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 昕
周氏兄弟自童年時期就表現出對“異端思想資源”的興趣。周作人在《魯迅的青年時代》中說其兄從小“對于‘正宗’的詩文總之都無什么興味,因此可以說他走的乃是‘旁門’”,“在喜歡六朝文,喜歡陶詩,喜歡各種雜著,而不看重李杜蘇黃等正宗大家,尤其看不起唐宋文這幾點上,周作人是和魯迅完全一致的,都是不走‘正宗’而走‘旁門’的路子。周作人顯然是從自幼讀書時,就從魯迅那里受到這種根本方向性的影響。”而兩兄弟的“旁門”興趣中,“博物學”方面的內容占了相當大的比重——在《阿長與〈山海經〉》一文中,魯迅寫到好幾種自己少年時代渴慕、喜愛、后來多方搜集的圖書,比如《山海經》、《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花鏡》、《爾雅音圖》、《毛詩品物圖考》等,都是“博物學”方面的著作——這種始自童年的共同興趣對他們后來的文學和思想有一些頗為深刻的影響。
魯迅很少直接解釋自己喜愛“博物學”的原因,好在周作人幾次三番在文中談及自己對草木蟲魚的熱愛,既然這是兩兄弟在同樣的生長環境中產生的共同興趣,且后者自幼讀書就受到其兄的影響,那我們不妨先看看周作人怎么說,來幫助我們理解魯迅的“博物學”愛好。
魯迅很少直接解釋自己喜愛“博物學”的原因,好在周作人幾次三番在文中談及自己對草木蟲魚的熱愛
周作人談自己的雜學時說,“人在自然中的地位,如嚴幾道古雅的譯語所云‘化中人位’,我們也是很想知道的,那么這條路略一拐彎便又一直引到進化論與生物學那邊去了”。“我不信世上有一部經典,可以千百年來當人類的教訓的,只有記載生物的生活現象的比阿洛支,才可供我們參考,定人類行為的標準。這也可以翻過來說,經典之可以作教訓者,因其合于物理人情,即是由生物學通過之人生哲學,故可貴也。”但同時他又說,其實對于這一方面的愛好,“說起來原因很遠,并非單純的為了化中人位的問題而引起的”,他說自己“所喜歡的舊書中有一部分是關于自然名物的”,并開列了長串中國傳統“博物學”方面的書籍,表明自己從小就愛好這些東西且“始終未變”——“因為最初有這種興趣,后來所以牽連開去,應用在思想問題上面,否則即使為得要了解化中人位,生物學知識很是重要,卻也覺得麻煩,懶得去動手了吧”。
魯迅對一個人的思想言行是否“出于自己真實的內心”一直非常看重
魯迅當年讀到嚴復翻譯的《天演論》深感震動,繼而去搜求各種進化學說,還將自己的部分閱讀所得編譯成論文《人之歷史》,介紹德國生物學家恩斯特·海克爾的種系發生學,此學說是對達爾文生物進化論的有力支持和補充。在這篇論文中反復提及的,就是各種生物都有一個共同的起源、都處在因果關系的鏈條當中,而人作為生物之一種,也就與其他生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所以才有嚴復翻譯的所謂“化中人位”,這來自赫胥黎的一本書名,現在譯為《人類在自然界的位置》。后來魯迅購買大量生物學方面的專業著作(以植物學、動物學居多,也涉及古生物和微生物),也跟周作人一樣,是試圖去理解“化中人位”、由生物學通向人生諸問題這方面的原因吧。
