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一個漢人談論黃河
如果把黃河看成竹笛——
一個笛手,用旭日這心臟在呼吸,
用圓月這嘴巴在吹奏,萬千碼頭,
這些笛孔次第響亮,河北的鼓角和烽火熄了,
河南的桃花和女人紅了。
也可以把黃河看成織布機——
橫渡黃河的羊皮舟是梭。唧唧復唧唧。
秋風緊,漢人冷,砧聲急。
萬里的織布機轟鳴,九曲的黃布轟鳴,
祖母、母親和油燈徹夜不息……
當然,黃河還像是一條道路——
無數亡靈生靈奔赴,浪花就是足跡。
著名的紅鯉魚是鞋底繡著的一幅幅圖案?
河邊群山像里程碑,更像詩經與家譜中的
一個個注釋和標題。
但黃河更像一個無政府主義者——
不斷改道,讓測繪局和衛星定位儀苦惱。
甚至隱居云間,俯瞰自己撤退的灘涂,
麥子們一擁而出的嫩綠和金黃。
兩岸農夫對這條河流的浪漫和任性愛恨交加。
作為小支流,我豐盈或枯竭,喜或悲,
都與這條河流貫通不二。
不論何時何地,端起一杯咖啡或米酒,
總感覺是一杯黃河洶涌入腸,
醒神暖胃,也撕心裂肺。
大河村遺址
與兩個女詩人在秋風中訪問此地。
大河依舊,大河村消失,成了鄭州主城區——
遺址像鎮紙,把祖先的房基、種子、箭鏃、
鐵器、灰燼、愛……
安置于此,等待數千年后的我來鳥瞰
一卷水墨人煙——
現代層(第一、二層);
商文化層(第三、四、五層);
二里頭文化層(第六、七、八層);
龍山文化層(第九、十層);
仰韶文化層(第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層);
仰韶文化前期(第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層)。
以上六行,抄自大河村遺址博物館內,
玻璃封存的現場挖掘文化層標簽。
土色自下而上、由深到淺,像長夜漸次破曉。
這向下建設的十八層大廈——
一個古人乘坐隱秘的電梯,上升到地表
就能成為在第一、二層生活的現代人?
他將動作幅度很大地向我揮手、呼喊,
像召喚野外獵人回茅屋共進晚餐?
我也在狩獵,捏著一支筆在寫字樓內奔跑,
像捏著刀叉追擊財務數據和謊言。
但古人們只對具體、生動的事物感興趣,
比如野兔、乳房、明月……
兩個女詩人更驚喜于遺址外的
絲瓜、葵花、蝴蝶,合影且覬覦。
她們就是具體、生動的事物。
她們負責傳承仰韶文化以前的愛意和哀傷,
但表現形式有了赤裸與掩飾之不同,
像樹葉之于裙子、草香之于香水……
我的血型與大河必然相同,
盡管寬窄、長短、緩急略有差異。
假如妄想遺傳若干筆跡如同彩陶上的紋理,
大約需要一個古人乘電梯,
來把我的墨水瓶改造成陶窯,
讓漢字,穿過火焰與河水……
桃 花 峪 記
霜降了,桃花只能開放在言辭里。
此地為黃河中下游分界處——
一條河流被明確區分為三階段,
人生的各個時期卻模糊難辨,
像桃花峪前后的河水,似乎一聲一色。
由此開始,黃河加強對鹽分和蔚藍的渴求。
像人到中年需要補鈣、染發,
穿兒子淘汰的藍牛仔褲,
修改甚至燒毀日記中的陰影和暗示——
晚年一樣的入海口,就來了……
乙未秋,若干教授攜研究生到此一游,
演繹著精神的賡續與劇變。
我孤身而來,獨自橫跨分界線,
像反諷——左腿不是右腿的導師,
謬誤與真理有著相同的步調和血型?
以黃河為背景留影,很有必要——
水色與膚色渾然一體,
流水聲與漢語綿延一致。
一只鳥越河而去,那是我的手越腰而去,
獲得了母親偉大的體溫……
正 午
四個農婦抱著孩子,扭動腰肢,走進菜地。
一輛裝滿南瓜苗的三輪車停在田埂。
孩子們在菜地里跑著、叫著。
農婦們空出來的胸懷抱緊南瓜苗,
反復進出菜地。
南瓜苗們一聲不吭站在泥土里了。
三個月后將會長成一地雄壯的南瓜。
現在,四個農婦抱著孩子扭動腰肢走出菜地。
抱孩子的姿勢像抱南瓜。
她們消失在通往村莊的大路拐彎處了。
這個過程用了一頓午飯的辰光。
我蹲在路邊注視她們、孩子、南瓜苗,
假裝是在等人。等誰呢?多年前,正午,
母親也曾這樣扭動腰肢,抱我走進這個世界。
我就漸漸長成今天的樣子……
責任編輯 小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