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有鵬 林子雅 陳曉妍 賴繼紅 王飛
“丑小鴨孤零零地一個人,她的媽媽出去玩兒了,丑小鴨在河里游呀游呀找媽媽?!畫寢?,你在哪兒?沒有人回答她,河里都是大大的石頭,丑小鴨沒有越過大大的石頭,也沒有找到自己的媽媽”。
藏族女孩央金終于愿意和王梅說話,但王梅給她講的《丑小鴨找媽媽》,卻被央金講出了另一個結局,王梅知道大大的石頭有著怎樣的隱喻。
5·12震后兩天,鄰居才在一塊巨石下,發現4歲的央金,她坐在母親的尸體上,一動不動,嘴里悄聲念叨:我媽死了我媽死了。
混亂、無力,透不過氣,第一批進入災區進行心理救援的四川大學華西醫院心理醫生王梅,觸摸到了災后心理救援的復雜和迫切。
在地震后第六天,時任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所長張侃進入災區,路上遇到“自稱為心理咨詢師的志愿者就有幾百人”。
“一般來講,災后一個月,如果還是出現嚴重的回避和麻木類癥狀、高警覺性類似的癥狀,有可能就是PTSD,但是更有把握的診斷需要在災后三個月才能確定?!敝袊茖W院心理研究所劉正奎教授解釋,在災后第一個月,很多人都會出現嚴重的閃回、回避、高警覺和軀體不適等癥狀,這種早期的癥狀會被判斷為急性應激障礙(ASD),但如果得不到及時的心理干預,出現ASD癥狀的人群有很大可能性會轉化為PTSD。
篩選風險人群被心理救援者視為重要的一步,創傷暴露程度高的人、失能老人、父母不在身邊的小孩、有創傷經歷的女性等都可能是PTSD的高風險人群。
大面積的受災人口,使得專業心理干預的需求很大,但初期的心理救援無序而缺乏方法。有個小朋友找到劉正奎,跟他抱怨說,“叔叔,他們為什么老是要問我這個事,我是不愿意回答的,我真得不想再講了?!痹谀侵?,小朋友已經被反復問了十幾遍創傷事件,每談一次哭一次。
劉正奎意識到,震后民間心理救援隊伍的大量涌入對災區來說,或許并不是一件好事?!凹幢闶怯幸稽c心理學基礎的人,沒有經過專業化的實踐訓練,到了災區他也會亂的?!?/p>
當時,在地震救援方面經驗較多的日本心理學界給張侃寫信,建議重視災后的創傷心理援助,并提醒,由于東西方文化的差異,西方的治療方法在亞洲國家可能并不適用,甚至起反作用。
“1995年神戶大地震發生后,日本曾對受災人群采用過暴露治療法,這是西方國家主推的干預方法之一,但是日本用了最后反而使得情緒失控,并加重了病情,并且臺灣的經驗也表明這個方法不行。所以,我們在汶川做心理救援的時候,就不推薦使用暴露療法。”劉正奎說。
臺灣的高級心理咨詢師蘇和,5·12發生時她正住在成都,震后一個多月,她和團隊受邀進入了重災區。
過去在安置點的經驗,當孩子們在課上被安排用蠟筆隨心畫畫時,蘇和發現“孩子們這時候的畫是非常害怕的,畫的都是昆蟲或是有攻擊性的動物,一開始我們看不出來,要跟孩子交流才知道,甚至有孩子畫一層一層的洞穴,最里面坐著一個人,就好像是他自己躲在洞穴里?!?/p>
孩子們一開始依舊封閉自己,不管唱歌還是畫畫,似乎蘇老師和志愿者們做的努力沒有什么效果,這讓他們幾乎要放棄了。
直到有一天課上,志愿者們帶著孩子們唱歌,唱著唱著,一個孩子開始嚎啕大哭,所有的孩子們也開始大哭,志愿者們抱著孩子為他們祝福,在那之后,孩子們就慢慢開始恢復了之前孩子本該有的天真。
到達災區后,劉正奎很快明白過來,這次的災后心理援助不能只像西方國家那樣,找個地方、坐在小桌子前面等著被咨詢就行了。
“在西方,他們叫‘see doctor,也就是‘看醫生,而在我們的傳統文化里面,叫‘行醫,也就是說我們文化中喜歡你走進他的家門。”于是,“專業人員+志愿者”模式的二人走訪調查小組成立了。
