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田院士”朱英國的育種人生

□ 鄭明橋 吳江龍

半個世紀以來，朱英國院士像一只“水稻候鳥”一樣，不知疲倦地奔波在田間地頭，追逐水稻良種的春天。如今，這只“候鳥”靜靜地停下了腳步，永遠告別了他所摯愛的雜交水稻事業。2017年8月9日，我國雜交水稻研究先驅和雜交水稻事業重要奠基人之一、武漢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中國工程院院士朱英國因病去世，享年78歲。他為我國糧食安全、雜交水稻種質創新、生命科學和生物技術人才培養作出了巨大貢獻，他或許沒有“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出名，但是論雜交水稻研究推廣成就，足以與袁隆平比肩。朱英國逝世后，習近平總書記通過中國工程院表達了哀悼，并對家屬表示慰問。

“糧食安全要靠自己”

在朱英國辦公室的墻上，掛著一幅照片：烈日下，綠油油的水稻田里，習近平總書記查看水稻長勢，并向朱英國了解水稻新品種培育和推廣情況。

彼時，在湖北省鄂州市杜山鎮東港村的武漢大學雜交水稻國家重點實驗室鄂州試驗基地，習近平總書記殷殷寄語：“感謝你們作出的貢獻，希望各位繼續努力，科技興農，糧食安全要靠自己。”朱英國生前每每談及此事，都很激動：“我要更好地為農業安全、糧食安全服務。”

1939年11月，朱英國出生在湖北羅田。早在兒時，他心中便埋下了一顆夢想的種子：要當一名農業科學家。“我是農民的兒子，深知農民的疾苦，希望能夠為改變農村落后面貌盡一份力，讓鄉親們遠離貧困和饑餓。”朱英國說。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國科研條件尚不健全，培育雜交水稻主要是在田野里做試驗，是腦力勞動，更是體力勞動。要培育出穩定、成熟且能大面積推廣種植的水稻新品種，必須反復做育種試驗，而育種只能在春天操作。為了追趕農作物生長所依賴的季節，加快水稻育種科研進度，朱英國把目光投向了海南島。朱英國認為，“水稻是一個喜溫作物，在一定的氣溫條件下才能生長，在湖北一年只能種一季，可能10年才出一個品種，利用海南島的特殊氣候，可能三五年就出一個品種，大大節約了科研時間”。

功夫不負有心人。1972年，朱英國和同事們終于利用紅芒野生稻與蓮塘早雜交，培育出中國新的細胞質類型“紅蓮型”不育系。這項成果獲得1978年全國科學大會獎。幾十年來，“紅蓮”家族中多個優質高產的雜交水稻品種——“紅蓮優6”“珞優 8 號”“珞優 10 號”陸續誕生。如今，“紅蓮型”雜交水稻在全國及東南亞等地區推廣種植面積已累計超過1億畝。

朱英國一直強調，創新是解決我國糧食安全問題的根本出路，“對于‘紅蓮型’雜交稻來說，種質資源的創新，是最根本的創新”。在研究水稻雄性不育與雜交水稻的過程中，朱英國提出從農家品種中發現新的不育種質資源的設想。1984年3月，經過大海撈針式的篩選，農家品種馬尾粘中一棵不育株被發現。經過3年反復雜交試驗，馬尾粘細胞質雄性不育系終于成功培育出來了，它就是“馬協A”。“馬協A”的問世，拓寬了當時雜交育種的理論視野。

一粒種子可以改變一個世界，一個品種可以造福一個民族。在雜交水稻領域，朱英國團隊的“紅蓮型”與袁隆平院士的“野敗型”、日本的“包臺型”被國際公認為三大細胞質雄性不育類型。而且，只有“野敗型”和“紅蓮型”水稻大面積推廣種植，被冠以“東方魔稻”的美稱。

追逐水稻良種的春天

朱國英的一生就像“候鳥”一樣，追逐著水稻良種的春天。

1973年，湖北省成立了水稻三系協作組，朱英國被任命為組長。才30多歲的朱英國，成為湖北省雜交水稻育種研究的領軍人物。由于雜交品種越來越多，他每年要南下試驗基地四五次，做著數十年如一日的試驗。秋風乍起，朱英國奔赴廣西南寧；寒冬來臨，他又轉戰海南島；直到次年春天，他才揣著希望的種子返回湖北。一年又一年，朱英國馬不停蹄地追逐著田野的春天。他曾笑稱，“我是只‘水稻候鳥’，一年過三個春天，一年可以干兩年、三年的事”。

