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段路程

文|佛 劉

9月里，我送他去武漢。

這樣的日子盼了很久了，從3年前，從年初，從他高考結束……我曾無數次地想象這一天的到來，總以為到時一切都會云淡風輕，一切都是結束或者開始。

我盼，他也盼。有時候打嘴仗，他會有意無意地說：“終于可以自由了。”

我能體會他說這話時的心情。我在他這個年齡時，也曾有這樣的想法：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啊，可以不用再聽父母嘮叨，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那是一個沒有約束的世界，可以自由飛翔。

但我不能讓他太得意，我說：“有你想家的時候。”

臨行的日子想囑咐的太多，但人家根本不想聽。

9月，在邯鄲涉縣，天氣已經不是很熱了，早晨起來甚至還有些涼。知道武漢是“火爐”，看天氣預報，氣溫卻也沒有想象中的高，我便只帶了一件短袖T恤，而他在行李箱里裝了哪些衣服，問他他也不說。

武漢的天氣比預想的要熱得多。當我們走下高鐵，穿行于逼仄擁擠的城市空間，到達武漢理工大學的門口時，衣服都已經濕透了。

他的臉上一片潮紅，想到至少有4年的時間他要在這里度過，我便替他擔心起來。但他并沒有退縮，而是用熱切的目光打量著眼前這所普通的大學校園。

與網上聯系過的學長見面，然后去報名、去宿舍……看著他與學長們從容地交談，然后又把我扔在樹蔭下，隨學長們一起去看校園—那一刻，我忽然覺得，他真的不需要我了。

想起高考結束之后，他和幾個同學相約去九寨溝，那么遙遠的路程，那么陌生的地界，我勸他，要么找旅行社，要么我陪他們一起去。自以為是好心，不想卻貼了冷屁股，人家一句話拋過來：“要是那樣，我就不去了。”他把門一關，在屋子里要同學的身份證號碼，然后在網上訂票、訂旅館。我坐在沙發上，心里酸溜溜的。可想起18歲的自己，都已經是一名有2年工齡的電工，也就釋然了。

4人間的學生宿舍，已經有點兒破舊，從床下和桌下打掃出的煙頭、手紙、礦泉水瓶、蟑螂，減弱了我對這所大學的好感。他和我一起勞動，擦桌子，整理床鋪、衣柜。這些活兒他以前在家里是很少干的，讓他干，他也會以種種理由推辭，或者嘴上答應，卻不行動。現在看他鉆進柜子里擦拭的樣子，我終于有了得意的理由—一旦離開了家，很多事都不由著自己，不喜歡也得做，他們早晚會明白這一點。

帶著他去買生活用品，盡量揀好的買，唯恐在這樣一個陌生的環境里，讓他有一點點的自卑感。大學生活雖不至于柴米油鹽，但是每一個生活的細節都需要自己去打理，這于他，可能有點兒困難。他把要買的東西都記在了一張紙條上，看得出他也是動了腦筋的。排隊付款時，遇到了一點兒小麻煩，因為人多，秩序混亂，大家你擠我擁，汗水都浸透了全身。他一直說，“咱們不急，不急”，但看他的呼吸也急促了。他說：“早知道這樣，就等會兒再來買了。”他可能不知道，這樣的場面以后會常出現在他的生活里，有些事是不能等待的。

他和同宿舍的同學剛見面就很熟悉的樣子，讓我很驚訝。我說：“你們怎么這么熟悉？”他不屑一顧地說：“哎呀，網上聯系很久了。”我不知道他們是怎樣聯系上的，當然這不重要，看著他們一見如故、親親熱熱的樣子，我提著的心也就放了下來。那3個同學給我的印象還算不錯，即便這樣，我還是趁沒人的時候又重復了一遍與同學處好關系的方法。他說：“你就放心吧，學會容忍就足夠了。”

我們去逛街，去學校食堂，看他熟練地使用共享單車和支付寶，并教我如何使用，儼然比我更熟悉外面的世界，在放心之余，我又有些慶幸。要來的早晚得來，我們何必庸人自擾？

回家前的最后一晚，我想和他一起吃頓飯。知道他在上集體教育課，大約要到6點半才能下課。6點半時他發信息說還要等一會兒。我默默地坐在草坪的石凳上等。草坪周圍都是飯后活動的學生和居民，有一些家長還帶著孩子，看著那些孩子，我忽然有一種時光回溯的感覺—從他上幼兒園，一直到現在，似乎一切都塵埃落定，在這漫長的過程中，他在成長，我在老去。生活也許就是這樣，不斷地重復，不斷地變化，一段路程，又一段路程，最后殊途同歸，完成自己的人生軌跡。

他出現在我視野里時，已經快7點了。一個騎著單車的少年，一個要獨自闖蕩社會的小青年，他的身影一下子讓我的心柔軟起來。

他沒有聽從我去校外飯店吃飯的建議，而是選擇了學校食堂，吃10塊錢的套餐，坐在那里做他人生中第一次與我長期分別前的交流。幾天的所見所聞，已然讓他知道了外面世界的廣闊和艱辛。我說：“一定要好好學習，少玩游戲。”他不說話，默默吃著自己的飯菜。

分手的時候，他沒有做短暫的停留，只是說一聲：“爸爸，我回去了。”我說：“早點睡覺。”我堅持不想回頭，但還是沒忍住—眾多的背影中，唯有他的背影最清晰。那一刻，我克制了很久的情感，還是在鼻翼的酸楚中敗下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