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肖 遙

一
進入夏天,我們就都屬魚了。
每天,不是我站在花墻下叫小駿,就是小駿在我家絲瓜架下喚我:“二芮,游泳去!”
小駿是我家鄰居,和我同歲,我倆水性相當:憋氣時間差不多一樣長;速度一樣快;他是男孩,在體力上比我稍稍強一些;可是在技巧上,他不如我靈活。所以在泳池的競技游戲里,我倆勢均力敵。
在游泳池,孩子們通常玩的游戲有跳冰棍、貼肚皮、扎猛子。跳冰棍最簡單,就是像根棍子樣直直地跳進水里,誰的水花最小,誰就贏了;貼肚皮的發明者一定是個肢體笨拙、腦子夠用的家伙,估計是這貨在一次扎猛子比賽的時候失敗了,索性強詞奪理地制定出一個游戲規則:橫著撲到水里,把肚皮全貼上水面,誰的水花大誰獲勝;扎猛子類似山寨版的跳臺跳水,身體形成一個美麗的拋物線扎進水里,水花小的勝出。
人多的時候還可以玩集體跳冰棍,喊口令“一、二、三”,大家一起跳,同時落水,要求動作一致、整齊劃一。還有花樣跳冰棍,就是站成一排,一個接一個地跳下去,把握好間隔節奏的話,從岸上看去會十分壯觀。
再大幾歲,我們就不滿足于這些簡單比拼了,越來越多高技術含量的游戲被發明出來:水底捉迷藏、水底坐禪、水底翻跟頭、深水探寶……其中,深水探寶難度最大,游戲規則是站在岸邊往三米深的水里扔一個東西,大到拖鞋,小到石子,最少兩人玩,人多不限,強弱搭配,兩兩一幫,數“一、二、三”,一群人就好比撲撲棱棱扎下水搶魚吃的鴨子,看哪一方在最短時間內把東西找到。
在幽藍的深水底睜大眼晴找東西需要凝神閉氣,還要提防來自對手的干擾。比如對方會像搶籃板球一樣在你眼前晃來晃去,一旦遭遇騷擾,若沒有隊友前來幫忙,就很難過關。所以一定要眼疾手快,在對手還沒有潛下去之前就迅速瞄準目標,先下手為強。我覺得我們當年的游戲要比現在的《王者榮耀》之類好玩多了,全部都是真人版的實戰,用官話描述這個游戲的意義,可以這么說:“這是一項比拼力量、速度、肺活量的運動,充分鍛煉了孩子們的身體協調性和互相配合協作的精神……”
有一次我和小駿兩個人玩的時候,小駿沒有采取平時的拉拉扯扯、推推搡搡式的干擾,而是潛到我面前,在三米深的水底,對著我吐泡泡做鬼臉,那張咧著大嘴的臉,活像一只笑瞇瞇的蛤蟆,我頓時笑得憋不住氣了。這一招后來也成了我們在這個游戲中常用的干擾手段,升級進化出很多種鬼臉表情包,盡量讓對手只要看到就笑得泄了氣,不得不放棄打撈,到水面上喘口氣。
二
小時候家里沒有空調,也沒有衛生間可以淋浴。一到夏天,游泳池就成了我們的天堂。除了吃飯睡覺,我幾乎整個夏天都泡在游泳池里。
可是,令人不解的是,我們的游泳池修建在全廠地勢最高的一塊地上,這塊荒地從前因人跡罕至被當地人叫“天上”,去“天上”會有一段烈日炙烤的山路要爬。熱得眼冒金星、要死要活的時候,眼前突然出現一池清涼的池水,這種感覺現在回憶起來真是不能更爽。人小的時候沒耐心,那段路會令人走得暴躁而沮喪,但沒有人會因為那段讓人惱火的路而放棄游泳。每次走到那段路上,就會疑惑,為何游泳池會修那么高,是不是因為那兒距離太陽比較近,水容易被曬熱?有一種說法是因為廠子地處山溝,能動工的平地都修建了廠房和居民樓,找來找去也只有山頂這一塊地;還有一種說法是修建游泳池選地的時候,廠里跟當地村民交涉,村里要求把泳池修得高高的,這樣換水的時候就可以澆下游的菜地了,相當于在菜地和農田的上游建了一座水庫。
三
與小時候的游泳池相比,我現在去的室內泳池性質完全變了—游泳基本上跟游戲沒關系了,游泳的目的變成了健身塑型。室內游泳館什么都有,就是沒有歡樂:沒人喧鬧嬉戲,沒孩子上躥下跳,沒情侶鴛鴦戲水。裝備齊全的人們井然有序地在泳道里游來游去,像車道上一輛輛裝備良好的車,多由只前行不后退、只直行不拐彎的老司機們駕駛,他們各自像機器人一樣冷漠地來來往往。我并道的時候都恨不得給自己后面裝個轉向尾燈,以防被人追尾。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每天面無表情地背著健身包走進游泳館,換衣,下水,游10圈,上岸,想起健身教練的話,“運動能夠促進多巴胺分泌,使你感到輕松……”
輕松嗎?越被告知會感到輕松的時候越不輕松。要說輕松,莫過于屬魚的那些個夏天:陽光刺眼的午后,我穿著媽媽給我縫的像口袋一樣的游泳衣跳進露天泳池。跳完冰棍后和小駿并排躺在水面上看云。我們說好:看云時誰都不許攻擊對方,我倆像兩片隨水沉浮的輕盈樹葉,目送云彩一朵朵、一團團飄過,有時候像千軍萬馬奔騰而過……水里是歡聲笑語,天上是朵朵白云,20年前的那些云,飄過去了,再也沒有回來。
達尼·拉費里埃在隨筆集《幾乎消失的偷閑藝術》中說:“生活中的一切都在協力騙取我們的時間,以至于不再給夢留下空間。可還是有另一種時間,更加自由,我們應該對它的地址保密,以避免有人將它變成商品。”在那些個夏天里的泳池,我躺在水面上,清點著我的秘密瞬間:暑假開始時泳池的顏色,和小駿用水管互相噴水的一個瘋狂下午,在窗玻璃上哈氣,寫下隔壁那個男孩的名字,每次都用不同的字體,寫上、擦掉,再寫上、再擦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