追逐春天的腳步，聽起來充滿“詩意與遠方”，但團隊成員卻深知其苦：毒辣的太陽烤著后背，汗水沾滿了臉，朱英國和助手們蹲在稻叢間，小心翼翼地把住穗頭，剪穎、去雄、套袋、授粉、封口，每個細節都是一絲不茍，直到又餓又乏才收工。

白天在田里勞作，收工后自己撿柴做飯。禾苗的天敵是田鼠，為了保護禾苗，他們把鋪蓋搬到田埂上，每天晚上拉電網、撒鼠藥、放夾子，徹夜與田鼠激戰……一個春天，這樣的日子有兩個月；一年中，這樣的日子就有6個月。

身體所受的苦是其次的，最苦的是對種子的擔心。1975年4月中旬，海南島氣候反常，稻子晚熟。為趕上湖北的育種期，朱英國他們收下稻種，來不及曬干，就匆忙啟程。但是，倉促間忘了帶病蟲害檢疫證，湛江站禁止他們通行。稻種已發熱，如再耽擱半天，幾年的心血就將付之東流。又累又餓又急又氣之下，朱英國竟暈倒過去。此情此景，令車站負責人大為感動，破例放行。

2017年4月中旬，78歲的朱英國院士還像往年一樣，在鄂州基地播種結束后，又不辭勞苦地奔赴海南基地開展研究工作。4月份的海南，氣溫已有30攝氏度，朱英國戴著草帽、頂著烈日，站在試驗田里。當看到大面積水稻豐收在望的景象時，這位年近八旬的老人開心得像個孩子。

“生活苦沒事，精神不能垮”

認識朱英國的人，都說他平易近人。因為他選擇弟子沒有條條框框，只要學生有求學的誠意、能吃苦，他就一心一意帶在身邊培養。

1975年，在湖北省沔陽縣雜交水稻的培訓中，朱英國發現當時不到20歲、連初中都沒畢業的楊代常非常執著地鉆研技術，很有一股子拼勁，是個難得的好苗子。1985年，武漢大學招收首屆插班生，在朱英國的幫助和鼓勵下，楊代常考入武漢大學，此后又成為朱英國的第一個碩士生、第一個博士生。畢業后，楊代常在美國、新加坡和菲律賓等國學習工作，并成為美國加州一家生物技術公司的首席科學家和實驗室主任。

2005年，朱英國的一個電話讓楊代常決定放棄美國安逸的生活，回到母校武漢大學。“我深知，我要回去，要用我學到的知識去回報我的祖國，回報我的老師，尤其是要回報朱老師這么多年對我的培養。”楊代常說。

回國后，楊代常承擔了國家973、863和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等多個重大項目。他辦公室的大演示板上經常會留下諸多實驗數據，大部分時間他都是在試驗室度過，然后回到辦公室，繼續與研究團隊做技術研討。這樣的習慣，正是朱英國在他成長之路上留下的深刻烙印之一。

農業科研常常與“苦、累、臟”聯系在一起，朱英國常鼓勵學生們以田地為課本，在田地里歷練；更鼓勵他們以課本為田地，在攻讀中成才，不斷充實、完善、超越自我。他常說：“敬業精神很重要，生活苦點沒事，精神不能垮。”在他的言傳身教下，一批又一批青年學子將夢想刻在心頭，將足跡印在田間。

朱英國還常去農村，給農民作栽培技術培訓。他認為，目前對于“80后”“90后”新農民來說，農村仍然是“廣闊天地，大有可為”，前提是不能滿足于祖輩傳下來的有限經驗和常識，必須學習最先進的農業科學知識。他還積極為農業發展獻計獻策，并在湖北、安徽等地建立了15個院士工作站，為當地農業科技創新和經濟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

2015年起，朱英國出現抵抗力下降、身體容易疲勞的癥狀，被診斷為骨髓異常增生綜合征。醫生再三叮囑他不能勞累工作，可是朱英國執著地往返于海南、湖北的實驗室。“如果治療了不能工作，我寧可不治療。保命對我沒有意義。”朱英國態度堅決。在與疾病斗爭的兩年多里，他堅持下田、在實驗室埋頭研究。

2017年4月從海南回來后不久，朱英國就住進了醫院。這也是朱英國最后一次去海南育種基地。8月6日，躺在病床上的朱英國還召集研究人員，商討雜交水稻新品種的研發事宜。3天后，朱英國病逝。他的學生羅肖隕陪他走完最后一程。羅肖隕說，導師病逝的前一天晚上，還關切地了解他的試驗進展情況，留下最后的囑托：“你們這一代年輕人是國家的棟梁，要以國家的糧食安全為己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