然而我們不能忽略的是,周作人強調自己這方面的興趣早在接觸西方進化論和生物學之前就有了,并非單純為了“化中人位”而起,更重要的是始自童年的、天然的興趣與愛好。周作人的說法提示我們,同樣地,盡管我們可以為魯迅對“博物學”的關注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但最簡單也最根柢的,就是這原本就是出自天性的喜愛,并沒有——或者說最首要的并非來自——多么深奧的道理和明確的目的。
然而恰恰因為這出自天性,才顯得特別有意思。
在早年論文《破惡聲論》里,魯迅稱那些僅僅依據外來的時髦理論或一己私利而盲目指斥迷信的人為“偽士”、“澆季士夫”,批評他們“精神窒塞,唯膚薄之功利是尚,軀殼雖存,靈覺且失”,“昧人生有趣神軼之事,天物羅列,不關其心,自惟為稻粱折腰”,進而呼吁“偽士當去,迷信可存”。日本學者伊藤虎丸先生曾仔細解釋過魯迅所謂的“偽士”:“(1)其議論基于科學、進化論等新的思想,是正確的;(2)但其精神態度卻如‘萬喙同鳴’,不是出于自己真實的內心,唯順大勢而發聲;(3)同時,是如‘掩諸色以晦暗’,企圖扼殺他人的自我、個性的‘無信仰的知識人’。也就是,‘偽士’之所以‘偽’,是其所言正確(且新穎),但其正確性其實依據于多數或外來權威而非依據自己或民族的內心。”
魯迅說與其聽這些“偽士”吹噓如何“善國善天下”,“則吾愿先聞其白心”。這里所說的“白心”,可以有兩種理解,一種是偏正結構,“純白無垢之心”;一種是動賓結構,“自白其心”,也就是坦露“自己真實的內心”之意。魯迅對一個人的思想言行是否“出于自己真實的內心”一直非常看重,文中類似的表述還有很多,比如“吾未絕大冀于方來,則思聆知者之心聲而相觀其內曜”、“內曜者,破黮暗者也;心聲者,離偽詐者也”“蓋惟聲發自心,朕歸于我,而人始有己;人各有己,而群之大覺近矣”等。“聞其白心”、“內曜”、“心聲”,強調的都是發出個人內心最真實的聲音。
這層意思,他后來的文字中也多有流露。《墳·雜憶》中說:“報復,誰來裁判,怎能公平呢?便又立刻自答:自己裁判,自己執行”;《華蓋集續編·記“發薪”》又有,“我現在只能說說較為切己的私事,至于冠冕堂皇如所謂‘公理’之類,就讓公理專家去消遣罷”;他給鄭振鐸的信中談及《北平箋譜》的印造,要對方不必事事跟他商量、自己定奪就是,“我是獨裁主義信徒也”——我們當然不能僵化地按照字面來理解魯迅這些話,看似劍走偏鋒的背后,強調的是對事物的理解判斷不假外求,而要依據自我內部最深切處。
上述態度是魯迅思想中非常核心的一部分,理解了這一點,我們再來回頭看魯迅對“博物學”這份自幼而生的興趣。正因其出自天性,才最能反映一個人的“心聲”、“內曜”;而滋養培育自己天性中的愛好,也就是呵護一己的那顆“白心”。在“惟膚薄之功利是尚”的人眼中看來,花花草草、鳥獸蟲魚,似乎是沒有什么用處和意義的,然而在魯迅的價值體系里,還有什么是比“心聲”、“內曜”、“白心”更要緊的呢?
