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松芳
劉勰《文心雕龍·序志篇》開篇即提出:“夫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碧接懽骷易髌贰盀槲闹眯摹钡膭撟髡摚瑧斒俏膶W研究和評論的重要任務,對于經典作家和經典作品尤應如此。在戲劇經典中,《牡丹亭》的創作論,無疑是最關鍵最重要的選項之一,因為四大古典名劇中,更早的《西廂記》,和其他戲劇小說一樣,具有世代累積型創作的特征,沿波討源,較易得線索和要領。相對而言,像湯顯祖這樣具有深刻思想,以及“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的個性,探究其《牡丹亭》為文之用心,當更為不易。二○○○年,徐朔方先生在湯顯祖誕辰四百五十周年時發表文章《我們該如何紀念湯顯祖》(《戲劇藝術》2000年第3期),說,湯顯祖與元明以來戲劇家的最大不同,正在于他是一個有著濃郁思想家氣質的藝術家,對他的理解往往不容易到位;湯顯祖自己也有感受,所謂“傷心拍遍無人會,自掐檀痕教小伶”。徐先生又說:“即便是作為一個中國人,要想真正進入極為繁難的戲曲文學領域,沒有個十年、八年的基礎準備和學術積累,也是難有所見解的?!边@也意味著寫一部《牡丹亭》創作論,是多么的必要和重要,同時也是多么的不容易。
黃天驥先生治學的一個重要方向或曰特點,正在于探究作家為文之用心,無論對詩人、詞人如李白、陳維崧、吳梅村、朱彝尊、納蘭性德等的研究,還是對小說家、戲劇家如關漢卿、王實甫、金圣嘆、李漁等的研究,無不如此。像他在《李白研究的幾個問題》中對李白的客卿心態的發掘及其在詩歌創作中的表現的分析之精當,在我寓目范圍之內,似無以逾之者?!肚榻馕鲙骸次鲙洝祫撟髡摗芬延诙鹨灰荒瓿霭?,黃天驥曾說:“我在中山大學求學期間,王(季思)老師教我如何從事古代戲曲考證校注的工作,董(每戡)老師教我如何從舞臺演出的角度看待劇本?!薄肚榻馕鲙骸次鲙洝祫撟髡摗氛菍⑽墨I的梳理考證與戲劇表演形態的分析解讀相結合的典范之作。因此陳平原先生說:“若講黃天驥在學術史上的重要性,就在于其同時接受兩位前輩的衣缽,兼及文獻與舞臺,融考證史料與鑒賞體會于一爐。”不僅成就了自己,也“使得中大的戲曲學研究不限于一家,而有更為開闊的學術視野,也具有了更多發展的可能性”。
其實,《情解西廂:〈西廂記〉創作論》只是黃天驥潛心研究中國戲劇創作思想史過程中的個案,在完成這一個案后,是繼續做個案研究,還是著手通貫的《中國戲劇創作思想史論》撰述?正躊躇之際,“全明戲曲整理與研究”這一國家重大項目獲批,權衡之下,他先繼續個案研究,因此就有了這本《意趣神色:〈牡丹亭〉創作論》。此前有機會陪黃先生散步閑聊時,我也希望他先做《牡丹亭》創作論的個案研究—這不僅是因為《牡丹亭》堪稱第一部充分貫注了作者個人身歷與情志的劇作,在探究“為文之用心”方面,更具典型示范意義;還在于“《牡丹亭》一出,家弦戶誦,幾令西廂減價”的同時,也引發了巨大的爭議,如案頭與場上之爭,諧律與否等等,而不少爭議,幾百年來,并沒有得到很好的理解和解決,也可以說是一直沒有很好地理解湯顯祖的為文之用心。
竊以為,從書名拈出“意趣神色”四字,黃先生首先要解決的,當是《牡丹亭》的特質和定位問題—“如果說,《西廂記》是詩劇,重點在‘劇,是情節、人物、語言像詩那樣優美;那么,我認為,《牡丹亭》可以稱之為劇詩。從整體構思而言,它是劇,更是詩,是故事內容貫串詩意的作品?!闭驗槭恰皠≡姟?,是“以意為主”,因此,其間的諧律與否的問題,才成為枝節,湯顯祖自己也在所不顧:“凡文以意、趣、神、色為主,四者到時,或有麗詞俊音可用,爾時能一一顧九宮四聲否?如必按字摸聲,即有窒、滯、迸、拽之苦,恐不成句矣!”(《答呂姜山》)在給呂天成的一封回信中,湯顯祖更是直接懟回改動他劇作以便演出的沈璟:“彼惡知曲意哉!余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保ㄍ躞K德《曲律》)再者,從發展的角度看,當時的曲律也確實存在諸多不完善和待改進之處。
然而,此“意”尚淺,更深更難的是,作為王學左派傳人的湯顯祖,自然會把自己的哲學理念、生命體驗和人生思考等帶到劇作中來。至于其如何表達,并能為觀眾所接受,則迄未見好的論述,而對于作品思想性的分析,最常見的弊病是容易與作品“失粘”,對于戲劇作品則更容易與舞臺“失粘”。黃天驥緊扣文本與舞臺,特別注意到文本中科范的提示,以及置身舞臺設想當時觀眾應有的反應等,可謂獨辟蹊徑,別見洞天;對《尋夢》一齣杜麗娘“怎生叫做吃飯”的分析,則堪稱典型與示范,與《情解西廂:〈西廂記〉創作論》中對“張生為什么跳墻”的分析,有異曲同工之妙,且更勝一籌。
本來,小姐起床,要吃早飯,看似對戲劇情節的發展無關緊要,但是,湯顯祖卻不惜好幾次提及,顯非尋常。早在《慈戒》一齣,杜母即鄭重地吩咐過春香:“小姐不曾晚餐,早飯要早,你說與他?!钡降诙煸缟?,又采用(內介)的提示,讓后臺演員給春香提醒:“快請小姐早膳!”到《尋夢》一齣,杜麗娘起床后,想起昨日游園的情景,(悶坐)發呆,場面上出現一個停頓。這時候,春香(捧茶食上)請小姐早膳。杜麗娘表示不愿吃,春香便端出杜母的指令:“夫人吩咐,早飯要早?!比绱朔磸吞岢?,而且不惜通過后臺發聲、停頓,特別是通過舞臺調度,讓春香做出跑上跑下的舉動,無非是要引起觀眾對吃飯這一細節的注意。而杜麗娘一聽春香說起夫人吩咐,便唱道:“你猛說夫人,則待把饑人勸?!边@“猛”字,用得十分突兀,而“饑人”,也語帶相關,既可指昨夜還未吃飯的人,也可指性與愛均在饑渴的人。在特定的情境下,觀眾自然聽得懂其中意味。接下來的一段對白,則更具意味:
(旦)你說為人在世,怎生叫做吃飯?
