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波
6月2日,在新加坡舉行的2018香格里拉對話會上,美國國防部長詹姆斯·馬蒂斯系統闡述了美國“印太”戰略。盡管馬蒂斯的此番講話仍顯得面面俱到和凌亂,但這確實是特朗普政府試圖對“印太”戰略進行正名的一次嘗試,也是迄今為止美國官方在這一概念上的最全面而權威的表達。
在此番講話之前,美國的“印太”戰略構想還邁出了走向實心化的重要一步。5月30日,馬蒂斯在夏威夷宣布,美軍太平洋司令部(Pacific Command)正式更名為美軍印度洋一太平洋司令部(Indo-Pacific Command)。雖然這次更名主要是象征性的,因為太平洋司令部總部的轄區本就包括印度洋地區,但美國至少在表面上將印度洋和太平洋等同看待,意味著特朗普政府大幅提升了印度洋的戰略地位。
馬蒂斯在香格里拉對話會的發言中稱,美國理想中的“印太”是一個安全、穩定、繁榮和自由的地區。具體而言,它有如下五項原則:無論其大小,每個國家的主權和獨立需要得到尊重;每個國家都可以按照其意愿在國際水域和空域自由通行;在沒有強制和脅迫的狀態下,和平解決爭端;自由、公平和對等互惠的貿易與投資;遵守國際規則與規范。
為了實現上述目標和維護上述原則,馬蒂斯還強調了四大手段或關鍵詞。第一,要擴大并增強盟友及伙伴在海洋空間的能力,尤其是要扶持它們的海軍和海上執法力量的建設;第二,要加強各國間裝備或平臺的互通性及互操作性,擴大對盟友及伙伴的軍事援助和先進軍事裝備的輸出,以增加彼此間的互信,并最大可能提升整個安全網絡的能力;第三,要加強法治、市民社會和透明政府的建設,以維系地區經濟的可持續增長;第四,構建一種私營經濟占主導的經濟發展模式,美國將加大對該地區經濟發展和基礎設施的關注及投入,在提供具體解決方案的同時,提供美式發展經驗。
一般認為,經貿競爭和地緣政治博弈是美國“印太”戰略構想的兩大支柱。兩者彼此相互影響、相互作用,最終推動了“印太”戰略的出臺。從馬蒂斯的講話中也不難看出,美國“印太”戰略的核心內涵即是地緣政治和地緣經濟。其中,地緣政治的重點是維系海上主導地位,遏制中國海上崛起;地緣經濟的重點是加強與地區內國家的貿易和投資合作,對沖中國在該地區日益提升的經濟影響力。
目前,尚未看到美國有重大的地緣經濟動作,而在軍事安全上,美國似乎已經有明確清晰的設想和布局。美軍太平洋司令部更名、強化在該地區的力量部署與存在,以及大幅度加強與區域內重點國家的軍事合作及聯系,這些行動都凸顯了美國“印太”戰略的地緣政治色彩。
實際上,美國近年來的海上戰略轉型或者說海上戰略焦慮,已在很大程度上推動著美國戰略界開始將“印太”地區作為一個整體的地緣戰略主體來看待。其核心地緣關切則在于軍事安全領域,主要目的是防范中國的海上崛起,維系美國在西太平洋和印度洋的地緣主導地位。某種程度上而言,美國的“印太”戰略就是一種海洋地緣競爭戰略。
美國政策層面對于“印太”概念的認識經歷了一個過程。雖然該概念早就引發了美國學者和智庫界人士的廣泛關注和回應,但直至奧巴馬政府開啟“亞太再平衡”戰略,美國官方才開始認真考慮這個概念。
在奧巴馬政府時期,美國對“印太”概念就表示出很濃的興趣,有意識地將亞太和印度洋看成是一個地緣整體。2011年,希拉里在《美國的太平洋世紀》一文中強調美國對印度洋地區的重視和在“印太”范圍內的戰略調整,認為如何將印度洋和太平洋之間日益增長的聯系轉變為一個可操作的概念是美國亟待解決的問題。