已經有一些研究者專門探討過魯迅筆下涉及的各種動物,比如作為自我形象投射的“狼”、“蛇”、“大象”,諂媚勢利之典型的“叭兒狗”,順從麻木、不敢反抗的“羊群”等——這些動物,是作為一種意象,在文本中承擔著一定的隱喻功能。而我想說的是另一種情況:有時候魯迅在他的文字里提及一些動植物,它們并不帶有明確的隱喻功能或者其它很刻意的目的,只是出于偏愛或者熟悉,就寫了下來而已。
“微言”未必有“大義”,但因其關聯著個人的情感記憶,自有一份價值和意義
魯迅每到一處都會特別留意到身邊的花草樹木,這些東西入眼入心,信手寫進自己文章里,“微言”未必有“大義”,但因其關聯著個人的情感記憶,自有一份價值和意義。魯迅初到北京時,住在紹興會館藤花館西屋,后來又遷入西院的補樹書屋。藤花館自是有紫藤,補樹書屋的院子里則有一棵高不可攀的槐樹,“夏夜,蚊子多了,便搖著蒲扇坐在槐樹下,從密葉縫里看那一點一點的晴天,晚出的槐蠶又每每冰冷的落在頭頸上”。后來他把這“槐蠶”寫進了《野草·復仇》中。
“紫藤”和“槐樹”則出現在《傷逝》里:男主人公涓生住在會館,破屋破窗,窗外有“半枯的槐樹和老紫藤”。跟子君約會時,窗外半枯的槐樹發了新葉,還有“掛在鐵似的老干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子君去世后,“我”重回兩人曾共同生活的小屋,看到窗外依然是“半枯的槐樹和老紫藤”。熱戀時,寫到開放的槐樹和紫藤,這兩種豆科植物,開花時都極為繁盛,大團花串和馥郁香氣來得轟轟烈烈;戀愛失敗,再次寫到這兩種植物,秋冬時節綠葉凋盡,裸露出糾纏曲折的禿枝,特別給人蕭瑟零落之感——把極盛極衰對比強烈的植物放入小說,用來映照涓生和子君的愛情,可謂神來之筆。
魯迅買下阜成門西三條胡同二十一號的房子,在“老虎尾巴”的后園種了丁香、碧桃、花椒、刺梅、榆梅、青楊,給友人寫信,他會告知對方丁香“活了”,榆葉梅“還未發芽”。從北京給在上海的許廣平寫信,特意說及“芍藥已開過,將謝了”。在廈門給李小峰寫信,也專門提到“住所門前有一株不認識的植物,開著秋葵似的黃花”,“還有雞冠花,很細碎,和江浙的有些不同,也紅紅黃黃地永是這樣一盆一盆站著”,“然而荷葉卻早枯了;小草也有些萎黃”;一個半月之后再通信,又復提及:“天氣,確已冷了。草也比先前黃得多;然而我門前的秋葵似的黃花卻還在開著,山里也還有石榴花。”魯迅固然多多少少借助這些閃現在文字中的花草身影,傳遞一點個人的微妙情緒,但其間并無多少刻意經營的成分,最根本的還是因為身邊的花草樹木對他來說,就是“切己”之物,如此種種,不過是“說說較為切己的私事”。
魯迅對“博物學”的喜愛,也處處印證出他對“實地經驗”,對“生命親證”的看重和尋求
我們在前一部分談及,魯迅厭惡“不是出于自己真實的內心,唯順大勢而發聲”的“偽士”(后來又有“做戲的虛無黨”之說法),作為對“偽士”的拒絕和抵抗,他強調自己只愿“說說較為切己的私事”。而判斷事物是否“切己”、是否“出于自己真實的內心”的依據是什么呢?魯迅的好友瞿秋白曾經說,“文人對于宇宙間的一切現象,都不會有親切的了解,往往會把自己變成一大堆抽象名詞的化身。一切都有一個‘名詞’,但是沒有實感。……對于實際生活,總像是霧里看花似的,隔著一層膜。”所謂“實感”,也就是實際去接觸、體驗具體事物之后所獲得的感受。魯迅也有過類似的表述,早年在《摩羅詩力說》中就曾這樣說:“熱帶人未見冰前,為之語冰,雖喻以物理生理二學,而不知水之能凝,冰之為冷如故;惟直示以冰,使之觸之,則雖不言質力二性,而冰之為物,昭然在前,將直解無所疑沮。”后來在《讀書雜談》中也說,僅僅讀書、“腦子里給別人跑馬”還不行,思索者好一些,能用自己的腦力,“但還不免是空想,所以更好的是觀察者,他用自己的眼睛去讀世間這一部活書。這是的確的,實地經驗總比看,聽,空想確鑿。我先前吃過干荔支,罐頭荔支,陳年荔支,并且由這些推想過新鮮的好荔支。這回吃過了,和我所猜想的不同,非到廣東來吃就永不會知道。”許壽裳稱魯迅的“思想方法,不是從抽象的理論出發,而是從具體的事實出發的,在現實生活中得其結論”,也反應出魯迅對“實感”的看重。
