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了的小鬧鐘還記得

○猴上猴/文 杜少君/圖

房子里靜悄悄的，我就像最后一個地球人似的坐在那里——修鐘表。

突然，我聽見細微的嗒嗒聲從門外傳來。我放下手里的活兒，側耳聽了聽，嗒嗒聲沒有了。

我繼續埋頭修理。

很快，嗒嗒的聲音又響起來了，像是有什么東西在門檻外左左右右地走來走去。

什么東西在那里呢？好奇心促使我再次放下手里的小鑷子、小鉗子，站了起來。我揉了揉發酸的眼睛，向門口望了望。大門外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

“老了，耳朵不中用了。”我用長滿老繭的大手拍了拍溝壑縱橫的額頭。

我剛準備坐下，門檻那兒傳來了輕輕的篤篤聲。

“誰在那兒搗亂呢？”我大聲問。

篤篤的敲擊聲不見了。

我向前走了兩步，側耳傾聽——隱隱約約聽到了嬰兒似的啜泣聲。

“勞駕，請幫我越過門檻，把我修好吧。”一句輕聲細語傳來，還夾雜著哭聲。

天啊！

一只會說話的鬧鐘？！

一只會敲門的鬧鐘？！

一只會走路的鬧鐘？！

這不是真的！我修了成千上萬只鬧鐘，從沒有見過會說話的鬧鐘、會敲門的鬧鐘、會走路的鬧鐘！

“難道是小鬼裝成鬧鐘來索命了？”不知怎么突然冒出這個念頭。我心里一驚，很快又釋然了。“我都七十歲了，雖然還沒有到平均壽命，可我幸運地多活了五十八年，也夠了。我也早該去陪我的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哥哥姐姐了。”

“我不是什么小鬼，我是一只小鬧鐘，真的，請您出來看看我吧。”那個細微的哭聲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

“是啊，光天化日的，哪來的什么小鬼？”我苦笑了一下，“再說了，我本本分分一輩子，沒做過什么虧心事，怕什么鬼敲門。”

我長出一口氣，三五步走向門口，向下一看。

天啊，我真的看到了一只鬧鐘、一只老式鬧鐘、一只銹跡斑斑的機械鬧鐘。

小鬧鐘有年頭了，原來銀光閃閃的不銹鋼外衣早已破爛不堪，露出了風雨侵襲的斑斑鐵銹。它傷得不輕，圓臉上的玻璃砸爛了，黑色的紋路像蛛網一樣爬滿了，看不清上面顯示的時間。它的兩只圓圓的耳朵都被壓扁了。聽不見滴答聲，我知道它需要大修，也許沒有修的必要了。

我輕輕捧起小鬧鐘，走回工作臺，坐下，盯著放下的小鬧鐘皺眉仔細瞧。

這只小鬧鐘怎么好像在哪里見過呢？

“您能把我修好嗎，老師傅？”小鬧鐘見我盯著它不說話，怯生生地問：“修好了我就可以記起以前更多的事了。”

“我盡力試試吧。”我捧起小鬧鐘說，“你還記得受傷時候的事情么？”

小鬧鐘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站在床邊的桌子上，看著小主人均勻地呼吸著。窗外的天上，星星在閃爍。突然，桌子劇烈地搖晃起來，我掉在了地上。房子很快轟隆隆塌了，黑暗和重量全部壓了下來。我就什么也不記得了。”

小鬧鐘的話把我深藏的記憶牽引了出來，我感覺濃重的黑暗和窒息沉沉地壓在身上，我臉上顯出了痛苦的神色。

小鬧鐘看出了我的臉色，關切地問：“怎么了，你？”

我從記憶里回過神來，慘淡地笑笑說：“沒什么。”

我用小錘子、小鉗子、小鑷子把小鬧鐘臉上的玻璃罩取掉，我看到了它臉上凝固的那個時間！

天啊，那個時間！我仿佛窒息了，很快渾身顫抖起來。天啊，那個時間！許多年以后，許多人都忘記了那個時間，可是，壞了的小鬧鐘還記得！

那次大地震中幸存下來的老人和成年人，已經死去或者正在慢慢死去；那次大地震中僥幸活下來的孩子和少年，正在慢慢老去。現在，人們想起了紀念那次大地震。可是，幸存下來的人卻不能到廢墟前去緬懷。

小鬧鐘等我平靜下來，輕聲問：“我還能修好嗎？”

我舒了一口氣，抱歉地說：“對不起，小鬧鐘，你傷得太厲害了，我實在無能為力，修不好你了。”

一輩子很少說謊話的我，今天言不由衷地說了一句謊話。

“那，請把我放到門外，我要走了，找個能把我修好的人。我要找回以前的記憶。”

“小鬧鐘啊，你還找回你以前的記憶干什么啊？你記住了一個非常沉重的歷史時刻啊！”我左右為難，不知道怎么辦好。

我把小鬧鐘翻了過來，看了看它的兩只耳朵。它每只耳朵上，隱隱約約刻著一個字母。

我急忙拿來放大鏡看。我終于看清了那兩個歪歪斜斜的字母，兩個我親手刻上去的字母，一個是R,一個是M。它們代表我的名字———任明啊。

我的淚很快噴涌而出。

蒼天有眼，讓我在五十八年以后，找到了我十二歲時新買的鬧鐘！

可是，我該怎樣勸小鬧鐘留下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