在“亞太再平衡”戰略的背景下,美國凸顯印度的作用,積極鼓勵、支持印度參與東亞事務,希望印度能從側翼對沖中國日益上升的影響。2012年前后,包括希拉里在內的美國國務院多名高官還頻頻提到建設“印太經濟走廊”構想,旨在通過建立以印度為核心的南亞至東南亞互聯互通網絡、推進相關國家的貿易自由化來促進地區經濟融合。
但是,總體而言,奧巴馬政府并沒有一個成型的“印太”戰略,其對“印太”的定位是多元和模糊的,也沒有將其上升到戰略的高度。“印太”更多反映的是一種戰略思維和設想,并沒從2017年10月開始,特朗普政府開始炒作“印太”概念和“印太”戰略。10月18日,時任國務卿蒂勒森在美國智庫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發表題為《下個世紀的美印關系》的演講時,沒有使用傳統的“亞太”地緣概念,而改用“印太”來界定美國亞洲戰略框架中從西太平洋到印度洋的地緣政治區域。在特朗普首訪亞洲前夕,時任白宮國家安全事務助理麥克馬斯特明確表示,特朗普此行著眼的三大目標之一,就是要推動建設自由開放的印度一太平洋地區。在這趟亞洲之行中,特朗普本人更是言必稱“印太”。
兩個月后,在2017年12月18日發布的《美國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中,特朗普政府正式將“印太”作為美國安全戰略中的最重要地區。而2018年1月19日發布的《美國國防戰略》報告更是明確指出,“與中俄間的戰略競爭,而非恐怖主義,才是當前美國為維護國家安全要必須首先考慮的威脅或挑戰。”而“印太”地區則超越歐洲和中東,成為美國國防戰略的首要關切。
此番來到新加坡,馬蒂斯的講話進一步闡述了美國“印太”戰略的目標、路徑與手段,不過,即便如此,我們仍不能判定美國“印太”戰略業已成型。特朗普政府有關“印太”的表述和動向尚只是反映了一種趨勢和方向,除了一些軍事上的動向,實質內容仍不多。“印太”戰略還處于構想和造勢之中,更大程度上是潛在的和未來的。
根據美國方面的相關表述,在“印太”對美國構成最大威脅的就是中國。對于這一點,美國官方也從不避諱,“印太”戰略的表述總是與中國的海上行為和活動相聯系。
具體而言,在整體及戰略層面,“印太”戰略是“亞太再平衡”戰略的放大版或加強版。隨著中國國力的不斷增強,中國的地區和國際影響力都日益增大,在東亞和亞太地區表現出的領導力也在提升,相反,美國在該地區的政治和經濟影響力卻在不斷下降。鑒此,美國將“亞太”擴展至“印太”,試圖擴大朋友圈,發揮自己全球大國的優勢,在一個更廣的地理范圍內,團結更多的盟友或伙伴特別是印度,以對沖或遏制中國的影響。
在軍事安全層面,美國“印太”戰略直指中國軍隊的“走出去”布局,力圖遏制中國“外線”能力的發展,并對“內線”實施全面緊逼。
對于中國而言,東亞近海屬于中國國防安全和軍事戰略的“內線”,第一島鏈外的西太平洋和北部印度洋則屬于“外線”。近年來,中國軍隊在加快構建近海作戰力量的同時,大力發展遠洋海軍,積極嘗試在印度洋進行布局。印度和澳大利亞均處于能對中國“外線”戰略發揮舉足輕重作用的樞紐位置,日本、印度和澳大利亞呈一個大三角,剛好框住了中國進出大洋的幾乎所有重要通道。在已將日本拉上自己“戰車”的背景下,美國搞“印太”戰略,拉攏印度和澳大利亞,即是不希望在“外線”給中國任何的機會,試圖將中國堵在近海。
另外,在中國的海上“內線”,美國日益忌憚所謂的“反介入與區域拒止”威脅,對中國海上力量的增長感到非常焦慮,這一點在南海體現得非常明顯。因此,美國“印太”戰略在試圖封死中國“外線”出口和活動空間的同時,還希望通過“外線”緊逼,然后內外線聯動,遏制中國的海上崛起,并確保其在包括中國近海的所有印太海域繼續維持戰略優勢。
