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清泰
黨的十九大報告指出,我國經濟已由高速增長階段轉向高質量發展階段,正處在轉變發展方式、優化經濟結構、轉換增長動力的攻關期。如何通過實施創新驅動發展戰略實現從制造經濟向創新經濟的轉型,是實現經濟高質量和高效益發展的基石。當前,必須堅持“創新驅動”“創新引領”,進而推動產業持續升級,加快經濟結構調整,為高質量發展提供強勁動能。
根據世界銀行統計,2010年我國進入了中等偏上收入國家的行列。一時間國內外對我國能不能順利跨過中等收入陷阱展開了大量討論。這期間,我國經濟也悄然發生了一系列的趨勢性變化:2011-2012年越過了年度投資的峰值期,從2012年起進入勞動力人口絕對遞減的階段;2012年第三產業占比首次超過了第二產業;2014年消費占GDP比重超過了50%;2015年服務業在GDP中的占比超過了一半。相應的,我國經濟增長從高速度轉向了中高速,這些重大趨勢性變化向我們發出了明確的信號,我國經濟發展已經進入了新常態。多年來,我國以資本投資、勞動力投入拉動的經濟增長已經做到了極致,無論是基礎設施、房地產,還是支持投資擴張的產業的投資空間都在逐步縮小,諸多領域進入了投資回報遞減階段;人口紅利已經消失,增加勞動力已經沒有來源;資源環境的約束日益強勁。與此同時,供給側結構調整滯后,不能適應需求結構升級和需求多樣化的發展,這就出現了當前的結構性矛盾。
投資和出口拉動的經濟增長不可持續,它發揮作用的有效期逐漸過去,靠投資拉動,我國很難越過中等收入陷阱,因此,必須以技術進步和創新為主,以持續的效率提升形成新的經濟增長動力。
較長時間以來,我國處于經濟發展的追趕期,主要任務是發展基礎設施、能源、基礎原材料、基本生活品和基礎制造業,構筑工業化的“鋪底經濟存量”。這些都是投資規模特別巨大,規模效應特別明顯的產業和產品,而它所需要的技術可以從國外多種渠道獲得,加之政府有一定的信息優勢,這些特點使得我國的“政府主導、舉國體制、依托國企和大規模投資”的發展模式發揮到了極致,較快地越過了經濟發展的追趕期。由于向創新驅動轉型相對遲緩,很多產業出現了兩個方面的問題:一是既有產業持續過量投資,產能超常規過剩;二是很多產業逐漸進入前沿,沒有太多的技術可以引進和模仿,繼續前進已經找不到方向。在這種情況下,多數企業沒有以自主創新來彌補技術引進和模仿的缺口,或陷入了過度投資的泥潭不能自拔;或開始遠離制造業,轉而投向房地產或虛擬經濟。
創新驅動的增長機制與投資驅動完全不同,創新驅動是一個門檻較高的增長方式,增長動力的轉型有賴于體制、機制的改革。概括起來有六點:
一是創新是基于市場導向、由企業家精神推動的增長。創新存在很大的不確定性和風險性,政府無法預知未來,不屬于通過規劃、由中央集中決策的范疇。只能由市場主體分散決策,獨立決定自己想做的事。
二是競爭性市場是創新的平臺。市場為創新提供導向、激勵和溢價變現的通道,消化試錯成本,并分散失敗的風險,盡管很多創新會取得或大或少的成功,可以造就谷歌、蘋果、華為和阿里巴巴等大型企業,但更多創新以失敗告終??墒鞘袌龅膹娂顓s會吸引越來越多的創業者和投資人甘愿冒失敗的風險傾心于創新。
三是創新是試錯的過程,應鼓勵而不是限制進入者。創新的方向無法準確預判,結果只能在大量進入者競相探索中日漸明朗,并使成功者脫穎而出。
四是新的創新會沖擊舊的創新引發新舊替代。它既會加速產業和企業的興衰,也會加速勞動力的流動,還會加速標準、規制甚至游戲規則的更新。
五是中小企業是創新的生力軍。大公司試錯成本高,本能地追求成功率和穩定性。而中小企業試錯成本低,決策機制靈活,更敢于在新技術、新產品中擔任探路者的角色,為大企業的技術集成提供技術要素。
六是風險性使創新更依賴于直接融資,而非間接融資。靈活的融資方式是創新的助推器。
如果說,經濟擴張階段的增長基本是各個企業增加值總和的話,那么進入高質量發展階段則是高效率產業、企業的產生和擴張,抵消低效率產業企業的萎縮和關閉后的增量。盡管競爭可能造成重復投資和企業倒閉,看似浪費,但它會使高效企業脫穎而出,加速淘汰落后企業。正是這種“創造性破壞”,使新的創新不斷替代舊的創新,進而保障經濟效率的持續提升。如蘋果智能終端的出現,雖使諾基亞、摩托羅拉和愛立信等巨型公司從皇冠上墜落,但卻引發了一場改變人民生活生產方式的移動互聯的信息革命。