已經有學者指出,章太炎對待思想學術的一個特殊之處在于,特別重視生命親證和正面承當,而這種態度對魯迅產生了至為深刻的影響。關于這個問題,前輩學者已有相當精彩的闡發,這里不再展開;我想探討的是,魯迅對“博物學”的喜愛,也處處印證出他對“實地經驗”、對“生命親證”的看重和尋求。
我們知道“博物學”本身是一門與天地萬物相接相觸而生的學問,它在根柢上就離不開“實地經驗”、離不開“生命親證”。周作人曾說中國人向來拙于觀察自然,傳統文化中沒有發展出獨立的植物學、動物學,只附屬于經學等別的門類,經學家考名物往往只是在書齋里翻書,對草木蟲魚的注釋多依據前人而非自己的觀察,所以讀者看了也往往不得要領。而魯迅少年時代喜歡的《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雖然也是考名物以注經,但它不僅僅將重點放在“名”上、以別名訓本名,而能注意到自然物本身、將“名”與“實”對應起來,“在現實觀察的基礎上對動、植物形態詳細描述,并指出生長地及其效用”,“眼界已從經的傳疏引向外在實際的自然界”。后來從日本歸來,在杭州浙江兩級師范學堂和紹興府學堂任教那幾年,魯迅抄錄了許多“博物學”方面的圖書,比如晉代嵇含的《南方草木狀》,唐代段公路的《北戶錄》、劉恂的《嶺表錄異》,宋代范成大的《桂海虞衡志》等,這些記錄廣東、廣西、云南等南方各地自然地理、風土特產、草木蟲魚的著作,都是根據作者本人在當地做官或赴任途中親聞目見并結合老百姓日常經驗而來。郝懿行的《燕子春秋》、《蜂衙小記》、《記海錯》,則是關于小動物的著作:《燕子春秋》分十二個月描述燕子隨四季流轉而變換的生活習性;《蜂衙小記》則是對蜜蜂的生理和養蜂經驗的總結;而《記海錯》收錄了山東沿海四十余種海產品,每一則以品種名為題,詳述其形狀、產地、產時、烹飪藥店、風味特色和儲存辦法等各方面。周作人曾專門寫過一文表達自己對郝懿行的欣賞,稱他的學術思想“切實而寬博”:郝氏自稱“少愛山澤,流觀魚鳥,旁涉夭條,靡不覃研鉆極,積歲經年”,所以能“寬博”;而“蟲魚之注,非夫耳聞目驗,未容置喙其間”,故而“切實”——“他的箋注與眾不同,蓋其講蟲魚多依據耳聞目驗,如常引用民間知識及俗名,在別人書中殆不能見到也”。
草木蟲魚相關的“民間知識及俗名”,也是周氏兄弟多有留意的。他們都收藏了清代范寅的《越諺》,這部書專門研究紹興諺語,中卷釋名物,專門有草木果蔬的俗名及相關諺語、歌謠。周作人的博物小品文常常征引此書,比如《兩株樹》、《花草的俗名》等。魯迅在翻譯《小約翰》等作品的時候,除了查考動植物的學名,還會特意留心一下它們的俗名,比如有兩種昆蟲“鼠婦”和“馬陸”,魯迅說前者在他們紹興方言里稱為“臭婆娘”,而后者在廣州有俗名“地豬”。《小約翰·動植物譯名小記》中,魯迅還特意說:“經學家對于《毛詩》上的鳥獸草木蟲魚,小學家對于《爾雅》上的釋草釋木之類,醫學家對于《本草》上的許多動植,一向就終于注釋不明白,雖然大家也七手八腳寫下了許多書。我想,將來如果有專心的生物學家,單是對于名目,除采取可用的舊名之外,還須博訪各處的俗名,擇其較通行而合用者,定為正名,不足,又益以新制,則別的且不說,單是譯書就便當得遠了。”他晚年翻譯《藥用植物》,里面多涉與植物相關的民俗和傳說,試舉兩例:
