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2005年,是我在舊金山通達旅行社當導游的第4年。每年夏天,黃石公園這條觀光線路都最受歡迎。我帶的團,幾乎是清一色的華人。但今年8月中旬出發的團,有一位白人老太太。
她叫莎朗,令人吃驚的是,她會說廣東話。莎朗雖然身板硬朗,無須人攙扶,但無論走到哪里都有一個小伙子跟隨。途中,我和小伙子聊過幾次,知道他叫小陳,原籍廣東臺山。
離開黃石公園噴泉群,我拿起麥克風,開始講解:“前面的小鎮,叫利文斯頓……”我還沒講完,莎朗驀地站起來,臉色煞白,雙手發抖。我悄聲問小陳:“莎朗怎么了?”小陳說:“沒事,她是激動成這樣的。”我匆忙結束了介紹,坐下來,和莎朗攀談。
莎朗把擱在座位下的手袋拿起來,打開,小心地從內層抽出一個破舊的記事本,翻出寫著密密麻麻的號碼的一頁,“查理,你能不能替我打一個電話?”“找——找戈登先生。”
我猶豫地在手機上按下10個數字。“你好,“我是舊金山一家旅行社的中國導游,請問您是戈登先生嗎?”“我是。”“可以了!”莎朗站起來,對我打了一個掛斷電話的手勢。
然后,是沉默和低聲的啜泣。小陳連忙拿出紙巾,讓莎朗拭淚。
平靜下來后,莎朗和我娓娓而談。
18歲那年,莎朗在大學讀書時在旁邊的酒吧當侍應生,在那里,她認識了一位軍人上尉,他是一位中國人。他叫丹尼斯,姓陳。漸漸地,她對他產生了好感。
一個月后,莎朗和丹尼斯相愛了。但是當父親聽說對方是中國人,竟然暴怒。不容她往下說,一句話:不準!嫁誰都可以,就是不能嫁中國人。這時莎朗才知道,父親對中國人的成見之深。發生劇烈沖突之后,莎朗摔門而出。
臨走之前,莎朗試圖回家告別,然而,家里大門剛換了新鎖,屋里沒有聲音,門上釘著一張紙片。是父親的字跡:從今天起,你的名字不再屬于我的家庭。
后來,大哥打過一次電話,說的是:父親明確交代,誰敢和莎朗通信,被他發現,就馬上斷絕父子關系。打那以后,莎朗便斷了與家人和解的念頭。
丹尼斯夫婦沒有兒女。2001年,丹尼斯罹患癌癥,去世前兩年,他給家鄉的一個堂侄辦了過繼手續,讓他以養子的身份來美照顧莎朗,他就是小陳。
莎朗慈愛地拍拍小陳的臉,結束了她漫長的回憶。
我問:“你父母肯定早已去世,你想不想家,要不要見哥哥?”莎朗重重地點點頭。“你的兩個哥哥愿意和你見面嗎?”“不知道。”
“那好。”我沒征求莎朗的許可,便用手機撥打了剛才的號碼。
那頭馬上有人接起電話。“您好,我是之前給您打電話的中國導游,叫查理。戈登先生,您認識莎朗嗎?她也姓戈登。”“哦,是妹妹啊!”那頭響起了嗚咽聲,隨后他大聲叫,“雷蒙,雷蒙,快來!”這么說來,接電話的是大哥麥克。
我把和莎朗哥哥們商談的結果告訴莎朗。莎朗坐不住了。“哦,53年,53年!”她一個勁地嘟囔。
加油站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中。我對莎朗說:“快到了。”莎朗撲向車窗,就看到3個人站到路中央,沖我們揮手——兩個老頭和一個陪同的年輕男子。
在大家的注視下,莎朗和兩個哥哥緊緊相擁。
在兩個哥哥的強烈要求下,莎朗和小陳決定留下。這次,兄妹三人將一起回到他們出生、成長的地方。
摘自《你的歲月,我的故事》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