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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道

2018-06-09 12:05:57楊小凡
花城 2018年4期

楊小凡

1

邊正在里面已經待了七年,他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真正出獄。

七年前那個冬天,當他第一次被省紀委的人叫走時,這座心牢就筑成了。

雖然,他跟隨多年的市長衛志民、市委書記李立仁、市建委主任郭青先后進了鐵門重重的真正牢房,而他并沒有被追究刑事責任,但是,他卻一直在心牢里關押著自己,無期無限,無形而森嚴。

無數個日日夜夜,邊正在心牢里常常會想起“畫地為牢”這個成語。這成語是初中老師講給他聽的:在很久以前,人們都很自律,刑律寬緩,如果有人犯了錯誤就在地上畫個圈,令罪人立圈中以示懲罰,即使這樣,哪怕他身邊空無一人,他也決不會提前走出圈子半步,如后來的牢獄。上高中時,邊正在司馬遷《報任少卿書》中讀到:“故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可入,削木為吏,議不可對,定計于鮮也。”

邊正是一個自律而軟弱的人。自律是源自母親從小嚴厲的教育,軟弱是他出生農家棲身官場多年漸變而成。比海洋寬闊的是人心,但他心里這座囚牢從門到窗子連七步的空間都沒有。這些年,他也常常想掙破這座心牢,可無數的內疚和自責讓他越不出半步來。李立仁當市長時他是秘書,衛志民做市長時他是政府辦公室主任。在當時,可以說是市委書記李立仁和市長衛志民的雙重紅人。

太平大道塌方事件后,郭青、衛志民接連被判刑,隨后,李立仁也被雙規入獄,而他卻有驚無險依然照常行走在市委大院。這樣的結局,確實給人留下無盡的議論與猜測。

尤其是去年底市政府班子調整時,邊正竟被擢升為政府秘書長,成為市政府組成人員,這確實出乎許多人的意料,他自己也不曾想過。官場深如海,海面波浪不驚下面卻激流涌動,這激流便是人心。關于邊正被起用的理由,私下里議論最多的就是他在衛志民、李立仁案子中充當了舉報者而立功。這樣反轉過來,人們便對已減刑出獄的李立仁和就要出獄的衛志民心懷謝意,這兩位被抓后并沒有在里面咬人,在有些人眼里,作為原秘書的邊正反而為人不齒。

人們見了邊正,不僅什么都不說,而且比以前更多了謙恭,但這些心神各異的人,卻像一個個木吏把守在邊正的心牢周圍,讓他一刻也得不到喘息和放松。囚在心牢里,邊正沒有任何人可以交流和傾訴,包括他的妻子欣葉。

他升任秘書長后,欣葉心里那塊石頭放落下地,丈夫提升與否無所謂,關鍵是他重又得到組織信任,至少可以平平安安地走到退休,可以放下七年來壓在心頭的那個重負。

半個月前,邊正告訴妻子衛志民出來了,從省城給他打來電話,半個月后要回藥城。欣葉第一反應是讓邊正躲著點,決不能主動給衛志民接風,尤其是第一場飯局不能由邊正安排。

欣葉自然有她的道理,但邊正卻做不到。一個女人家,看的是表面,男人背后的東西她怎么可以理解和意會呢。半個月來,邊正為衛志民回藥城的第一個飯局,糾結至極。

夜里九點,辦公樓其他人都走了,邊正卻關了辦公室所有的燈光,包括電腦他都關了。他要坐在辦公室里,囚在自己的心牢里,痛苦地尋覓和思索破解的辦法。

咚咚的心跳敲打著邊正的神經,他微閉雙眼,往事便如洪水般涌來。

雖然,在衛志民案件中邊正沒有落井下石,但畢竟也如實提供了相關情況,而且有些線索是他主動講出來的。當時的情形他一直很清晰地記得,一是害怕,二是不說不行,但也想盡可能地洗清自己。這樣回想起來,雖說不上檢舉揭發,但也算是主動提供線索。現在衛志民出獄了,自己難道怕受連累,一頓飯都不能請他了嗎?

這一點,邊正反反復復想了一夜,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山是山水是水,他是他我是我。作為人,感恩之心是永遠不能丟的,沒有了感恩之心,人就與禽獸無異,甚至連雞狗都不如。平心而論,衛志民這些年還是做了很多利民利國的事,尤其是對自己還是欣賞和信任的。有什么理由拒絕他出獄后的一頓飯呢。

一縷晨光射到窗上的時候,邊正拿定了主意:酒是酒飯是飯,他是他,我還是我。

邊正走出辦公大樓,抬眼看到正在練五禽戲的歐陽玉成。

歐陽玉成是藥城沒改市時的老書記,雖然退休十五年了,但依然住在市委家屬院那幢小樓里。到市委辦公樓前的小廣場上練一套五禽戲,是他每天早上不落的功課。早晨的小廣場靜無他人,歐陽玉成便是一道風景,一種標志。剛進大院的年輕人說老爺子哪是在練拳,是在刷存在感。其實,在藥城經營近三十年的歐陽玉成,刷不刷他都是一個巨大的存在,都是藥城政壇背后的中心。

歐陽玉成最先看到邊正。邊正想躲都來不及了,只好大聲說:“老書記身輕如燕啊。”

“啊,小邊呀,蠻勤政的么!”歐陽玉成邊說,邊來了個白鶴亮翅。

邊正快步走到小廣場前,歐陽玉成已經收勢佇立,凝目晨光。

邊正謙恭地說:“老書記,看您這招招到位的身手,真是老當益壯啊!”

“哎,萬事萬物都扛不過時間的。你還年輕,秘書長的位子擔子重啊,但也要注重鍛煉,勞逸結合嘛。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歐陽玉成笑著說,邊正卻直立地站著,聽得認真。

邊正說上午要開政府常務會,他提前來準備一下,說完欲轉身離去。這時,歐陽玉成卻小聲地說了句:“聽說衛志民要回藥城了,你也要安排個飯局吧?”

“這,這個——”邊正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接話,歐陽玉成卻說:“當下時局,身不由己啊!”

“啊,感謝老書記關心。”邊正還要再說什么,歐陽玉成已經端然恭立、唇齒微合、雙目平視、兩腳并齊,開始了陳氏太極拳的起勢。

歐陽玉成的這番話,讓邊正又猶豫了半天。但中午下班時,他還是撥通了童大成的手機。童大成是江淮建筑工程公司前董事長,七年前他正是通過衛志民的情人葉子文拿到了太平道工程,也正是這個工程出的事故,引爆了藥城市長衛志民、市委書記李立仁的窩案。童大成被判五年,只在里面待了三年,于四年前減刑出獄。

電話通了,邊正直接說:“童總,衛市長明天回藥城你知道吧?”

“嗯,我知道。不過,市長沒通知我。”童大成小聲地說。

“我這不是給你說了嘛。明天晚上選一個安靜,而且合衛市長習慣的地方。市長好個面子,你就通知三五個合適參與的人。其他的事,你看著辦吧!”邊正說完,就掛了電話。

不一會兒,童大成給邊正打過來電話,問要不要叫郭青。邊正說:“能叫到最好,只是郭青出來后就信了基督,她極少出門的,你看著辦吧。”

合上手機,邊正突然想起了“面子”這個詞。人啊,都是要面子的,面子是別人給的,但也是自己給的。你給別人面子,別人就給你面子,時間長了你在朋友面前就有了面子。這是衛志民以前常說的話。他常說的還有一句話叫“捧場”,你捧了別人的場,別人才捧你的場,人情都是這樣捧來捧去暖熱的。

衛志民服刑時,邊正每年都去看他兩次,他知道衛志民說是在獄中洗心革面,但他對面子對捧場的需求卻一點也不會變。

宴會安排在童大成的私人會所濟世堂。衛志民是童大成從省里接回來的。

衛志民下車時,邊正和另外五個人都在門口候著。衛志民與站在兩邊的人一一握手后,在童大成女秘書的引領下,徑直步入餐廳。

涼菜已經上桌,大紅瓶的古井貢酒十六年也已打開。邊正請衛志民坐主位席,衛志民笑著說:“哎,我是人民的罪人,咋能還坐那兒呢!”

眾人便齊聲笑著說:“你還是我們眼里的老市長,你不坐誰敢坐啊!”

“那,那恭敬不如從命了!”說著,衛志民就在主位席坐下。

都落座后,氣氛出現了瞬間的尷尬。一時間,人們都不知道如何開口才好。

這時,衛志民環顧一下眾人和酒菜,自我解嘲地說:“我衛某解放這半個月來,感觸最深就是面子仍然不小、酒場仍然不少、檔次仍然不低、牌子仍然不倒!感謝兄弟們不忘舊情啊。”

坐在衛志民旁邊的童大成,立即端著酒杯站起身,看著眾人說:“市長說笑了,你啊,現在是面子更大、酒場更多、檔次更高、牌子更靚!來,我們舉杯給市長接風。”

眾人都起立后,衛志民才端起酒杯站起來。他再一次環顧所有人,然后說:“今天既然讓我坐主人席,那還讓我說著算吧。”他停頓間,眾人應和著說:“當然、當然。”這時,衛志民又說:“咱們還按天地神人的規矩,前三杯敬天地神,第四杯我敬各位兄弟!”

酒場氣氛越來越熱烈,酒也越喝越多。邊正酒量本來就不算大,他有些為難地給衛志民討饒說:“老市長,這些年我也三高了,能不能少喝點啊?”

衛志民望著邊正,突然笑著說:“啊,可以,可以。不過啊,我在里面七年可是把三高都給免費治好了!”眾人就滿臉附和著笑。

這時,衛志民又說:“我出來在省城半個月,發現一個秘密。”他故意停下來賣起關子,眾人便熱切地讓他快說。衛志民便接著說:“現在省城官場流行新三高的說法,反腐倡廉這事兒,中央高度重視、百姓高度關注、官員高度緊張!”

此話一出,眾人互相對視片刻,高高低低明明暗暗地笑起來。

四瓶酒喝完時,衛志民問童大成怎么沒叫葉子文。童大成趕緊說:“聯系了,她出門了,說是晚一點能趕回來的。”這時,眾人就說:“趕快再去聯系一下,市長在藥城的第一場酒,不能沒有小葉啊。”

童大成趕緊走出房間,要跟葉子文聯系。這時,他的司機小屈貼過來,小聲說:“董事長,剛才我看到大門口有一個神秘的年輕人,好像是監視咱的。”

童大成一愣,隨即鎮定地說:“不會的。小心盯著外面。”

說罷,他點上一支煙,吸了幾口,才拿著手機走回包廂。

2

衛志民提出要去龍門村看李立仁,邊正是沒有心理準備的。

七年前,衛志民被省紀委帶走半年后,李立仁也被紀委帶走了。據說,是衛志民在里面咬了李立仁。后來,邊正去探視李立仁時本想側面問一問的,但最終卻沒有開口。水已覆地,再問是盆里淌的還是缸里流出來的,還有什么意義呢。

李立仁被判十年,只在獄中待了五年零兩個月便減刑出來。他出來后,老伴已經去世,女兒留在國外,他就回到了老家龍門村。邊正給他做了三年多的秘書,當然要時常去龍門村看看的。有一次,他實在忍不住就問李立仁:“是不是像外面傳言的一樣,衛志民為了立功咬了你?”李立仁搖頭否定說:“自己屁股上有屎怎么能怨得了別人。”邊正從此就沒有再提過這事。

這次,衛志民卻主動說,他有愧于李書記,現在是一定要當面賠罪的。這一點,讓邊正有些氣憤,但也為衛志民的坦誠和負疚而欣慰。人在紀委專案組的高壓下,繃不住,說出點什么是正常的。也是出于這種原因,邊正答應了衛志民的要求。

邊正知道現在李立仁是不輕易見人的,而且這次衛志民去看他,兩人相見一定會有些私話要說。于是,他就選了周日,親自駕著車,天一亮,就拉著衛志民出發了。

要去龍門村,車子必須穿過藥城的南部新區。衛志民看著新區筆直的大道和兩邊的住宅區及工廠,長嘆一口氣說:“唉,都說我們是罪人,可這城市建設如果不是李書記和我拼了命地干,藥城能有今天嗎?”