(貼)一日三餐。
(旦)咳!甚甌兒氣力與擎拳!生生的了前件。
“怎生叫做吃飯?”黃天驥認為,這一問,乃向來為人所忽視的細節,而實在是當時思想輿論界都很關心的問題,在明代引起很大的震動。誠然。如湯顯祖非常服膺但被封建衛道士視為異端的李卓吾說:“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除卻穿衣吃飯,無倫物矣?!保ā斗贂ご疣囀枴罚┧摹顿F生書院說》認為人之所以貴,在于生,在于人活著、生存著、發展著,就是人的天性;穿衣吃飯,是人的本能需要;情與欲,也屬于人的本能需要,均屬于“生”亦即天性,與李卓吾的觀念也可謂一脈相承。黃天驥先生還引聞一多《高唐神女傳說之分析》等材料進一步分析認為,在傳統話語中,食與性,也有相關的含義,如“男女大欲不遂為‘朝饑,或簡稱‘饑”,“‘朝食,古之成語,謂通淫也”等等。如此,湯顯祖才會以種種舞臺手段,突出地引導觀眾對這看似與劇情無關的“吃飯”問題的注意。
分析至此,黃天驥再回到舞臺上來:“如果在舞臺演出的時候,當演員說出‘為人在世,怎生叫做吃飯的道白之后,加上一記小鑼,讓觀眾抖然一振,恐怕更能強化這一提問的效果?!碧貏e是在處于明代“人倫物理”問題激烈爭論,具有異端思想的李卓吾備受打壓之際,許多觀眾是明白杜麗娘這一句道白話里有話,振聾發聵的。從對愛情的追求延展到對人性的追求,引導觀眾進入哲理的思考,堪稱《牡丹亭》的新創造,也是它“幾令《西廂》減價”的重要原因。
“駘蕩淫夷,轉在筆墨之外”(凌濛初《談曲雜劄》引湯顯祖語)。黃天驥指出,湯顯祖這種“意”的追求,其實也是一種詩歌意境般的追求,也就是說,他在縱橫捭闔反復進行《牡丹亭》的藝術構思時,著眼點是在觀眾和讀者所能見到的具體形象和題旨之外的。《牡丹亭》的筆墨寫的是杜麗娘的愛情故事,寫的是在封建禮教壓抑下青年對婚姻自由的追求。但筆墨之外,題旨背后,更重要的是要求重視人性,是要順從人的本性。杜麗娘所說的“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之“天然”,也即湯顯祖的師爺王艮所說的“天理者,良知自有之理……天然自有之理”之“天然”;湯顯祖所說的“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盡。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中的“情之所必有”,也正是王艮提出的“天然自有”的人的本性。在這個意義上說,黃天驥認為《牡丹亭》可以稱為以劇情為依托的“劇詩”。而綜觀我國古代的戲曲作品,能夠在敘事和題旨中,滲透著深層的意境的,只有《牡丹亭》。
“意、趣、神、色”,“意”的追求,也還是與“趣”與“神”與“色”綰于一體,融為一體,自有其本色與當色之處,始得成為歷代搬演不絕,且今代猶不斷出新的經典。唯其詩劇特質,最堪揭示。因為不僅對學術研究有非常大的啟發和幫助,在表演和欣賞方面也同樣富有啟示意義—當今讀者之所以難以讀懂《牡丹亭》,當今演員之所以難以演好《牡丹亭》,原因正在于人們很難理解和表達它“象外之象”的深刻哲理意味。而黃天驥之所以能揭示《牡丹亭》這種劇詩特質,則與其“常常是帶著詩詞的眼光去研究戲曲,又帶著戲曲的眼光去研究詩詞”,能將戲曲研究與詩詞研究打通,有直接的關系。對此,陳平原認為,自王國維《宋元戲曲考》及吳梅《顧曲麈談》問世,“中國戲曲史”逐漸成為一個專門領域,吸引了國內外很多專家。這樣一來,便很少有學者同時研究“唐詩宋詞”與“元明清戲曲”,即便這么做,成功的幾率也不高,而對黃天驥來說,卻是詩詞與戲曲互參,而且真正“打通了,事半功倍”(陳平原《南國學人的志趣和情懷》,《羊城晚報》2015年12月1日)。這種“事半功倍”的精彩呈現,在書中所在多是,限于篇幅,不遑枚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