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海霞
外婆80歲生日那天,自己悄悄跑到小鎮上的照相館拍了一張七寸彩照,沖洗了一摞,給每位子女發了一張,樂哈哈地說:“好好保留著,等我死了想我了,就拿出來看看?!?/p>
外婆從不避諱談死亡這事兒,大姨和二姨出嫁時,外婆囑咐她們,不必牽掛家里,若是村里誰家死了老人,記得回來看看她便可。
那時交通不便,大姨二姨嫁得遠,步行來回需半天功夫,平日沒事很少回娘家,若是不年不節的回來了,八成是村里誰家父母離世了。記得有一年,二姨村里的老人一連走了好幾位,二姨那個月跑了五趟娘家。
外婆的娘家想當年是大戶人家,祖上世代銀匠。外婆婚后的第二年,家里遭了搶劫,金銀細軟被洗劫一空,外婆的嫂子當場嚇瘋,尚在懷中吃奶的孩子不久也夭折了。外婆的父親受不了打擊,次月上吊而亡。外婆的大哥也因被強盜打傷,半年后病重去世。那年,外婆家死了四口人。
這些都是從外公嘴里得知的,外婆從不提這些傷心往事。但小時候我就知道外婆家有很多銀飾,銀項圈、銀耳環、銀戒指、銀手鐲,家里小孩一人一套。母親說外婆結婚時陪嫁了很多金銀首飾,單銀戒指就滿滿一臉盆,因故大部分都被二姨和母親拿出去賣了。
外婆從不提娘家的富有,印象中的外婆很節儉,很會過日子,但對四鄰親朋卻大方慷慨。外婆常說,自己吃了填坑,別人吃了傳名。外婆沒上過學,但嫁了當教書匠的外公,說話也變得文縐縐的,明事理,通人情世故,是位要強的女人。
外婆86歲那年得了腸癌,后期肚子疼得受不了便注射杜冷丁,兒女輪班照顧她。我家和外婆同住一個村,母親天天往外婆家跑。母親說,外婆飯量越來越小了,疼得越來越厲害,杜冷丁也不管用了,外婆額頭上都是汗,她不停地喊疼。有一天外婆想吃南關橋上的餛飩,母親冒著大雪步行了十里路給外婆買了一份,可外婆只喝了一口湯。
那時我剛畢業參加工作,下了班就去外婆家看望,外婆見我去了便喊我給她按摩,從頭按摩到腳。母親說,外婆那么要強的一個人,臨老了改了心腸,見不得別人在她面前休息一會兒。
外婆病了3個月,臨走的那幾天,囑咐母親,外孫女里面就我一個還沒結婚,外公發了一套新床罩被罩,放在床頭的柜子里,一會兒讓母親拿走,待我結婚時送給我。還有柜子里的東西是女兒的,這是習俗,她的私房錢都在柜子里,到時三個女兒分。母親照顧她最多,袋子里的三百塊硬幣留給母親,最后她囑咐母親,人老了才知道子女的重要性,一定不要讓我遠嫁,在附近找個人家,好互相照應。
外婆臨走的前一晚上,將子女孫輩都召集到床前,說:“我知道我余日不多,便不再在你們面前逞英雄了,難受就喊出來,想吃啥便要啥。這是想告誡你們,人死是一件極其不易的事情,希望你們珍惜健康的日子,有錢別不舍得吃喝,等老了得病了,想吃也吃不下了。”
那天晚上,母親讓外公把柜子里的東西拿到了外屋櫥子里,那套被罩床罩母親也沒要,她們姊妹三個商量好了,不要外婆一針一線。
第二天一早,外婆沒再醒來,走得很平靜。

多年后,母親談起外婆時說,作為子女她盡力了,年輕時為了替外婆分擔家務,她嫁給了本村的父親,每次去河灣里洗衣服路過外婆家,都提一兜臟衣服順帶給洗了。外婆小腳,這么多年家里的重活累活母親都搶著替外婆干,外婆得病的3個月,母親天天守候在身邊,母親至今還記得外婆想吃餛飩的那個大雪天。
提起去世的外婆,母親沒有遺憾。后來母親想起來,才明白外婆的良苦用心:外婆離開人間是有儀式感的,她的各種“作”都是讓兒女提前盡孝,在她死后能問心無愧。外婆得病時,我天天給外婆按摩,想起這些,就像在夕陽下展開一幅柔和的畫卷,溫暖溫馨。那些錯過的告別,都會成為人們綿延一生的遺憾和哀痛,而外婆和人生的告別從很早就開始了,這一切皆因她深藏心底的那塊不愿碰觸的傷疤,她不愿她的后人再留遺憾,她要讓他們學會告別,從而更加珍惜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