邊正理解他的感嘆。他在官場二十多年,尤其是在李和衛的身邊工作后,看著他們常常工作到夜里十二點多,常常陪著他們去外地招商,去省里、北京爭取政策,也確實為市里和老百姓干了很多好事,但功不抵過啊。他現在怎么回答衛志民的話呢,說他有功,那又有什么意思呢,只好佯裝沒有聽到,繼續開車。

衛志民點上一支煙,按下車窗玻璃按鈕,外面的廠房更清晰地撲過來。他吐了一口煙霧,又開口說:“說我們貪,可這些藥廠的老板哪個不是上億的身家,哪個是正規大學畢業的,不都是發了國家的財嗎?”

衛志民就是這樣一個人,嘴上沒個把門的,喜歡發牢騷,人送外號“衛大炮”。用他的話說,是歪嘴騾子賣了個草驢價,全吃虧在嘴上。他雖然自己這么說,但現在并沒有什么改變。

車子進入鄉村公路,衛志民看著一層霜的麥地,又點上一支煙。

這時,邊正想起李立仁宣判后被移送到黑湖監獄,他去探視時的一幕。

嫌犯被宣判后移送到監獄,這時,外面的人就可以探視了。李立仁被移送到黑湖監獄的第七天,邊正找到熟人被允許去探視。按說,監獄里新收犯人正在新收隊集訓,是不容易探視的,尤其是在會見大廳當面探視。但前些年管得還不算太緊,尤其是對有行政級別的經濟犯。邊正通過司法廳的同學安排,還是在會見廳見到了李立仁。他們面對面坐在一個小圓桌前,可以喝水,可以抽煙,只是旁邊有獄警看著。

那天,李立仁給邊正說得最多的就是反思和后悔,而且一次次提醒邊正要算清政治賬、親情賬、經濟賬,勿以惡小而為之。邊正雖然認真地聽著,但他心里還是覺得李立仁是故意說的,這些話他以前可是從沒有說過的。貪官在法庭上聲淚俱下地悔過,與其說是懺悔,不如說是政治姿態,是因害怕和乞求而表演。邊正心里一直是這么認為的。李立仁抽著煙,在邊正面前仍然像以前的領導狀,聲音不大語速很慢地開導著。

會見大廳里有六張小圓桌,每張桌子前都有犯人和探視的人在說話,彼此誰也不注意誰,因為這僅一個小時的會面時間,是十分珍貴的。

李立仁正說著,突然被一個人重重地拍了一下肩膀。他猛地站起來,邊正也被驚得站起來。這個頭發花白、身穿犯人棉衣的人,伸手抓住李立仁,聲音很大地說:“書記,你終于來了。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前幾天我還打聽呢。”

啊,原來是衛志民!這時,李立仁和邊正才認出是他。今天也有人探視衛志民,他進門看到李立仁就走了過來。

“啊,志民呀!”李立仁不好意思地說。

衛志民并沒有什么不好意思,而是繼續說:“判了就好,這里比看守所好。”他看了看李立仁的白發,又接著說:“在里面沒少受委屈吧。這里的新收隊也難過,我在監區醫院管理衛生,我給你安排,先到病區過渡幾天,調調身體!”

邊正沒想到衛志民在監獄里竟然還是這個做派。李立仁也沒有想到他說話這么直接,一時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旁邊的獄警走過來,拉了拉衛志民說:“哎,哎,這可不是在你們市政府!”

衛志民這才意識到剛才的不恰當,就討好地向獄警深鞠一躬,然后從棉襖里掏出兩包軟中華,硬塞在李立仁手里。李立仁推托說不要,衛志民又說:“拿著,拿著,這里面可買不到!”

此刻,衛志民在想什么呢?他是否也想到了在監獄會見廳見到李立仁的情形?邊正一邊握著方向盤,一邊想,也許他忘了。

過了龍灣河橋,前行一公里,龍門村就在眼前了。

龍門村位于洵水河和龍灣河交叉的河頭上,雖是個小村子,但邊正聽李立仁說過,來頭卻不小。相傳李世民曾在此隱居。李世民做了唐王后認為這里是龍興之地,就賜了他的本姓,全村人就都改姓李了。宋朝時這里出過探花,后不知為何又離朝回村;現在,村東頭還留有探花牌坊。石牌坊雖歷經風雨侵蝕,卻依然保存完好,宋仁宗御題的“耕讀傳世”,是村人教育子女的最好例證。

李立仁的養鴨場,就在牌坊不遠處的一灣水中。

車子在牌坊前停下,衛志民還沒等邊正停好車,就獨自向養鴨場走去。

邊正跟在后面,突然發現衛志民走路的姿勢變了,昂頭挺胸、邁著均勻的步伐,像踩著節拍一樣。啊,他以前不這樣啊,怎么像軍人一樣了?邊正快步跟上,笑著說:“衛市長,我才發現,你怎么像軍人一樣走路了。”

“啊,”衛志民意識到什么,立即放慢了步伐,苦笑著說,“唉,監獄里的習慣改不掉了。”見邊正不解,他又接著說:“剛進去第一天就走正步,而且嘴里還要喊‘喊起一二一,不要把頭低,邁開新生第一步,重走人生路,監獄真是個熔爐呢!”

對于衛志民的到來,李立仁說不上歡喜,但也絕不是討厭。他們兩個人搭班子時相處得很好,而且在黑湖監獄時衛志民還常常照顧李立仁。

兩個人握手后,衛志民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書記,我給你賠罪來了!”

李立仁拍著他的肩膀說:“哪里話,來了就好,來了就好!”邊正覺得這話怎么這么熟悉,啊,原來是在監獄見面時衛志民說給李立仁的。想到這里,他無聲地笑了。

紅蘿卜絲、煨南瓜筍、炒花生米、粉條燴白菜四個菜端上來,李立仁拿出玻璃瓶裝的古井貢酒。衛志民趕緊奪過酒瓶,邊擰蓋邊說:“書記啊,我得給你斟酒才對啊!”

李立仁苦笑著說:“別再叫書記了,咱還想著是書記或市長,這日子還能過好嗎?”

衛志民不以為然:“在黑湖那里,人們私下里不都還叫官銜嗎,也就是聽著舒服。現在,只剩以前這官名了,圖個安慰呢。”

李立仁苦笑一下,喝下一杯,望著前面的河水,低吟道:“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夜破襖寒,今嫌紫蟒長。”

這是《紅樓夢》里的句子,邊正是知道的。這首詩正是李立仁當下的心境,但此刻他只能夸李立仁的記憶力好,并不能點透。

喝過半瓶酒后,衛志民幾次開口,想說以前的事,都被李立仁給擋回去了。

“過去的都成往事了,咱關鍵是要過好剩下的日子。以前輸過一次,不能再輸給自己了啊。”李立仁舉杯勸著衛志民。

又幾杯酒喝下,衛志民激動地說:“書記啊,我們算倒霉透了。貪腐沒抓的人還不少呢。我們當初不是好干部嗎?我們為藥城老百姓少做事了嗎,可我們得到的是什么?每個月就那么四五千塊錢,叫我怎么能平衡呢!”

李立仁連喝了兩杯,才開口說:“志民啊,你這樣想是很危險的,你在里面七年多,一點都沒想通啊!”

衛志民兀自喝了一杯,盯著李立仁說:“老哥,我真后悔進了行政,當這么多年所謂的官!”

李立仁聽著衛志民的話,有些失望,他沒想到衛志民現在的想法竟是這樣。

他嘆口氣,又喝一杯酒,看著衛志民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開口了。他說:“志民啊,這幾年我真想通了,想貪功不能當官,想發財就更不能當官。要做官就要把責任舉過頭頂、把道義擔在肩上、把百姓裝在心里、把名利踩在腳下,要想站直了、不趴下,走得穩、行得遠、飛得高,就得從頭到腳打通經絡,這樣才能心平氣順、干干凈凈、快快樂樂。”

衛志民放下酒杯,兩眼盯著李立仁,四目相對好幾分鐘,兩人都沒有再說話。衛志民在獄中這幾年,心里其實只抱怨自己的命運,他相信只有自己調節好自己才是出路。他也是想忘“我”的,但他做不到。

邊正見冷了場,就給他倆每人盛一碗鴨湯,打著圓場說:“喝湯喝湯,酒不能再喝了,再喝人就聽酒的指揮了。”

衛志民又給李立仁倒上一杯酒,苦笑著說:“我說多了,我給你賠罪!”

臨走的時候,衛志民給李立仁說:“老書記,你充實啊,有這幾百只鴨子陪著你。聽說,你又練習書法了,兄弟我心里也空,也想找個有興趣的事充實一下。”

李立仁本不想讓衛志民去他書房的,可衛志民執意要去,他就不能說什么了。

書房的墻上掛著李立仁用小楷抄的“三十八條監規”,字體工整剛勁,頗有二王風骨。衛志民看到墻上掛著的白紙黑字,先是一愣,然后不解地問:“你還沒被這三十八條管夠嗎?出來還戴著這精神枷鎖。”

李立仁望著衛志民,搖頭笑了:“志民啊,難道你能忘嗎!”

“從里面出來的人誰能忘呢——擁護憲法,遵守法律法規、規章和監規紀律!”衛志民顯然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大聲地背起來。

看到桌子上李立仁正在抄著的黨章,衛志民的表情復雜起來。邊正見此情況,就催促說:“市長,走吧,天不早了!”

車子發動,牌坊向后移去。衛志民認真地問邊正:“你說,李書記是不是被嚇出毛病了?”

邊正本不想回答,但衛志民又重復問了一遍。邊正只得說:“人怎么信仰就怎么生活,書記是想通了。”

衛志民突然大笑起來:“你真相信嗎?!”