葛,為自生于山野的落葉藤本,夏秋之候,開紫紅色的蝶形花。秋季掘根而干燥之,謂之葛根,漢方以為發汗解熱的要藥。古來以感冒藥著名的葛根湯,就是混合葛根、麻黃、生姜、大棗、桂枝、芍藥、甘草這七味的。關于那藥效,可參照麻黃條。葛根又以供葛淀粉的制造原料。葛淀粉雖風味佳良,但因價貴,故現今出產殊少,市場上所販賣的葛淀粉者,乃是馬鈴薯淀粉也。
何首烏,是自生于中國及日本各地的多年性蔓草,根稱何首烏,漢方以為強壯藥,謂有長生不老之效。約十年以前,在日本也非常流行。何首烏者,令何氏的發變黑之意,是起于“昔何公服之,白發變黑,故號何首烏”的故事的。
從古至今,草木蟲魚一直參與著人類的日常生活,是一時一地風土民情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們的俗名,跟它們相關的故事、傳說,土生土長,帶著濃郁的生活氣息和活潑的生命質感。在書本上看到某個動物、植物的學名,可能你的腦中空空如也,因為它對你來說,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沒有任何切實的經驗與之相對應;而與生活世界根柢相連的地方俗名,卻往往能喚起我們親切的情感記憶。周氏兄弟留意動植物的土俗名和相關的民間傳說,看重的也是其中所包藏的“實的生活”之豐富信息吧。
魯迅愛好的“博物學”書籍中有一類是文字之外還帶有圖畫的,比如《爾雅音圖》、《毛詩品物圖考》、《花鏡》、《野菜譜》等。《爾雅音圖》的畫譜由清代姚之麟繪,總共六百五十幅,其中下卷的《釋草》、《釋木》、《釋蟲》、《釋魚》、《釋鳥》、《釋獸》、《釋畜》所占比重最大,尤以《釋草》篇最詳備,繪圖多達一百七十六幅。日本岡元鳳所著《毛詩品物圖考》分七卷考釋《詩經》中的動植物,草部二卷,木部、鳥部、獸部、蟲部、魚部各一卷,共有二百一十一幅用筆精細的圖譜,周作人曾回憶說魯迅當年從書店買來發現偶有破損或墨污,就三番五次拿去調換,以至于被書店伙計戲弄說,“這比姊妹的面孔還白呢,何必換掉”,不好再換就減價賣給同窗,又貼補一角新買一部——對此書的重視由此可見一斑。而魯迅自稱“最愛看”的《花鏡》有不同的版本,據說圖譜最多的版本為花說堂版,共三百二十二幅,最少的為善成堂版,共一百四十四幅,魯迅當年買回的版本有多少圖不得而知,但他自己的記憶反正是“上面有許多圖”的。除了搜求和購買,魯迅還喜歡影寫畫譜,其中就有明代王磐的《野菜譜》,此書所集都是作者親自嘗驗而來的可以度荒的草木,總共繪制了五十二幅圖譜,每張圖譜上面都有簡單的文字介紹,標明采食的時間和方法,還附有以菜名起興的樂府短詩。魯迅當年從家中書櫥中找到這一本,從頭到尾仔細抄繪了一遍;周作人說,照理自家的書是不必抄的,之所以如此,“實在只是對于《野菜譜》特別的喜歡”。
除了上述這類圖文相配的書籍,魯迅還喜歡收藏各種博物畫譜和花鳥圖冊。比如宋代宋伯仁撰繪的、我國第一部專門描繪梅花種種情態的木刻畫譜《梅花喜神譜》,清代畫家改琦的墨筆梅花圖《小百梅集》,陳叔通收集明清兩代各家畫派所繪梅花而成的《百梅集》,日本明治時期畫家幸野梅嶺的花鳥繪集《梅嶺百鳥畫譜》,還有明代徐渭、陳淳,清代蔣廷錫、金農、陳洪綬、吳昌碩等名家的各種草木蟲魚花果圖冊。
特別值得一說的還有魯迅對花鳥箋譜的愛好。居住北京的十幾年間,他一直是琉璃廠的常客,除卻購買書籍和畫冊,也搜集各種箋紙。鄭振鐸曾經寄贈魯迅一套《百花詩箋譜》,收入清代畫家張兆祥花卉圖一百幅。張氏認為要畫出好的植物圖,必須本人親自養花,所以他專門辟出一片花圃,每日觀察揣摩、對照實物寫生,筆下百卉色彩生動、細節精確。這套箋譜深得魯迅喜愛,并促使他決定自己編一套箋譜集,他跟鄭振鐸分工策劃此事,由當時在北平的鄭振鐸負責搜購箋紙樣張、聯系印刷裝訂,在上海的魯迅負責樣張的取舍、書本的格式體例等,最終選出三百三十二幅箋紙付印,定名為《北平箋譜》。這三百三十二幅箋紙圖案中,花木蔬果鳥獸禽蟲多達二百一十一幅,剩余一百二十一幅為山水、人物等。《北平箋譜》之后,他們又重印了明代胡正言所編《十竹齋箋譜》,成書之后魯迅致信鄭振鐸,認為“《十竹齋》箋樣花卉最好,這種畫法,今之名人就無此手腕”。