在政治與經濟領域,美國“印太”戰略瞄準中國“一帶一路”倡議和發展模式發力。在香格里拉對話會的發言中,馬蒂斯雖然不點名卻相當有針對性地對中圍的“一帶一路”倡議進行了批評,并拋出了美國的競爭性的方案,諸如“加強法治、市民社會和透明政府的建設,構建一種私營經濟占主導的經濟發展模式”。這表明,美國有意人為在該地區劃分為兩大陣營,搞“路線”之爭,試圖促使印太區域內的大部分國家在美同和中國之間站隊。
不過,從地緣政治的角度來看,“印太”戰略構想有三大不可行之處:
一是海權與陸權不同,通常是包容性權力而非完全排他性的權力,美國完全忽視中國在該地區的主權、主權權益及合理地位,在戰略上并不現實。特別是當代海權的競爭更多的是一種戰略相持和戰略消耗,而非此前的決戰決勝。即便美國能成功搞起一個四邊聯盟,在缺乏大規模戰爭進行洗牌的情況下,仍將無法阻止中國實力和力量的增長。因此,只要中國自己能保持持續的發展勢頭,提升綜合影響力和競爭力,美國“印太”戰略就不太可能取得成功。
二是日本、澳大利亞和印度在地理上相距甚遠,聯合制衡難度極大,且與中國要么陸地上不相鄰、要么陸上地緣形勢難以被改變,日本和澳大利亞是前一種情況,印度面臨的是后一種情況。的確,這些國家與中國或多或少都存在著地緣矛盾,但各自關注重點不同,要讓他們采取聯合行動,出現強有力的“印太”聯盟,難度比較大。
三是嚴重背離當今的國際政治互動模式與潮流。經濟全球化和相互依存的背景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各方利益錯綜交織,要想形成涇渭分明的陣線,幾乎不太可能。諸如“印太”四邊同盟的構想的確能引起這些國家的戰略共鳴,但關鍵的問題是,能夠做多少,做到什么程度?這些國家可能都有意愿牽制中國,但它們棄與中國合作的戰略收益于不顧,去置身第一線,與中國強硬對抗,則是另外一回事情。
就地緣經濟角度而言,美國方案和美國模式可能并無太強的競爭力。中國與日本、澳大利亞、東南亞和南亞等國家和區域的超強經濟聯系,主要是由于各自的經濟稟賦和地緣分布、國際分工導致的。除了部分發達經濟體之外,印太地區的大部分國家基礎設施落后、投資環境不佳、投資回報周期不確定,不太符合美國資本的投資偏好。這也是為何自奧巴馬政府以來,一系列的經濟合作倡議或計劃無法落地的根本原因。當前,美國政企兩界的商業偏好和傳統都決定了,美國的“印太”戰略在經貿領域只能是虛多實少,無論政府調門有多高,美國在該地區的投資和貿易不太可能有大幅度增長。
最后,國力相對下降的美國可能承擔不起“印太”戰略所需的成本。推動“印太”戰略構想,美國所憑借的無非是經濟貿易和軍事安全兩類手段。在美國國內政治極化、反全球化思潮盛行的背景下,在經濟上大幅度對盟國讓利并不具有可行性,這也是迄今為止,“印太”戰略中的地緣經濟支柱遲遲未能構建的重要原因。軍事安全手段則意味著美國需要大幅度擴大對日本、澳大利亞和印度等國的安全承諾,承擔更多的安全義務,它們可能超出美國國力所能承受的范圍,因而“印太”戰略本身就有過度擴張的風險。
然而,這不意味著中國可以高枕無憂。任何戰略和政策都是“求上得中”,美國“印太”戰略雖然難以得到完全實施,但即便部分實現目標,也將給中國造成巨大的戰略壓力和政策困境。對此,中國最需要做的,還是要持之以恒地推動睦鄰友好外交,經略好周邊。需要注意的是,無論是軍事戰略的“外線”構建,還是“一帶一路”倡議的推進,都需要考慮到美國“印太”戰略實施所帶來的掣肘和干擾,既要有必要的戰略定力,也需要多一份審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