笑聲飄出窗外,和著夕陽落在龍灣河平緩的水面上,激起一波漣漪。

河水紅,河水長。

3

剛入秋,李立仁的老寒腿就開始隱隱作痛。他決定去藥城醫院看看。

這一次進城,不僅要徹底檢查一下自己的腿,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去看老書記歐陽玉成。歐陽玉成是李立仁人生路上的貴人。歐陽玉成當縣委書記時,李立仁被提拔為財政局長,也正是從此開始,李立仁一步一步走到了市委書記的位子上。李立仁服刑的時候,歐陽玉成還專程去看過他,而且每月都給他寫一封信,鼓勵他重新做人。這種情分,李立仁是不會忘記的。

天還未亮,李立仁就拎著給歐陽玉成準備的兩只咸鴨,出了自己的小院。

從龍門村到藥城,要從鎮子上坐農班車。龍門村離鎮子有六里路程,雖然不算遠,但要去對腿疼的李立仁來說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本來可以讓人送到鎮子上的,但他還是決定自己走。自己還能走,何必要麻煩別人呢。

走出牌坊,望著薄霧籠罩的龍灣河,他突然想起自己去讀大學時的那個早晨。

李立仁是個苦孩子,在他六歲的時候父親就因病去世了。母親是個要強的女人,從此未嫁,帶著他一起生活。日子過得有些焦苦,但她卻一直供李立仁讀書。這也是龍門村的一個傳統,村里的男人幾乎都粗識幾個字,人不讀書變成豬,不讀書是要被看不起的。

李立仁在恢復高考第一年就考取了大學。那時沒有什么交通工具,村里的老年人商量來商量去,決定要套上僅有的兩匹馬和三頭驢,用太平車把他送到藥城汽車站。但他拒絕了,他決定自己步行到藥城去,然后再搭車。村里的幾個老人又商量半天后,答應了:“立仁有出息,讓他走著去吧,踩著地走出去,今后腳下扎實!”

他出發的那天早晨,薄霧也籠罩著龍灣河,幾只水鳥飛鳴著。

全村人都早早地起來,聚在村口的牌坊下給他送行。李立仁那天流淚了。村民一聲聲地囑咐著,希望李立仁將來能做個好官,給龍門村爭光。

多好的鄉親啊,對自己抱著多大的希望啊。大學畢業后,李立仁從縣里辦事員到科長、局長、縣長、縣委書記,一路升到市委書記。他確實為龍門村爭了光,村人都把他當成大人物。誰家有啥事能不找他就從不麻煩他,一心希望他不受拖累,把官越做越大,為鄉親們掙臉面。

李立仁提著咸鴨,迎著霞光邊走邊回憶著三十多年前的往事。

這時,一輛轎車迎面開過來。他趕緊走到路旁,給轎車讓路。黑色的轎車從他身旁一閃而過,李立仁的思緒又回到自己第一次坐車回來的情景。

他被提拔為縣財政局長時,單位給配了一輛轎車。

第一次坐轎車回來,他心里很興奮,既有揚眉吐氣為村子爭光的意思,又有一些惶恐,他不知道村里人如何說他,他怕村里人說他官大了,架子大了。現在,他還清楚地記得,那天他在車上出了一身汗,脊梁溝子里都淌水了。

剛到村子東頭,他就讓車停下來,自己步行著進村。走到村東頭探花牌坊時,猶豫了一會兒,也正是這一猶豫,村里人像是事前接到了通知,都走出家門,向牌坊望來。他自己這時真像做錯了事的孩子,腳下很沉,心里發怵,步子也很亂,走不成直線。

進了村,他連忙用遞煙和問好掩飾自己的慌亂。人越來越多,把他圍在中間。孩子們卻擁向村頭他那輛轎車。就在李立仁不知道說什么好時,村里八十多歲的老太爺用拐杖指著他說:“這孩子,你這孩子!咋不把小轎車開到牌坊里呢?咱村來過皇輦,來過官轎,現今兒又來了官車,這是祖上的榮耀啊!”

這時,李立仁才想到,自己坐的車子與過去朝廷命官坐的轎一樣,都是一種身份和榮耀的象征。車已不再是車了,而是自己的身份和一村人的臉面。

此后,他就把轎車開到牌坊里面,因為這是村子的榮光。他不能不這樣做,村里人也不允許他不這樣做。他的事已不是他自己的事了,他的一舉一動都成了全村子的事,而且自己肩負了續寫龍門村榮耀歷史的重任。他做起官來,就特別慎重而賣力。此后,隨著他坐的車越來越好,官也越做越大,做了縣長、縣委書記,后來又做了藥城市長、市委書記,用龍門人的話說:龍興之地,出了個知府!

李立仁來到藥城時,快十一點了。

他在醫院附近找個小旅館。進了房間,洗了臉,就出門吃東西。他得先休息一下,然后才去醫院。

李立仁的寒腿病是在監獄里落下的。他出事的那個冬天特別冷,看守所沒有空調,而且陰冷得很。自從得上這病后,每到陰天下雨或天氣轉涼,膝關節就酸麻疼痛,像千萬只螞蟻在里面咬,鉆心地疼。痛則不通、通則不痛,中醫以袪風化濕、活血化瘀、滋補肝腎去治,西醫卻內服用藥。但都效果不佳。

李立仁相信中醫,他掛了中醫門診。排隊、檢查、拿藥,他回到旅館已經五點多了。

人過六十吃得就少,尤其是晚上。一歲年紀一個胃,人老了胃也老了,尤其在監獄那五年多,李立仁的胃也患上了消化不良的毛病。晚上只要吃點東西,胃就脹得厲害。現在,他基本不再吃晚飯了。

入了秋,時光一天少一天。天在六點就黑透了。

李立仁想了想,還是準備七點再去歐陽玉成居住的市委家屬院。來藥城前,李立仁并沒有事先打電話給歐陽玉成,來了就來了,沒必要提前通知。他這樣做,一是要在歐陽玉成吃過晚飯后再去,二是他怕在那里碰到熟人。現在的情況,如果碰到了老下級,別人不自在,自己也尷尬。

歐陽玉成住在老市委家屬樓前的一個小院里。那還是他退下前,李立仁當市長時給他加蓋的。當時正是最后一批房改,歐陽玉成開始不贊成弄這個院子,但最終還是又交了一些費用,才住進去的。

這個小院,李立仁再熟悉不過了。現在,他拎著兩只咸鴨走近它的時候,心里卻膽怯和復雜得很。雖然他出獄后已經來過幾次,但都是在夜里。歐陽玉成每次都要他白天來,但他還是不好意思。

今天還好,李立仁在低著頭走到小院門口的過程中,沒有碰到熟悉的人。也許別人認出了他的身影,只是沒有跟他打招呼而已。其實,李立仁打心里感謝這些看到他而不給他打招呼的人。

歐陽玉成見到李立仁還是十分激動的,畢竟又有半年多沒有見面了。他接過李立仁手里的咸鴨,有些責怪地說:“立仁啊,來就來了,你還大老遠地拎著它干嗎呢!”

李立仁笑著說:“這是我親手喂的鴨子,沒有喂任何飼料的。”

歐陽玉成興致很高。他問了李立仁最近的身體情況和鴨場的事后,就開始聊當下時局、藥城的政壇變化,最后他們聊到了衛志民。看得出來,歐陽玉成對衛志民出獄后的情況是了解的。他嘆著氣對李立仁說:“這個志民啊,本性難改,現在又張羅光伏發電,是想從國家政策里套錢,真擔心他會二進宮呢。”

李立仁笑著說:“人各有志,志民是想把前半生輸的再贏回來啊。我現在是想通了,還是那句老話,人在做天在看,有些事只要做了就再也抹不掉,伸手必被捉的。”歐陽玉成贊成李立仁的話,他說人不能像牛羊只顧眼前的一把草,被錢牽住了路就走不正了。歐陽玉成嘆了口氣,又說:“志民也是我倆帶出來的啊,不能讓他再掉進去了。”

快到十點了,李立仁提出要走,歐陽玉成卻說:“你在城里多住兩天,明天晚上我叫衛志民也來,我們吃頓飯,咱開導開導他。”

李立仁就笑著說:“老書記拳拳之心,可他衛志民未必能聽進去啊!”

“那你就更不能走了,明天我們一定在一起吃頓飯。我的話,志民還是買賬的!”歐陽玉成鄭重地說。

歐陽玉成要叫人開車送李立仁回旅館,李立仁堅決拒絕了。他說:“這個點出租車好打,我現在習慣了一個人獨來獨往。”歐陽玉成理解李立仁的想法,就沒再堅持。

出了歐陽玉成的小院,月亮已經偏南。李立仁抬頭看了看家屬院東邊的市委大院,往事便涌上心頭。這個由縣委大院改建的市委大院,留下了李立仁太多的苦與累。

二十八年啊,李立仁在這里一步步走過來,靠的是自己夾著尾巴做人,老老實實為民辦事的實績,當然也有打掉牙往肚里咽的隱忍。宦海沉浮,官場上想一路直上,而且風平浪靜,光有如履薄冰的小心還不行,還得有遇事左右逢源的通透。李立仁在這里,說了不知道多少本不想說的話,做了數不清自己不想做的事。沒出事前,他是把這里當成戲臺的,許多時候、許多事上他都是百般拿捏地在演戲,似夢非夢半真半假。

他確實感覺累了,也感覺心里不平衡。也正是在這種心態下,他在辦公室收了別人送來的第一個紅包。

一步錯,一生錯,望著月光下的市委大院,李立仁的兩眼不知不覺地濕了。

4

衛志民決定要做一件大事。

出獄半年后,有十幾家公司要請衛志民當顧問,但他都拒絕了。他知道這些人來請他的目的各有不同,有的是認為他有管理經驗,一個幾百萬人的城鄉都管理了,何況一個企業;有的人比較直接,來請他其實就是感謝他以前當市長時對自己的幫助,說白了就是還個人情;也有人更直接,開門見山地說他雖然坐過牢,但官場上的影響力還是不小的,跟政府一些部門打交道時他在后面好辦得多,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這些,都沒有出乎衛志民的意料。但他清楚地知道,如果真的給別人當了顧問,一年拿個幾十萬,自己就沒有了尊嚴。現在的社會,人情是可以上秤稱的,當然也是可以用錢量化的,當他覺得還夠了你的人情,就不會像以前那樣尊重你。到那時就應了“端誰的碗,看誰的臉”這句老話。

與其走到這一步,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自己出來干,或者找人合伙干。褚時健的褚橙現在不是名滿天下嗎?何況,在監獄里管教也常給他們宣傳出獄后干成大事的典型。衛志民今年才五十五歲,前大半生輸了,剩下的人生為什么就不可能贏呢?于是,他決定搏一搏。

衛志民原本是山大經濟專業的本科生,一畢業就分到了省供電公司,然后從團委書記的位子上被安排到下面當縣長。再經過縣長、縣委書記、副市長直至市長,這一路走來,他一直分管或主管經濟,對市場經營和公司運作他是有經驗的。尤其是在做市長時,他又在北大上了MBA班,開闊了視野,結識了一批學者、官員和商人。服刑期間,他特別注重看新聞、學習經濟類知識,他知道不能與大墻外面的世界隔離。許多長刑犯出來后,與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甚至與社會脫節,這一點他是最警惕和害怕的。

理論上說,做公司找準人最重要。衛志民在市長任上就這樣認為,現在他依然覺得首先要選對行業、選準項目。

經過兩個多月的考察與論證,衛志民決定選擇“光伏生態農業”項目。

這個決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現在國家大力支持新能源和生態農業,光伏發的電每度以1.2元并網,省里有五年免稅政策;光伏板下發展生態農業,國家、省、市、縣四級政府都有專項補貼政策;而且,現在光伏廠家產能過剩,有的廠家愿意以設備作為項目投資,可以用10%的現金訂購設備,然后分期還款,設備安裝后再抵押給銀行貸款。