高質量發展就是要創造條件鼓勵既有企業的技術進步和創新企業的崛起以及擴張,同時也要為曾經輝煌但已落后的企業開啟退出通道。目的是使那些失去競爭力的企業所占有的,包括人力資源和土地等流向高效率的部門,確保全社會資源的平均效率始終處于動態上升之中。就是說,高效生產力不斷產生和擴張,落后生產力不斷萎縮和退出將成為新常態。此時,生產要素的可流動性至關重要。

■ 南花滿憶 金永平/攝
當前,投資驅動時期的主導產業及其關聯部門的衰退和勞動密集型產業向境外轉移,是GDP增速下降的直接原因,它的影響還將持續。因此,此時觀察經濟增長前景的窗口和制訂政策的著力點是主導產業的轉換及發展狀況。 GDP是滯后于創新的變量。通常,一項創新在完成后,如五年或者十年之后才能體現到GDP上,因此,無論對政府部門還是對企業的考核不應僅僅關注當期GDP這樣一個結果變量,更應該關注影響未來競爭力的那些重要變量,如制度、環境的改善及研發投資的變化等。
全球金融危機后,以數字化為核心的信息革命與技術革命、產業革命、能源革命、交通革命相交融,快速發展,逐漸勾勒出越來越清晰的第三次工業革命的圖景。我國經濟轉型恰恰與這輪工業革命交集,給我們帶來了難得的歷史機遇。
經過改革開放40年的發展,我國已經建立了較強的工業基礎,形成了新的比較優勢,具備贏得第三次工業革命的基礎條件。如在數據為王的時代,我國不僅有全球規模最大的多層次市場,而且有全球規模最大、上網人數最多的互聯網市場,全球最豐富的數據資源;新工業革命所涉及的電子信息、互聯網、新能源、電動汽車和3D打印等核心技術和產品已有較好的基礎,有些已進入世界前沿;隨著教育、科技投入持續增長,智力型人力資源相對充裕,“科技人口紅利”開始顯現;創新創業深入人心,科技型中小企業如雨后春筍般涌現;技術來源正從引進為主轉向開放條件下的技術自立;新技術、新產品和新業態、新商業模式不斷突破;在基礎制造、互聯網、信息化和智能化等核心產業已經成長出一批具有全球影響力的龍頭企業和“獨角獸”公司。
抓住機遇實現高質量發展,關鍵是在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和2016年全國科技創新大會一系列政策突破的基礎上,構建適宜創新驅動發展的體制機制。最重要的是要完善統一開放競爭有序的市場環境,實施有利于發揮企業家創新精神和調動科技創新人員積極性的政策,加大財產和知識產權保護力度,構建適合創新創業不同階段的金融支持體系等。
同時也要看到,無論是在技術還是產業領域我國極少有“從零到一”和“從一到十”水平的創新,如石墨烯、火箭回收等;我們的創新大多是“從十到一百”和“從一百到一千”水平的創新,如電子商務、北斗導航等,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我們的基礎科學研究能力不足。實現持續的高質量增長,就要著力提高大學和研究生教育水平,突破基礎研究的瓶頸,提供豐富的人才和新的知識。
全球金融危機之后,一些巨型公司轟然倒下,如雷曼兄弟公司破產、通用汽車公司破產重整、摩托羅拉移動被谷歌收購、科達破產及英特爾等一批公司陸續發生大規模的并購重組,經過這一輪存量調整,加上臉書、特斯拉和優步等新興公司的產生和移動智能終端、頁巖氣等革命性新產品和新興產業的興起,美國產業的競爭力明顯上升。期間,美國政府沒有過多干預,即使巨型公司破產重組也未對社會造成重大的影響,重要的是美國已經建立了完備的承接企業“生生死死”的基礎設施,形成了創新驅動的產業生態。
進入創新驅動發展階段,我國企業的流動性也將增加,“生生死死”也會成為常態。2003-2014年,我國政府先后五次下達指令淘汰落后、壓縮過剩產能,前四次下達指令后,鋼產量增長了2.7倍,電解鋁增長了7.8倍,水泥增長了1.9倍,去產能的進度趕不上增產能的速度。這一輪調整確實有足夠的必要性,但應當放到轉變發展方式這個大背景下來部署,爭取實現兩個目標:一是深化改革,消除產能持續超常規過剩的原因;二是建立依托市場和依法依規實現企業市場退出、員工轉崗的長效機制。這是高質量發展必須建立的基礎設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