5·12地震為我國建設災后應急處理體系留下的遺產不容小覷?!皬闹巴耆瞻?,照搬西方方法到開創出屬于中國的本土化經驗,是一個了不起的創舉。”王梅說。
十年過去了,對于地震中的一部分幸存者而言,走出PTSD的陰影仍在路上。根據現有數據,劉正奎團隊對受災嚴重的北川地區地震所致的失獨媽媽做了10年后的PTSD預測,得到的比例仍舊高達40%。
除了受災群眾的心理救援,較少為人關注的是,前去救援的醫務人員、士兵、志愿者等,也曾在一段時間或很長的時間內經受著心理折磨。
地震發生時,19歲的唐毅正在重慶某部隊的宿舍午休。突然,宿舍在劇烈地搖晃著,唐毅趕緊從床上蹦了起來。余震不斷,整個部隊都被集合了起來,參謀們跑來跑去,部隊食堂也沒有做飯,憑著直覺,唐毅能感覺到命令隨時會來。
在操場上靜坐等待了一夜,凌晨,集合哨響起,團長帶來“開赴地震災區”的命令,唐毅在連長嚴厲的眼神下,乖乖地交了一份遺書。他不能確定,19歲的生命會不會在這場災難中結束。
東風1118G軍用卡車沿著成渝高速公路奔馳,透過帆布罩縫隙射進來的光,唐毅看到,車上所有人都神情焦慮。天亮后,部隊達到都江堰市龍池鎮,那里距離震中僅有8公里。山川移位,唐毅隨部隊先遣隊徒步前進,“最有經驗的偵察兵都很難行進”,唐毅在大雨和狂風夾雜的大山黑夜中冷得瑟瑟發抖。到達震中已是13日晚上。
雖然路上已有心理準備,但真正到達震中區域時,眼前的畫面還是唐毅始料不及的。
“那像是人間地獄!”呈現在這位年輕士兵眼前的,是滿目瘡痍的景象,對于現場的慘烈畫面,唐毅都不忍回憶。
很多時候,這位當年還不夠20歲的新兵不敢上前,也不敢直視遇難者的遺體。但救援還得繼續。
幸運的是,回到部隊以后,唐毅的生活并未受到影響。但在救援過程中常遭遇不良刺激的士兵們確實是PTSD的風險人群?!八麄兪艿降牟涣即碳ず芏啵热缤诰颉徇\和掩埋各種死亡類型人的尸體,救助各種受傷的人員,自身經歷地震余震帶來的危險等?!毙睦韺W研究教授何昱解釋。
何昱在地震后2年對當時第一批進入重災區映秀鎮的某支部隊做了調查,發現PTSD呈陽性的比例達到了16.7%,而作為對照組的未參與救援的士兵中,只有1%。
另一個不容忽視的人群是醫生,包括心理醫生。
“醫務人員的心理韌性不一定比其他人高,并且,他們每天都在面對慘死情境和傷亡環境,出現替代創傷,因此,很多時候他們反而是個高風險人群?!眲⒄忉尅?/p>
“她當時跟我們說,‘我快不行了,我要瘋了?!毕騽⒄V說的是一位女護士。救援時,一個被困在廢墟下的小女孩剛好看到這位護士,便開始向她求救,“姐姐,姐姐,救救我?!碑敃r,這位護士一直忙著給其他傷員做救援,令她想不到的是,不久,小孩的聲音開始變弱,最后竟不幸死去了。
在那以后,小孩的求救聲開始不停地在護士的耳邊出現。劉正奎對她進行緊急的心理干預。
臺灣心理咨詢師蘇和在2012年9月回去時還沒有癥狀,等到2013年要復工時,她發現自己沒辦法上班了。
回到自己所熟悉的地方,所有賑災的壓力全部浮現出來。“只要睡覺的時候就會一直做噩夢,夢到自己還在災區,還會忍不住想自我傷害,就像重度抑郁……”經過長達五年的治療,住帳篷留下的風濕和心理都慢慢康復。
心理學研究者劉偉志曾對經歷汶川地震中處于重災區的近2000人做過調查研究,發現地震后1-3年,PTSD的發生率為24.2%。
劉偉志介紹,在汶川地震之前,關于PTSD,國家層面支持的研究課題很少,到目前為止,臨床上還沒有專門治療PTSD的藥物,即便被診斷,還是癥狀用藥,“PTSD,從研究到臨床還有很長的過程。”
(應受訪者要求,唐毅、何昱為化名。文中出現的數據均為學界調查研究數據,并非PTSD的臨床診斷數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