衛志民在省城找了專家論證,如果投資占地一千畝的光伏,每年可發電五十兆瓦,加上下面的生態農業及各種政策補貼,按設備二十五年的壽命周期,項目總收益將相當可觀。

衛志民在官場歷經這么多年,他知道政策是最大的資源。誰利用好了政策,誰就可以把政策轉化為金錢。光伏發電項目關鍵是獲得項目路條,只要立項審批了,項目用地流轉、融資、設計、施工,都會一路順暢。路徑理順后,衛志民就開始了前期的運作。

運作這個詞的空間是巨大的,就看是什么人來運作、去運作什么、怎么去運作。

前期運作妥當,可以注冊成立項目公司。衛志民反復考慮后,決定跟童大成合作,以童的名義注冊公司,他只在背后運作。童大成當然愿意與衛志民合作,他知道衛志民在藥城的能量,而且對光伏項目他也做過認真了解。

公司成立的前幾天,衛志民給葉子文說了這件事,葉子文要求以股東名義進入。葉子文原是藥城電視臺廣告部副主任,成為衛志民的情人后便辭職與童大成一起做建筑生意;衛志民出事,她就去南方住了下來,很少在藥城露面,而且也一直沒有結婚。衛志民出事前與妻子辦了離婚手續,現在妻子和兒子都在省城,他回到藥城發展,葉子文也就跟著住在了藥城。這樣一來,衛志民離異、葉子文未婚,兩個人公開在一起,也沒有人好再說什么。

綠原光伏發展有限責任公司注冊資本兩千萬,童大成占51%股份,任董事長;葉子文占49%股份,任總經理。其實,真正的運作資金只有五百萬,童大成掏四百萬,葉子文和衛志民拿一百萬。

童大成擔心這五百萬運作不了這三個億投資的項目,衛志民便給他做了推演:這個項目要付現金的只有立項審批公關費用、一千畝的土地流轉租用首付款、設計規劃費、設備訂金;設備到場后抵押給銀行貸出款分期支付設備費,發電并網后的收入、項目的各種補貼可以分期償還銀行貸款。這其實就是多米諾效應,只要項目審批第一張牌在手里,其他牌都會順勢而下。

果真按衛志民設計的路徑,半年后項目即被審批通過。

拿到項目審批這天,童大成立即給衛志民打了電話,說要喝一場慶功酒。衛志民正在省城銀行運作設備抵押貸款的事,聽到審批拿到手里了,掩飾不住歡喜地說:“我下午就回,把‘巧八件給我準備好了!”

童大成大聲地說:“好嘞。您放心吧,我這就親自辦!”

衛志民最愛吃的就是“巧八件”,他說這東西大補。“巧八件”即驢四寶加驢四喜,驢鞭、驢鈴鐺、舌、肚、板腸、皮、筋、心。童大成知道衛志民只吃唇粉、眼圈粉、肚皮粉的三粉驢,而且要現宰現做。童大成掛了衛志民的電話,立即給養驢的老孔打電話,要他先選一頭最好的驢,自己看著現場活宰。

衛志民心情很好。一路上,他都在哼著豫劇《對花槍》中姜桂枝的二八板:老身家住南陽地,離城十里姜家集,棋盤大街住在路西;老爹爹一身好武藝,姜家的花槍誰能敵——司機小葛知道衛志民喜歡豫劇,聽他哼這一段,邊開車邊找到這張碟片,插在播放機中。

鼓樂響起,衛志民更來了精神,竟大聲地唱起來。

下了高速,太陽剛落。小葛問衛志民是否直接去童大成的濟世堂,衛志民卻說時間還早,先找個地方把車洗一洗。看得出,衛志民今天確實心情很好。

車子在東二環的一個小洗車房前停下。衛志民走下車,點上一支煙,嗓子里還在哼著戲文。這時,一個黑臉的男人走出來。這人身板高挑,一臉絡腮胡子,兩眉高挑,似乎不像洗車工。小葛把車開過去,這人并不看車,而是兩眼盯著衛志民。小葛說看什么,抓緊洗車,老板還有事呢。這人突然一揮手,大聲地說:“他坐的車,我不洗!”

“你說什么?不洗!”小葛吃驚地問道。

“怎么,我有我的自由,今天還就不洗了。把車開走!”絡腮胡大聲說。

“你,你他媽想找事咋的?”小葛罵著向這人走過去。

衛志民正在抽煙,并沒有在意這邊的情況,聽到小葛大聲罵吵起來,才轉過臉。啊,蔣六根!衛志民一眼就認出他來了。

“怎么,你小子也敢給爺動手!”蔣六根說著,也向小葛靠過來。

這時,衛志民氣得把煙猛地向地上一甩,大聲說:“走,不跟這熊人一般見識!”

小葛正想動手,衛志民又說了一句:“走!”

這時,小葛才退回來,拉開車門。

上了車,小葛不知道這人怎么回事,就問衛志民:“市長,這人你認識?就他媽一個神經病!”

衛志民生氣地說:“敗興,不說他了。”

衛志民何止認識蔣六根,而且在黑湖監獄時兩個人還打了一架。為此,衛志民被加刑六個月。

蔣六根原是太平道拓寬時被拆遷的釘子戶,為了他的事,衛志民曾親自找他談過,但最終還是沒有談成。在最后強拆時,蔣六根撕扯了一名警察。雖然警察并沒有受什么傷,但衛志民還是下令把他逮捕,并以襲警罪判三年零六個月,后來關在黑湖監獄改造。巧的是,衛志民第二年年底也到了黑湖監獄服刑。

那天收工的時候,蔣六根看到衛志民,先是一愣,然后沖過來劈臉給了衛志民一拳。衛志民認出是蔣六根時,本不想還手,但蔣六根又罵了他一句。衛志民實在忍不下去,就跟蔣六根打了起來。結果,蔣六根被加刑一年,衛志民被加刑六個月。這件事過后,獄友勸衛志民說,在這里不能發火、不能發泄,唯一能做的就是忍耐!這句話,衛志民記在了心里,也恨在了心里。

六個月一百八十天的刑期,讓他深深理解了忍耐的重要性。心字頭上一把刀,不能忍就要流血甚至喪失性命,人在江湖不就一個“忍”字嗎!

這一次,衛志民忍了過來,他制止了小葛的行動。但衛志民心里卻難受極了,他不能跟小葛多說什么,也不愿跟童大成和葉子文說這件事,他只能把這個屈辱忍在心底。

“巧八件”散發著撲鼻的香味,杯中的酒折射著燈的脂光。衛志民臉上的表情,卻死水一樣沉寂。童大成和葉子文都弄不清,衛志民的情緒怎么突然變得這么壞。他們小心地敬著酒,盡量找開心的話茬,但衛志民依然打不起精神。

飯局不到一個小時就散了。

葉子文陪衛志民回到住處,她小心地賠著笑臉,撒著嬌,是想討衛志民開心。見衛志民并不領情,葉子文就嬌嗔地埋怨說:“你一晚上都這樣板著個臉,誰招你惹你了?”

衛志民點上一支煙,猛吸了幾口,突然拿起手機,撥通了邊正的電話。沒等邊正開口,衛志就大聲地說:“邊正,你明天就安排把東二環那個洗車點給我拆了!”

“啊,怎么了?”邊正有些吃驚地問。

“他媽的,這個蔣六根太欺負人了!”衛志民大聲地罵道。

邊正知道衛志民和蔣六根之間的事。從衛志民發火的樣子,他判斷一定是這個蔣六根又給衛志民難堪了。于是,就應聲說:“好!我知道。”

放下手機,衛志民長長地出了口氣。

5

每晚睡前,在心里默念三十八條監規的習慣,李立仁仍然沒能改掉。

從龍門村進城,住到旅館后,李立仁是有些累了。他本想立即休息,可是,腦子里亂得很,關了燈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快到十二點的時候,他索性坐起來,按亮燈,走到桌子前,拿起旅館的筆和紙默寫三十八條監規。他想讓自己趕快疲勞下來,這樣就能入睡了。

服刑期間,他常常這樣逼自己多干活,尤其是剛入獄的時候。獄友說他是為了減刑,其實,他是在用疲勞使自己晚上早入睡。多干比少干好,多干活能把每一分鐘都充實起來,減少了胡思亂想,睡眠質量會提高不少。但今天,他這個辦法卻失效了。一直折騰到凌晨兩點多,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李立仁突然感到心口一緊,恍惚中,他看到一個披散著頭發的少女破窗而入;這女孩身著紅衣,滿眼幽怨,手持鐵爪,一步步向床前走來。李立仁驚悚地抬頭,望著這俊秀的女孩,似乎見過,但又想不起來。他小心地問:“你,你是誰?為什么要來害我!”

紅衣女孩莞爾一笑,突然兩眼兇光直射,令李立仁渾身顫抖。紅衣女孩繼而大笑。笑后,憤怒地說:“狗官,我就是被你們害死的。你不認識我嗎?”

這時,李立仁突然想起來,眼前這女孩就是太平道塌坑事件中喪命的女學生藏蕓。李立仁在事故后,看到過這女孩的遺像。就是她。現在,她變成厲鬼索命來了。李立仁還要說什么,這紅衣女孩突然伸長手中的鐵爪抓進自己的胸膛。他感到一陣撕裂的疼痛,接著就看見鐵爪下自己的心臟血淋淋地被抓出來。

李立仁啊的一聲大叫。原來是一場夢。

太平道是橫穿藥城老城區的主干道,全面改造工程方案經市人大會議通過后,由市建委主任郭青負責。道路下面據《藥城志》記載有個太平洞,是南宋紹興四年金兵圍藥城時,當時的守軍將領宋以舟帶領兵民所挖,以備金兵破城后百姓藏身所用。但現在不知道具體位置。李立仁曾經多次安排,一定要盡力勘探太平洞位置,做好基礎,以防路面塌陷。

這樣一來,建委在工程選價時就預留了調增項目。金橋銀路,城市標準化道路改造利潤本來就很大,尤其是這個工程,不少工程隊都盯上了。作為市委書記的李立仁也特別重視這個工程,希望能由一家實力公司施工。但童大成和葉子文卻是志在必得,他們通過衛志民安排,給郭青送了錢,順利中標。

李立仁開始心里一直打鼓,老擔心出事。可后來,當他聽在美國讀書的女兒說賬戶里突然匯來五萬美元時,退也退不了,就只得默認。但他仍然沒有放松對工程的關注。童大成他們只是草草地勘探,說找到了洞口,連夜做注漿處理。雖然增加了幾百萬費用,但李立仁總算放心了,以為這樣,路基將來就不會出現塌陷事故。

這條太平道竣工驗收的第二年六月,藥城遇到了五十年不見的連日暴雨。那天早上,雨住天晴,藏蕓的爸爸藏元騎電動車送她上學,車子在路上跑著,突然路中心塌陷出一個天坑,藏元父女和另外三個人掉了進去。其他三個人受傷得救,但藏元和藏蕓卻不幸而死。現在,藏蕓的媽媽改嫁,只剩下藏蕓的奶奶芮鳳艷。七十歲的芮鳳艷獨自一人居住,神志不清,整天把自己關在屋里。

李立仁在床頭倚著,回想起這段往事,心里懊悔得很。

為官這么多年,這是他收的第一筆錢。這筆錢收到半年后,女兒才告訴他。開始,他很矛盾也很害怕,是想讓女兒退回來的。但女兒有自己的想法,卻遲遲沒有退回。他反復想還是要退的,等女兒春節回來時,一定要退的。不然,自己就被推到了懸崖邊上。可女兒圣誕節放假并沒有回來,這事就拖了下來。

誰知,半年后太平道因排水不暢導致太平洞積水塌陷。事故發生后,郭青被省紀委叫走,交代了受衛志民指使收受童大成賄賂,由此牽出衛志民和李立仁受賄案。

離地三尺有神靈,人在做,天在看。案發后李立仁真正理解了這句話的分量。如果當初退了錢,如果當初對工程質量監督再嚴些,如果不是這么大的雨,太多的如果只要有一個不發生,似乎就不會出現問題。但最終他想明白了,收錢是多米諾骨牌的第一張牌,第一張牌倒了,其他牌倒下去就是一種必然。

六點了,估計邊正該起床了。

李立仁打通了邊正的電話。他要邊正陪他去芮鳳艷家看看。入獄后這些年,他常常想到藏元這一家人。人家一個好端端的家庭,就因為自己的貪婪和失誤,弄成這個樣子,真是于心難平。

邊正接到李立仁的電話很突然,他不知道李立仁來藥城了,更沒有想到他要自己陪著去看芮鳳艷。

其實,這些年來,邊正也一直擔心和煎熬著,雖然他沒有出事,但他一直囚在心牢里。在太平道工程招標中,他妻子也收了童大成十萬塊錢。童大成送他是為讓他在李立仁面前說點好話,提供一些李立仁在這個事上的態度和想法。當邊正找到童大成要退時,童告訴他:“書記、市長那邊都意思了,你要不收他們知道了會怎么看你?”

