形態。
這就好比一個餓急了的人吃到一個白面饅頭,他會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然而我們知道,饅頭當然不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但在當時的情景下,這是他能得到的最好的食物。
失去了饑餓這個前提條件,饅頭也會失去它的吸引力。所以,對于那些在我們餓了的時候遞過一個饅頭的人,我們應該心懷感恩,但未必需要以身相許。珍藏那份美好的記憶,已經是人生的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