中國“博物學”傳統中考釋名物這一脈往往陷入以書注書的循環,缺乏實際經驗的支撐
中國“博物學”傳統中考釋名物這一脈往往陷入以書注書的循環,缺乏實際經驗的支撐,“征引了一大堆到底仍舊不知道原物是什么”;而某種意義上,美術中的草木蟲魚,對傳統“博物學”這方面的缺失是一個很好的補充。因繪者本身需要對所繪之物有一個真切的感受,才能用線條和色彩將其呈現于紙上,這自然是帶著繪者的“實感”的;而對于觀者來說,圖畫比文字更加有形、具體,能給人以直觀的印象,也就更容易通向“名”與“實”的對應。我們知道魯迅從小就喜歡美術,這也與他天性和稟賦跟美術這種藝術形式的特殊性相貼近有關吧。


世人熟知魯迅戰斗的一面,但或許這悉心選畫所流露出的溫柔敦厚,才是他生命的底色吧
從上面的討論我們可以看出,古籍中的“博物學”也好,美術中的“博物學”也好,魯迅評判的一個重要標準,就是背后是否有切身的“實感經驗”作支撐。更重要的是,魯迅本人對“博物學”的喜愛方式,也有著他自己的“實感經驗”參與其中。



輯錄古籍的選擇標準、對動植物俗名的看重、博物圖譜和花鳥畫冊的搜求,以及在自己故鄉的土地上尋采植物等等,所有這一切都體現出魯迅向“低的廣的方面”尋求實感經驗的努力。“低”、“廣”,也就是周作人稱贊郝懿行所用的“切實”而“寬博”吧。可以說,魯迅對“博物學”的喜好,是他通向“切實而寬博”的一個非常重要的途徑。

“重新回到這個世界的日常性中來”、恢復“與他置身的環境”的“有機的聯系”,正與我們剛才所說的向“低的廣的方面”尋求實感經驗、“切實而寬博”的精神相互溝通


?周作人:《魯迅讀古書》,《魯迅的青年時代》,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6月版,第72頁。
?舒蕪:《魯迅、周作人失和以前的兄弟關系》,《周作人的是非功過》,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4月版,第315頁。
?周作人:《自然》,《周作人文類編·人與蟲》,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年9月版,第1—2頁。
?參見《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9月版,第18頁。
? 魯迅:《破惡聲論》,《魯迅全集》第八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9月版,第30頁。
? 伊藤虎丸:《亞洲的“近代”與“現代”》,《魯迅、創造社與日本文學》,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2月版,第17頁。
?魯迅:《破惡聲論》,《魯迅全集》第八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9月版,第25頁。
?魯迅:《破惡聲論》,《魯迅全集》第八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9月版,第25頁。
? 魯迅:《破惡聲論》,《魯迅全集》第八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9月版,第25、26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