當時,邊正想了很多。自己不收,將來如果李或衛事發,自己就可能被懷疑成告密者。再者,當時的官場有一個潛規則,如果領導手里拿不住你的一些把柄,就不會把你當成自己人,就不會重用。但讓他沒有想到的是,案發后,童大成、葉子文、衛志民、李立仁都沒有說出他的事。他們肯定是知道的,但為什么沒說呢?是因為十萬塊錢數目小嗎,顯然不是。他們之所以不露出他的線索,也許是為了日后能再多條路。

現在,果真是這樣。雖然事情過去了,他們也都出獄了,但他既出于感恩也出于害怕他們要挾,只能對他們幾個人照顧有加。

他不這樣做不行啊,留給自己的只有心靈的掙扎。他也曾多次想過向組織交代,尤其是他半年前被提升秘書長時,他想把自己心里的這塊石頭搬掉,這樣壓著一生都不能安寧。但妻子堅決不同意。她的話似乎也有道理,現在這個案子的人都出獄了,自己主動交代,等來的肯定是判刑,十萬元不是一個小數目。社會上說的坦白從寬牢底坐穿,不是沒有一些道理的。

邊正糾結透了。他們都出獄了,反而一身輕,可自己呢,何時才能輕松,何時才能從心牢里被釋放出來?

李立仁打過電話,邊正想了想,正好自己也早想去看一看芮鳳艷,求得一點心理平衡。他一邊刷牙,一邊想拿一萬塊錢送給芮鳳艷。什么能夠表達自己的歉疚和懺悔之心呢?也許只有錢了。

他洗好臉后,卻突然改變了主意:如果自己拿一萬塊錢給芮鳳艷,那李立仁怎么想?也許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收過童大成的錢,不知道自己內心的壓力,如果這樣做了,會不會引起他的懷疑呢?畢竟做過市委書記,他的智力和老到,邊正是知道的。

出門的時候,邊正還是把錢拿上了。他想好了,可以說是自己給李立仁準備的,如果李不愿意送就算了,如果他正好也沒帶錢,這錢讓他親手交給芮鳳艷,自己也同樣可以得到一些安慰。正所謂殊途同歸。

邊正沒有讓司機過來接,是開自家車去接李立仁的。他知道這樣更妥當些,私密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多。

路上,邊正對李立仁說:“書記,我想你來得急,這給你預備了一萬塊錢。”

李立仁一愣,想了想說:“也好,算我借你的。回頭還你。”

邊正笑著說:“書記這話說的,我只要有,什么都可以給你的!”李立仁不再說話,他的心里很沉重。

芮鳳艷住在一個老小區里。邊正把車停在路口,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走著進了小區。

邊正知道芮鳳艷的住處。

他敲開門,見芮鳳艷正呆坐在沙發上,不知道是起床了還是夜里沒睡。她兩眼木木地看著邊正和李立仁,不說話。李立仁說:“老媽媽,我是負責那條路的人,我有罪,現在來看你了!”說罷,竟突然跪了下來。

邊正沒想到李立仁會這樣,連忙說:“這是好心的李老板,來看您了!”邊說,邊拉住李立仁的胳膊,讓他起來。

芮鳳艷看了李立仁足有一分鐘,突然站起身,一把抓住李立仁花白的頭發,大罵道:“你個貪官,你害死我全家了!你給俺滾,你給俺滾!”

邊正把芮鳳艷的手拉開,把一萬塊錢放在茶幾上,大聲說:“你認錯了人了,這是好心人!”芮鳳艷又盯了李立仁幾眼,再次說:“你們走,你們走!”

從下樓到出小區,李立仁一句話也沒說。到了車前,邊正說要送他,他卻說:“不要了,我自己打車走。我不能影響你。”

邊正知道他的性格,就沒有強求,就問:“書記,你的腿咋樣了?”

李立仁笑一下說:“哎,人老了,膝蓋也是關鍵部位。過去說,生病不能生關鍵部位,當官不能在主要部門,現在看都對的。”

邊正想起李立仁被提拔為書記時,說的那句“會吃飯的吃素菜,會當官的當副職”,也笑著說:“書記還是那么幽默!”

臨別的時候,邊正問李立仁什么時候走,晚上想請他到家吃頓飯。李立仁說:“上次進城的時候歐陽書記說要請吃飯,我沒去,今晚得去了。估計他也會叫你的。”

李立仁說罷,就向前面的出租車站走去。

邊正上了車,望著他緩慢地向前走著,心里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兩眼突然有些模糊。

6

李立仁上了出租車,告訴司機說從魏武大道那兒走。

出租車司機有些詫異地說:“你到市醫院走那兒有點繞了。”李立仁笑了笑說:“有幾年沒從那條道上過了,想看看。”司機就笑著說:“老先生,咱藥城這些年變化大呢。原來那任書記、市長進去后,后來的官都不敢糊弄了。”

李立仁的臉熱辣辣的,把頭扭向了車窗。

李立仁回到旅館,心里還一直不是滋味。

他想,剛才就不應該說話,真是自取其辱呢。喝了一杯水,他又在勸自己,這能怨得了別人嗎?如果自己沒有犯錯,沒有那次收錢,現在不與歐陽玉成書記一樣嗎,受人尊重,平平安安地度過晚年。可現在,老伴去世了,女兒在國外,自己一個人這樣過著。想想真是不劃算啊,自己是真沒有算好人生這筆賬。但過去的永遠不能更改,就像一片白布,染上墨了,要想洗白是永遠不可能的。自己必須面對這個現實,必須要承擔這個后果。

下午兩點多的時候,李立仁正躺在床上小憩,突然有人敲門。

他翻身下床,拉開門,看見站在門外的是郭青,驚喜地說:“青云,你怎么來了?”

郭青落座后,平靜地說:“中午,歐陽書記給我打電話,說你來了,讓我也到他家吃飯。我才知道你住這里。”

“啊,那就去唄,我們這些年都沒見面了。”李立仁一邊給郭青倒水一邊說。

郭青笑一下,然后說:“我今天晚上要做禮拜,不能參加。這不是來看你了嗎。”

“做禮拜?你真信基督了?”李立仁不解地問。

郭青從手包里掏出一本《圣經》放在桌上,然后才說:“信了。信基督好,心里的話可以給上帝說,有上帝陪著不孤獨。”

李立仁一時不知道接什么話才好。

郭青也沒說話,她的思緒回到了監獄。

她剛進監獄那段時間,真覺得是進了地獄,心里充滿了恐懼。過去她對監獄只停留在電視里看到的,但她關進來的時候,一個牢房有三個死刑犯、一個販毒的,還有妓女、慣偷等,三個人蹬著腳鐐,一走動,整個牢房都嘩嘩地響。最讓她不能接受的是進來那天,第一道門過后,接下來的五道門,每過一道門都得脫光衣服,拿著文胸和內褲抖落抖落,鞋底都要翻一翻,這種滋味她確實受不了。現在回想起來,郭青還心痛得難受。

李立仁見郭青眼睛濕了,就勸著說:“過去了,就過去吧。人一生就這樣,短短幾十年,向前看吧。”

郭青長嘆了一口氣,喝了口水才開口。

她勸李立仁信基督,說自己信了基督之后才慢慢緩過勁來。她翻開《圣經》,找到一頁,然后指著上面的字念道:“上帝曾對亞當說,你必終生勞苦,終能從地里挖得吃的;地必給你長出荊棘和蒺藜來。你也要吃田間的菜蔬。你必汗流滿面終得糊口,直到你歸了土。因為你是從土里而出的。你本是塵土仍要歸于塵土。”

念完這段后,她又看著李立仁說:“人啊,土里來,土里去。過去我們真沒想明白啊!”

李立仁也嘆口氣,說:“是啊,過去,我們好了還要再好,做到縣長還想做到市委書記;吃喝都有國家管著,還想要更多的錢,高了還想高,多了還想多,不知道滿足,就是一個貪字啊。”

郭青沒有說話,而是又翻開一頁,指著一段文字念道:“凡有的,還要加倍給他,叫他多余;沒有的,連他所有的也要奪過來。”

這時,李立仁想:馬太效應與平衡之道相悖,與二八定則類似,是十分重要的人類社會規律。老子曾提出類似的思想,“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

臨別的時候,郭青把這本《圣經》留了下來。她說:“我要走了,你好好看看這本書,找時間我去你的養鴨場看看。到那時,我們再討論。”

李立仁把郭青送出旅館。回到房間,望著桌子上的《圣經》,心里像打碎了五味瓶。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回想著剛才郭青念的《圣經》上那段話:我勸你們,不要為生命憂慮吃什么、喝什么,為身體憂慮穿什么。你們看那天上的飛鳥,也不種,也不收,也不積儲在倉里,上天尚且養活它;難道人不比飛鳥尊貴得多嗎?

就要入冬了,天黑得早。吃過晚飯才八點鐘。

李立仁執意要回龍門村,歐陽玉成和衛志民、邊正都勸不住他。邊正說:“你早要說走,我就不喝酒了,現在也不能開車送你。”衛志民就讓他的司機小葛去送。歐陽玉成、衛志民、邊正把李立仁送到車上,叮嚀小葛路上開慢些。

出了藥城,沒有了燈火,夜暗下來。李立仁突然覺得,掛在天上的月亮怎么這樣亮。他仔細想了想,啊,明天就是十五了。

車子在月光下前行,他的思緒竟回到了剛當副市長時,自己步行回村的情形。

那是中秋節前,李立仁就計劃回龍門村看看母親。母親已經七十四了,但仍然不愿住在城里。他每次勸母親到城里來住時,母親都是那句話:“金屋銀屋,不如我這幾間舊屋。住了一輩子了,安泰!”

臨回前兩天,他突然決定步行回龍門。那天,有了這個想法,自己竟嚇了一跳:“還真能步行走回去嗎?”當他回想起讀高中時,每次從龍門步行到藥城的經歷,最終堅信自己是能走回去的。退一步說,走到中間真的走不動了,還可以再打電話叫司機呢。堅定了這個信心,他很興奮,也在做準備,他把自己那雙輕便的旅游鞋也找了出來。

第二天是中秋,雖然才下午四點,街上的人似乎就比平時少了許多。李立仁換上鞋,穿一件夾克衫,拎了瓶綠茶,悄悄地出城。在街上,有幾個人狐疑地看他幾眼,有人想給他打招呼,但最終還是一臉的不解和緊張,并沒有給他搭話。但出城后,就沒有人認出他來了。他心里很安泰,開始是邁著碎步的,心里老在想:別人看我,會怎么說呢?

漸漸地,天暗了下來,他腳下反而感到輕松許多,步子也大了,腦子里就不再想剛才想的那些事了,只是想,離前面的公路里程標柱還有多遠。

秋風有些軟了,公路兩邊散發出久違了的莊稼秸稈和土地的氣息。歸巢的鳥兒歡快地鳴叫著,加上秋蟲的呢喃,李立仁感覺到從沒有過的輕松。現在他計算著時間,十二分鐘能走一個公里標柱,他心里很高興:自己一小時能走十華里!這樣算來,到了八點他就能步行到龍門村了。他也在想,如果他這樣到了龍門村,別人肯定不會相信。但他還非要步行回去不行。

月亮升起來了,他已經走了三個多小時。現在看來,雖然腳有些疼,腿也發硬,但他是完全可以走到龍門村的。快三十年沒有走著回龍門村了,已五十歲的自己又走了過來,李立仁感覺很踏實。他想,自己早該這樣用腳走路了!

洵水河和龍灣河就在眼前,月光下泛著乳白汩汩地向前流著。李立仁來到橋上,他停了下來,眼看彌漫著干草煙味的村子就在眼前了。他長舒一口氣,欣賞著月光下的河水和村子,想稍事休息一下,以便進村時步履更有力。

前面,村里誰家的公牛哞哞地叫了,李立仁聽著很親切。但突然又感覺有些不安。

為什么不安呢?他想想還是自己擔心,牛還在叫,村子里人自然也都還沒睡,別人看到他步行回來會怎么想呢?肯定會問他為什么不坐轎車了?是不是下來了,還是犯錯誤,沒有車坐了。這時,他心里又突然想到,人啊,咋都是在乎別人怎么說呢,真正為自己活的時候又有多少呢?心里有些惶恐和發怵,這些惶恐與發怵同他第一次坐車回來差不多。

三十多年了,怎么又沿著一個圈子轉了回來呢?

李立仁回憶著往事,不知不覺間,月光下的龍門橋就在眼前了。

他突然對小葛說:“停下吧。沒有幾步了,我走著回去。”

小葛不解地說:“老書記,我得把你安全送到家里。”

李立仁笑著說:“這不到了嗎,還有幾百米。晚上吃多了,胃不舒服,得走走!”

小葛也不敢太拗李立仁的話,就把車子停下來。

車子調頭后,猛一按喇叭向前跑去。李立仁望著月光下的車子,想起剛才吃飯時衛志民的言行,有些擔心和無奈地搖搖頭。這個衛志民,真的很危險啊。

李立仁在心里感嘆了這句話,就轉身向橋面走去。

這時,他才看見,橋面中間還有一個人。這人聽到汽車喇叭聲,就停在了橋中間,他想知道走過的人是誰。

李立仁走過來,這人仔細地看了他幾眼,然后吃驚地說:“爺,你這是?”

李立仁也很吃驚,認真看了好大一會兒才認出,這個年輕人是村西李敦宿家的孫子李譜。這孩子大學畢業時,李立仁正當市長,還是他把李譜安排在市教育局的。李立仁還沒來得及說話,李譜就又說:“爺,你咋不讓車送到家呢?”

李立仁笑笑:“還是腳沾地走得踏實啊!”

李譜一時無語。李立仁看著他說:“你也步行回來的?”

洵水河和龍灣河就交叉在眼前,月光下河水泛著乳白,汩汩地向前流著。

停了好大一會兒,李譜才不好意思地說:“爺,我就要當局長了,就要有車坐了,我想步行回來一趟,我怕自己忘了走路呢!”

兩個人相望著,就都笑了。

笑過之后,他們并排向前面的牌坊走去。

7

現在,官場風氣的變化,讓衛志民感受最深切。

怎么說呢,你說現在官員不作為吧,好像也不是。但總讓人感覺沒有人再像以前那樣決策了,而是都在對照政策辦事。文件上有規定的就辦,沒有明確規定的就不辦。這與過去他當市長時的風氣完全不一樣。過去,文件規定的用足了辦,文件規定之外沒有明確禁止不能辦的,就創造性地辦,當時叫用足用活政策,勇于創造性地發揮。現在,正好反了過來。

另一個反過來的是官員的作風。以前門難進、臉難看、不送不請事難辦,但畢竟許多事都能辦成;現在,門好進、臉好看、審批多、上面說了算,政策框架外的事沒有任何人給你辦。

事情真的都是正反互根互生的。這種風氣和作風,對衛志民來說,恰恰變成好事。

比如衛志民和童大成這次去省城跑項目補貼。本來以為事情不會輕易辦成,為此,他們還準備了幾套打通關節的預案。誰知道哪塊云彩會下雨呢,辦事就得準備多求人。但出乎他們意料,事情辦得很順利。發改委、農業廳、環保廳幾個關鍵部門,把幾個關鍵處長擺平后,到上面就一路綠燈通過。這次三個項目總共申報補貼、獎勵資金一千二百萬元。

為什么會是這種情況呢?

省發改委那個處長說得有道理:現在國家的政策資金撥不下去,省里怕驗收、怕多做事,能不申報的項目就不申報,市里、縣里也一樣。這樣一來,省里的資金也不能足額撥到市里,錢多了總要干事,事干多了出差錯的概率就高,少干事就不會出事。官員們哪個算不明白這筆賬。國有企業也一樣,能不申報項目就少申報,項目確定了就得干,到頭來上面還要驗收,驗收不合格還要追責,現在又降薪了,何必呢。

而這恰恰給民營企業留下了空當。只要把材料做好了,從下至上打通具辦人員關節,項目就會很順利被立項、審批,上面正愁政策資金撥不下來呢。民營企業確實需要國家產業政策的扶植,但這些政策資金的效率究竟什么樣,目前還真的缺少一套科學的評估機制。衛志民對這些是研究通透了的,當童大成擔心這樣套國家的資金會不會出事,他卻笑著說,餓死的都是膽小的。

官場,官場,真是有什么官才有什么氣場。一路上,衛志民都在思考這個問題。他想,是不是自己斜眼里面樹影歪,得出的結論有問題呢?

但他還是堅信自己的判斷和觀察。

天暗下來,藥城就在眼前了。衛志民又回想起那次歐陽玉成請客時的情形。那天去時,他本來就在心里給自己定下了底線,只喝酒少說話,因為他知道哪句話說不好,歐陽玉成會不客氣的。他是自己的老領導,他有這個權威和資本,那自己何必討沒趣呢。

果真,沒喝幾杯酒,歐陽玉成就開始提醒衛志民一定要注意影響。他說,以自己一生經驗得出的結論,人啊最怕的是秋后算賬。衛志民辯解說,自己當然記住前面的教訓,哪能在同一個地方再摔倒呢。現在,自己不合法的事堅決不碰、不規矩的錢堅定不掙、不合適的人堅決不交。歐陽玉成也不好再說什么,大家就繼續喝酒。

但沒喝幾杯,歐陽玉成又開始了談話。他對當前經濟形勢還是十分關注和頗有研究的。從國家的宏觀到藥城的微觀,說得頭頭是道。衛志民、邊正、李立仁都邊聽邊稱贊老書記心系國家大局的責任和能力。

歐陽玉成高興地喝過幾杯后,就突然發起牢騷來。他說,現在房價漲得這么高、物價漲得這么快、貧富差距這么大,問題出在哪里呢,歸根結底是錢印多了。社會上流通的錢多了,就有通脹的可能。

看著他擔憂的表情,衛志民還是忍不住開口了。他自有自己的一套理論,而且認為是別人沒有說過的。這樣賣了關子,歐陽玉成就來了興趣,非要衛志民說出來。衛志民就笑著說:“我這可是衛氏理論啊,不對之處我堅決改正,從靈魂深處改正!”

邊正就催他快說。衛志民的說法確實讓在座的人都陷入了沉思。他說:根本就不用擔心錢印多了會通脹,現在錢都在商人手里、官員家里,消費他們不敢了,地下錢莊又不安全,轉移境外被卡死,錢就成了一堆紙,不在社會上流通了;在消費市場上流通的都是老百姓的小錢,當然不會通脹了。

你還別說,大家一聽似乎有點道理。現金過度沉淀,在歐洲資本主義初期也出現過,而且引發了最后的社會變革。歐陽玉成并不認同衛志民的話,但也駁不倒他的這個說法,就笑著說:“志民啊,我總覺得你還鉆在錢里,沒出來呢!”

衛志民笑笑說:“人各有志吧。幾年牢獄我坐明白了,人可以沒有道德但不能觸犯法律,只要守住法律底線,不去碰、不越過,就沒太大風險。”

對衛志民所說的話,李立仁是有想法的。他本想再勸衛志民幾句,但當時的情形,他怎么能聽進去呢。只好端起酒杯說:“祝你好運!”

回到藥城,在童大成的濟世堂吃罷晚飯,衛志民和葉子文回到住處時,已經快十點了。

衛志民躺在沙發上,打開電視機。電視機里正在播放《藥城夜空》節目。

《藥城夜空》是藥城老百姓最喜歡的一個欄目,報道的都是藥城街頭巷尾發生的社會新聞,時不時還報道一些案件的偵破。

葉子文燒好水,泡好茶,也坐在了沙發上。

這時,電視里的主持人開始播報新聞。這條新聞是“尋找藥城好人”,說的是患抑郁病的芮鳳艷家,半月前突然去了一個人,給她留下五萬塊錢,同時還給她送來了新微波爐。

電視上的芮鳳艷看來是清醒的,她面對記者的采訪說,那天晚上天剛黑,就來了個六十歲左右的男人,敲開她家的門,不由分說放下錢和微波爐;她問來人叫什么,這人只說讓她去醫院治病,然后就走了。

衛志民看著電視上的芮鳳艷,臉上露出了笑容。葉子文有些不解地說:“你笑什么?我覺得是你老衛!”

“現在好人做事都不留名了,為什么是我呢。”衛志民也笑著說。

葉子文向他身邊靠了靠,小聲地說:“哪來這樣的好心人?分明是做了虧心事,求心理平衡。唉,你也不容易啊。”說罷,就摟住了衛志民的脖子。

衛志民的脖子被葉子文的氣息吹得癢癢的。這種癢迅速穿過脊梁流經股溝,蔓延到下面,瞬間就灼熱起來。他在葉子文眼上親了一下,就去解她的上衣扣子。這時,葉子文嗔聲說:“到床上,好好要我!”

葉子文被衛志民像剝洋蔥一樣一層層剝開,露出鮮嫩的身體,如三月的蔥白。葉子文比衛志民小二十二歲,當初,衛志民就是被她這嫩白皮膚所吸引。

衛志民自上而下小心地親吻著葉子文的身體,葉子文在下面嬌喘不停,她身體快要爆炸一樣。

四十多分鐘過去了,兩個人像剛跑完馬拉松,渾身是汗地松弛下來。

葉子文嬌喘著說:“你怎么還這么厲害?人家都說男人在監獄里不是被憋廢,就是被自己或他人搞廢。”

衛志民想了想,突然說:“我在里面還擔心你守不住呢。老實說,找過男人嗎?”

葉子文生氣地坐起來:“這上面又留不下記號,你有什么證據。”

衛志民見葉子文生氣了,就哄著她說:“跟你開玩笑呢。”

“玩笑?這種玩笑也能開嗎?我說沒有你不信,難道我說給別的男人睡過你就高興了?真是!”葉子文滿臉通紅地說。

“好了,好了。我的小文是貞節烈女呢!”衛志民邊說,邊把葉子文拉倒,然后一抬腿,裹住葉子文的屁股。

葉子文狠狠地在衛志民肚皮上擰了一下。

8

幾個月來,邊正都打算去龍門村看一看李立仁。

他的這個想法,是由真空寺了一法師引發的。

邊正以前并不相信什么大師的,一直到現在他也是半信半疑。但心里面信點什么,總比不信踏實些。一個月前,衛志民又要邊正幫他辦一件事,他心里犯難了。現在關于衛志民的議論又多了起來,辦吧肯定有風險,不辦呢又不好交代。進退兩難的選擇,讓他喘不過氣來。

五一長假,他一個人駕車想出去散散心,就來到了紫云山。

紫云山踞長江北岸,自山麓至山巔群峰聳拔,盤旋而上,遠眺長江滔滔,俯視沙湖、陂湖、白湖、巢湖波光萬頃,林巒崤密,雄峻秀麗;沿石徑繼續上行有橋,四周綠樹翠竹成蔭,橋下溪水叮咚,轉翠橋左側山坡,修竹百余畝,亭亭玉立,微風吹過婀娜多姿,猶如少女翩翩起舞,媚態宜人。登臨頂峰,環顧群山,皆居其下,上有浮云紫霧,下有群巒疊翠。山頂高聳入云處有一塊平地,上有一座廟宇——真空寺。

循著寺里傳出的誦經聲,邊正來到了一法師面前。了一法師沒等邊正說話,就說:“施主心事過重,須及時破解啊。”

邊正心里一驚,問道:“請問法師,我有何事啊?”

了一法師凝視著邊正,笑了一聲,然后說:“你們這些當官的事,都在三尺以下。不是褲兜里的事,就是褲襠里的事。”

邊正鎮定地笑了:“法師說笑了,我是一個中學教師,想那事也沒有機會啊!”

了一盯著邊正好大一會兒,才說:“阿彌陀佛。但我觀你的心已囚在了牢籠。”

“啊,既然這樣,愿聽法師點撥!”邊正虔誠地說。

了一法師思考了下,就說:“阿彌陀佛。那我給施主講個故事吧。”

兩人坐定,了一法師微瞇著眼講開了——

有對恩愛的年輕夫妻,結婚一年后妻子卻患了不治之癥。妻子死前深情對丈夫說,我走后你要永遠想我,不要去愛第二個女人。丈夫承諾永不再愛,妻子含笑離世。一年之內,丈夫日夜思念死去的妻子,堅守著自己的承諾。第二年春天卻與一個女孩相遇相愛。在與這個女孩同房的那天深夜,丈夫剛入睡就看到前妻像女怨鬼一樣走過來,警告他不許給這女孩買手機、買衣服,更不允許再與這女孩在一起。此后,每當他給相愛的女孩買東西時,前妻都會在夜里出來警告他,他想辯解,但前妻連買東西花多少錢、發票在哪里都說得一清二楚。

男人嚇壞了,就去廟里請法師驅前妻這個怨鬼。法師聽后,就在男人耳邊交代驅鬼的方法。第二天,他又與女孩約會并買了不少禮物,剛一入睡前妻果真又來了。這時,男人突然把握緊的拳頭伸出來問女鬼,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嗎,那你說說我手里握著多少粒綠豆?女鬼吃了一驚,支吾半天也沒說出來,就化作一縷青煙飄走了。自此,再沒有來找過這個男人。

講到這里,了一法師停了下來。他望著邊正說:“施主,你明白了嗎?”

邊正正聽得入神,沒有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就茫然地看著了一,不語。

了一睜開眼,看著邊正好大一會兒,才開口:“佛由人成,魔從心生。”

邊正想再聽了一法師說說,了一法師看透了他心思一般,又笑著說:“能解心魔的只有自己。能勸你的,是你命中的那個貴人,快下山吧!”

說罷,關了寺門。

邊正從真空寺回來后,就一直在想,這個人是誰呢?是歐陽玉成嗎,好像不是,那肯定就是李立仁了。他想,應該去找李立仁聊一聊心里的想法。

可是,讓邊正沒有想到的是,周末這天他去龍門村時,卻碰到了那么多人。

李立仁在家鄉龍門村辦養鴨場的事,漸漸被傳了出去。

這天,他正在給鴨子剁著青草,一男一女兩個人來到了他的身邊。

這兩人自稱是《新岸星報》的記者,想采訪一下李立仁現在的情況。對這個報紙,李立仁是很熟悉的。服刑的時候,他就因給這張報紙寫稿而減了五次刑。但現在,他是不想再給這張報紙說什么的。出名是十分危險的事,正所謂槍瞄出頭鳥。

李立仁委婉地拒絕采訪。但那個女記者卻說:“難道不能聊一聊你回鄉后感觸最深的事嗎?我們可以不寫的。”

李立仁微笑著,繼續剁他的草,并不答話。

他當然有感觸最深的事,但這種事情還是留在心里好。

在李立仁出獄的前一個月,村里的鄉親們就知道了歸期。這個歸期是三爺和他孫子去探視時,李立仁告訴他們的。那次探視,李立仁跟三爺說,自己希望出來后就回龍門村,靠養鴨子度過余年。三爺回到龍門村后,說了李立仁的想法,村里的人就主動把他家的老屋給修了。

這是最令李立仁感動的。以前,他做官時村里人怕連累他,沒有什么人去找他辦這辦那。現在,他出獄了,鄉親們卻不嫌不棄。多么好的鄉親啊。每想到這些,李立仁心里溫暖而內疚。

對于犯罪的官員來說,監獄是最能讓他們清醒的地方。

李立仁入獄后漸漸感到,自己過去面對的都是鮮花和掌聲,可變成階下囚,對自己不離不棄的只有親情。他剛服刑一年多那段日子,來看他的下屬沒有幾個人;以前在位時手機響個不停,約見面、吃飯的都排不上隊,可現在這些人突然消失了一樣。后來,李立仁想明白了,為啥說官場人情薄如紙?還不是因為不少官位都是人情和錢換的。許多時候,官場就是交易、就是生意,生意完了,一拍兩散,還有什么情呢。

那年春節前,三爺在孫子的陪同下來看他時,他才真正體會到親情。

冬天,李立仁的老伴病歿了。女兒從美國回來處理好后事,才到監獄告訴他。女兒回了美國,李立仁就沒有什么親人了。三爺是遠房,并不是嫡親,但他是李立仁的小學語文老師。

臘月二十六,三爺通過申請,獲準了讓李立仁到監獄小餐廳提前吃年夜飯。小餐廳平時也給犯人提供小灶,只是價格很高,逢年過節更是如此。三爺和身穿囚服的李立仁面對面坐在油膩的餐桌前,兩人一時無語。不一會兒,一盤冒著熱氣的蒸鴨子端了上來。李立仁看了一眼三爺,伸手擰下一條鴨腿,塞在嘴里,大嚼起來。他的身體太需要油葷了。

李立仁一口氣吃了半個鴨子,才抬頭看三爺。這時,三爺的眼睛下一片淚水。李立仁停下來,自己也流淚了。三爺趕緊說:“吃,吃!我是風淚眼,見風就淌淚,老毛病了。你好好吃吧。”

也就是那天,李立仁心里有了出來后要養鴨子的想法。原來,鴨子這么好吃啊。

那天夜里,李立仁在心里吟了一首小詩,但這首詩他沒有告訴過別人,他也沒有臉面拿出來示人,只在心里默念:世上哪有花不敗,自古人生多徘徊;筵罷曲終人散盡,最難風雨故人來。

記者發現了有價值的線索,就像貓發現魚一樣,是不會輕易罷手的。

這兩個記者見李立仁不想理他們,卻不放棄,而是開始幫他剁草、拌食。他們微笑著,手腳麻利地幫李立仁干著活。河邊圍欄里的鴨子,倒是對他們很友好。一把拌好的鴨食撒下去,鴨子們便嘎嘎地叫個不停。

鴨子吃了一陣食后,悠然地游來游去,泛起一圈圈水波,自由而快樂。李立仁望著它們,在心里感嘆道:人啊,有時真不如鴨子。但鴨子卻永遠變不成人這樣復雜的動物。

李立仁不能再不說話了。這些年,他早已變得小心翼翼。他知道怠慢每一個人都會對自己不利的,何況是記者呢。于是,他就笑著說:“謝謝你們幫我啊。一會兒喂完了,我抓個肥的,我們燉了吃。”

女記者見李立仁開口了,就高興地說:“李老伯,我們能吃上你養的鴨子,也不枉幾百里來一趟啊。”

抓鴨子是要技巧的。李立仁先從木盆里拿出一條早上剛網住的小草魚,放在舀鴨食的鐵瓢里;他蹲到圍網前,嘴里嘎嘎地學著鴨子叫兩聲,一個白肚皮的肥鴨嗅到草魚的腥味就踩著水游過來。鴨子的長嘴向鐵瓢前一伸,李立仁就一把抓住了它的脖子。

女記者見李立仁這么迅速抓到鴨子,就敬佩地說:“李伯,您老真是手到擒來啊!”

李立仁想了一下說:“哪是我手快啊,是這只鴨子經不住誘惑!”說過這話,李立仁臉上有些熱,但女記者并沒有覺察到。

宰殺也是需要技巧的。李立仁先用一根細繩套緊鴨的一只腳,吊起,繞至翼后,再用拇指和食指鉗住鴨頸,將其拉直,手起刀落間,鴨頸近頭部處的喉管被割斷。他迅速將鴨頭稍向上彎,鮮紅血水便落在了盛著一些清水的盆里。

燙水、去毛、取臟、清洗,不到十分鐘鴨子便放在了鐵鍋里。

李立仁在屋里土灶燒火燉鴨子,女記者和男記者在屋外的小菜園里摘黃瓜和豆角。

這時,邊正才好單獨跟李立仁說話。他本想跟李立仁說真空寺與了一法師那場談話的,可剛說幾句,一輛越野車聲音很大地向這邊開來。

女記者手中拿著兩根黃瓜,快步到屋門前,對著李立仁說:“李伯,外面來了輛車,您出來看看是誰呀!”

李立仁又往灶內添了兩根木柴,才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出屋門。

這輛黑色越野車,他是認識的。衛志民、童大成他們怎么這時候都來了?李立仁望著停下來的車,心里有些不痛快。

衛志民下車后,快步向站在屋前的李立仁走過來。他的步子很快,帶動一陣微風。他邊走邊說:“啊,邊秘書長也在啊!真巧,我說咋沒過河就聞到鴨肉香了!”

李立仁笑了笑,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你今天吃福不小。”

衛志民轉頭看見女記者,就又笑著問:“書記,這是哪來的美女,我以前咋沒見過?”

李立仁看一眼女記者,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啊,他們是《新岸星報》的記者。”

“啊,應該采訪,應該采訪!”衛志民笑著大聲說。

吃飯的時候,當衛志民聽女記者說李立仁拒絕了他們的采訪,心里就有了主意。他想讓記者寫一寫他和他的綠原光伏發展公司。企業是需要宣傳的,酒香也怕巷子深,哭響的孩子多吃奶;如果媒體能對他們公司進行正面宣傳報道,那么第二期工程就會更順利些。

衛志民熱情地給兩位記者敬著酒。童大成也不停地介紹著他們那個綠原光伏項目。這時,葉子文見衛志民與女記者說得熱乎,臉上有些不悅。

吃飯變成了采訪。衛志民和童大成互相插著話,給兩位記者不停地介紹著。

李立仁端著茶,站起身子說:“我吃飽了,出去站站,你們聊。”

衛志民客氣了一下,繼續跟女記者聊起來。

這時,邊正放下筷子,也說自己吃飽了,就走了出去。

李立仁和邊正兩個人站在鴨場前,聽著鴨子嘎嘎地叫著,相視笑了一下,都沒有說話。

衛志民很高興,沒想到在這里碰到兩位記者。

車子回藥城的路上,他撥通了邊正的電話,要邊正抓緊幫他運作二期項目。

邊正在電話那頭,停了足有一分鐘,才開口說:“我正要給你說呢,聽說省紀委那邊正在核查你們公司的線索!”

啊!衛志民一驚,心里還是生出不安來。“大老虎都打不完,還要打我這死老虎!”

他心里雖這么想,嘴里卻沒說出聲。

9

剛進入五月,雨就三天一場五天一陣地下。

李立仁認為今年的天氣不大對勁,怕是要有洪水了。他的心情就一天天壞下來。他常常夜里不能入睡,好不容易入睡,那個叫藏蕓的紅衣女孩就會出現在夢中。她是來向自己索命嗎?每次醒后,李立仁都會想一個問題,他覺得藏蕓這條年輕的生命自己也許是要還的。

唉,到了這個年紀,經歷了這么多事,關于生死他是想過無數次的。每個人都想生,但也可以說都在死著;向死而生,面對遲早會到來甚至會突然而至的死亡,活著就是僥幸。李立仁想,對于自己來說,活著其實也是一種煎熬。藏蕓常常在夜夢里走過來,也許不是索命,而是來幫自己解脫的。

李立仁冥冥中感覺到,自己必須抓緊處理剩下的事。還有什么事必須要處理呢,他想了想,也許就剩這一千多只鴨子了。

他給市氣象臺打電話詢問,氣象臺的人說今年的雨水比1991年的都多。這樣說來,今年的洪水是不可避免的了。自己的判斷得到證實后,他的心就懸了起來。

他養的這一千五百只鴨子,可咋處理呢?

入了秋,鴨子才是最好的時候。俗語說,秋高鴨肥,吃鴨正當時。那時的鴨子,肉質鮮嫩肥美,營養豐富,是補充人體必需的蛋白質、維生素和礦物質最好的食材。人入秋上火,鴨肉性寒涼,這時的鴨子是最好賣,也是最能賣上價的好時節。

可是今年這批鴨子,是等不到秋天了。

李立仁望著眼前的龍灣河和洵水河,發愁十幾天了。龍灣河自西而下,洵水河自西南而來,兩河都向北轉了個彎就匯在了一起,流入渦河。河彎轉得陡,陡高水闊,可流下去的河道卻突然變窄,龍門村就在龍灣河轉彎突起的北岸。雨大的年份,兩條河上游的水就蓄在河灣里,不能及時向下泄;只要雨水大了,龍門村就會受洪水的侵擾。

現在的龍灣河雖然水漲了,但風景很好。正值初夏,河坡上的狗兒秧、貓兒眼、黃花菜,把河兩岸裝扮成五顏六色的彩帶。由于河床深,河面闊陡,站在河上向兩邊放眼望去,河水蕩漾回旋,青青的蘆葦叢中,野鴨不時地嘎嘎叫著。

可是,一旦到了六月,暴雨季過來,這里就會成為一片汪洋。

李立仁決定不能再等了。必須在大雨到來的時候,趕緊把這一千多只鴨子處理掉。可現在不是吃鴨子的時節,誰又肯買鴨子呢?他犯了難。

正在這個時候,邊正又過來看他了。邊正這次來的目的也很明確,一是要他趕緊處理掉鴨子,二是讓他搬到城里去住,這里今年太危險。李立仁知道洪水來了,這里是危險的,但他更關心的是這還沒長成的鴨子如何處理。漲水了,圍網就會被沖破,鴨子就會被沖散。

邊正理解李立仁的擔心,回到藥城就打了幾個電話。

接下來的幾天,每天都有兩三個企業的人來買鴨子。李立仁心里很矛盾,自己這不又靠關系去推銷了嗎。但這些來人,都說是企業食堂用,聽說這里的鴨子沒有喂含藥的飼料,嫩鴨更好吃呢。

李立仁心里明白,這是邊正安排的。唉,自己發過誓的,不靠關系、不靠舊情生存。可現在真是身不由己呢。這么想著,心里就不舒服,他只有把價格定低些,以求心里安泰些。但別人還是留下錢就走,而且比平時的鴨價多很多,說這樣的嫩鴨就這個價。

就在這幾家公司買走鴨的一天夜里,李立仁剛入睡,穿著紅衣的藏蕓就破窗而入。她怒視著李立仁罵道:“你個貪官,還在利用余威掙黑心錢!”

他正要辯解,手持鐵爪的藏蕓猛然撲過來,一爪把他的心從胸中扯出來,獰笑著說:“看,你的心都黑成炭了!”

李立仁醒來,身上一層汗,連被子都濕了。他想翻個身,但卻十分艱難。這時,他想自己真老了,也許真該走了。

半個月過去了,漸漸地再沒有人來買鴨子。李立仁知道,邊正安排的客戶都來過了,他不能再開口。這中間,邊正打過一次電話來,他問鴨子賣多少了。李立仁就說快賣完了,不讓他再操心了。其實,鴨場還剩四百多只鴨呢。

李立仁左想右想,現在只有一條路了,那就是把鴨子宰了,都腌成咸鴨。這樣,一是能趕在洪水來前處理完這批鴨子,二是咸鴨能存放一段時間,日后再謀劃出賣的事。

腌制十只八只鴨子容易,要腌四百多只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李立仁在村子里找了六七個人,說每腌一只給五塊錢的工錢。這些人就笑著說,哪能要錢呢,吃幾天鴨子就行了。

腌咸鴨是個技術活,李立仁親自動手和指揮。他怕腌出來的鴨子不好吃。

鴨子宰殺、煺毛、剖腹、除內臟后,切去翅尖腳爪,洗凈血污,放置陽光下晾曬;待晾干表面附著的水分,再用鹽將鴨肚內外擦遍,而且要先后揉擦三遍;鹽后,再晾兩個小時,才能放入缸中,壓上重石;每三天翻動、補鹽一次,如是三遍,方可腌成。

忙活了半個月,剩下的鴨子總算都腌到缸里了。可緊接著就要出缸,用木條撐著晾曬了。這時已進入了六月下旬,大雨接連下了四天。洵水河和龍灣河上游的水流下來,在這里匯流,由于下排到渦河的河道狹窄,水面眼看著差一尺多就要與河堤壩持平了。龍門村進入危險的時刻。

鎮里要求龍門村的人全部搬走,只留下搶險突擊隊在這里把守。

歐陽玉成和邊正都給李立仁打電話,要他立即搬到城里住。但李立仁都拒絕了。他說他有搶險的經驗,留在這里可以給搶險隊當個參謀。鎮領導也勸他趕緊離開,這些人畢竟過去是李立仁的下級,對他還是關心的。見他堅定要留下,就一再囑咐搶險隊負責人,一定要注意他的安全。

李立仁的家在龍門村最東頭,離設在牌坊下的搶險指揮部最近。他就要求把食堂設在自己的老屋里。

鴨子雖然沒有晾曬,還算不上成品,但是可以吃了。

李立仁每天都要拿出二十多只,給守在這里的人做咸鴨燜米飯。見這些年輕人有滋有味地吃著自己的咸鴨,李立仁心里就升起一種滿足。畢竟自己在這個關鍵時候,又能為別人做點事了。

天晴了,灼熱的太陽照著水面,河里倒映著天上明亮的云彩。搶險的隊員們有些得意,以為雨不會輕易再下了,險情得到控制。但李立仁不這樣認為,以他的經驗,這樣的晴天過后一定會下更大的暴雨。

果真如李立仁所料,連續放晴三天后的下午,突然千里雷聲萬里閃,暴雨伴著雷聲和閃電傾盆而下。

特大暴雨,一直下了一天一夜。上游聚集的洪水,瘋狂地向這里奔流而來。

這天下午,雨剛停下,巡堤的人就發現龍門村前面的背堤出現了一處管涌。這時,搶險隊大聲喊起來:同志們快扛沙袋,快扛沙袋。人們都緊張到了極致,一百多人在河堤上邊跑邊喊:快啦!加快啦!快啦!加快啦!喊聲匯集在一起,河面上空陣陣回響。

奮戰了四個小時,管涌終于被堵住,上萬只沙袋壘起了一段嶄新的大堤。

人們吶喊著,歡呼著,慶賀著。

讓這些搶險隊員沒有想到的是,晚飯時每人一只蒸鴨。李立仁深知這些年輕人一下午的勞累,沙袋他背不動了,他就開缸洗鴨子,蒸鴨子。大家吃著鮮香的蒸鴨,不停地說著李立仁的好。但李立仁卻端著盆給他們加飯。

多吃點!多吃點!飯是人的力,出了這么大的力不吃飽可不行!李立仁心情好極了,這是他幾年來從沒有過的高興。

夜深了,天雖然還陰得滴水,但卻沒有落雨。累了一天的搶險隊員,都躺帳篷的泡沫板上熟睡了,只有堤壩上三個巡邏險情的人。

可李立仁卻沒有睡著。夜里兩點的時候,他見堤壩上的燈光不動了,就走到河堤上,他是怕人們都睡著了,險情再來了怎么辦。

他從牌坊下走下來,向前面的河堤走去。

抬頭向上望,如蓋的蒼穹青黑得像一口扣下來的鍋,風吹過來,河水響起汩汩的聲音。李立仁佇立在河堤邊上,兩眼盯著水面,漸漸地,他的心竟與面前的河水融在了一起,向前流去。

突然,他看到一個奇異的畫面:河面上出現一團紅,這團紅逆流向他在的方向舉手掙扎著,分明是大聲呼喊著,但他就是聽不到。這團紅,越來越近了,啊,原來是個紅衣女孩,原來是藏蕓!

李立仁發瘋似的向前跑去,大聲地喊:“藏蕓,別怕,我來救你!”

他邊跑邊喊,躍過河堤,縱身跳到河水里。穿紅衣的藏蕓離他越來越近,終于,他拽住了她,轉身向堤岸,他要把她救出來。

轉身間,他分明看到了堤壩上那座泛白的牌坊,高高地立著。

洪水湍急,旋著白浪,牌坊就一高一低地飄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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