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桂芳
一
“快醒醒,來了個新老師,長辮子!”馬鋼在我耳邊低聲說。
在五(2)班,我只有馬鋼一個朋友。課堂睡覺時,他經常替我放哨打掩護。
我猛地睜開眼,朦朧中,只看到講臺上模模糊糊站著個女老師,長長的辮子懸在胸前,好像一根垂掛的烏梢蛇。
在這初夏時節,沒什么比睡覺更美妙的事情啦,況且,這兩天,連續和馬鋼通宵酣戰打游戲,我實在扛不住了。
迷糊中,我又沉沉睡去。
“同學,請你站起來!”我被馬鋼狠狠推了一把。使勁地睜開眼,長辮子就矗立面前,圓溜溜的大眼睛瞪著我。
我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又來了。經常被老師罰站,我已習以為常。不就是到教室后面站著嗎?又不是赴湯蹈火,小菜一碟。
我鼻子里邊不屑地哼哼著,邊起身朝教室后面懶懶走去。
“站住,你去哪里?”長辮子柳眉倒豎,大眼睛火花四濺。
“到后面站著呀。不都是這樣嗎?”我抖抖腿,昂著頭,滿不在乎地說。一直被老師罰站,那面后墻,已經留下了我熟悉的味道,一天不親近,我反倒不舒服了。
“不,就在座位上站著,一是方便聽課,二來可以彎腰寫筆記呀。”長辮子語氣和緩了。
“不用,我不站后面還不習慣呢!”說著,大搖大擺去后墻端正站著,瞇縫著眼睛看著長辮子。
教室里頓時哄堂大笑。
“好吧,這可是你自己選擇的。拿著書,邊罰站邊聽講,課后,我要親自抽查你的課文背誦!”長辮子依然不依不饒地瞪著我。
“報告,其他老師從來不抽我背書,都知道我永遠背不會。您就別瞎子點燈——白費蠟啦。”我舉著左手敬禮,陰陽怪氣地說。
“你,你怎么這樣?”長辮子狠狠甩一下辮梢,滿臉通紅。
我心里卻特痛快:我是死豬不怕開水燙,誰都拿我無可奈何!
二
下午放學時,班長劉小貝對我說:“李老師讓你去她辦公室。”
我嘴巴一咧,笑了說:“我以為她就叫長辮子呢,還跟我一個姓呀,好玩兒!”
劉小貝把嘴巴附在我耳邊說:“你可小心點,新來的老師都不好惹,新官上任三把火嘛。”
“哼,我是孫悟空的金剛之身,燒不死的。去就去,看她能把我怎樣?”我拍著胸脯豪氣地說。
的確,換了兩屆語文老師兼班主任,都拿我沒辦法,我不相信她是如來佛轉世。
剛進門,長辮子就笑著對我說:“李海生,我還以為你不敢來呢,看來你挺有膽量的。”
“哼,我怕啥?我怕過哪個老師!”說這話時,我其實特心虛,不是不怕老師,是他們根本就不管我了,讓我放任自流。
“呵呵,你還挺了不起的。來,吃個蘋果。”說話間,長辮子就遞來一個洗得水靈靈的紅蘋果。
“不吃,我從不吃老師的東西!”我義正詞嚴。
“呵呵,看來,你還是膽小鬼嘛,老師的東西就不敢吃,怕我放毒藥了吧?”
“吃就吃!”說著,我張開嘴咔嚓狠狠咬了半塊蘋果。
不記得多久沒吃過蘋果了,隱約想起前年爸爸過年回家時買過幾個,還是被蟲蛀過的。
“吃完蘋果,就開始背書,好不好?聽說你從來不在小組長那里背,以后就到我這里來背吧,還有蘋果吃呢。”
聽到這里,我趕緊將啃了半塊的蘋果啪地放到了桌子上,說:“不吃了,我寧愿不吃蘋果,也不背書!”
“為啥?”長辮子個子和我差不多吧,穿著高跟鞋,大概也就一米六。她站著,瞪著我的鼻尖。
“不為啥,我從來不喜歡背書!”我昂著頭說。
“今天,你還必須背了才許走!”
“不背!不走就不走,反正我也閑著。”我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左搖右擺晃動起來。
“站起來,你太不像話了!記住了,讓你來背書,是對你負責!”
“我不讓你對我負責!”我也梗著脖子瞪著她。
“好吧,從現在開始,你什么時候背完了什么時候走!”說著,長辮子將一本語文書啪嗒扔在我面前,轉身鎖上門,走了。
聽到她高跟鞋咚咚遠去的聲音,我開始心慌意亂。以前的老師都拿我沒辦法,漸漸地,我也就習慣了被冷落的滋味,還享有許多“特權”:班上的活動可以不參加,考試可以逃跑,上課可以請假,聽課允許睡覺。
可是,這個長辮子,她到底想干什么呢?為啥揪住我不放?
我不想背書,背書腦袋就脹痛,好像孫悟空在里面翻跟頭,翻江倒海地痛。每次成績倒數第一,我也習慣了。同學們也樂得高興,他們永遠不怕自己得倒數第一,因為有我穩穩地墊底呢。
無聊,我就趴在桌上睡覺,可睡不著。站起來看看窗外,西天,一抹晚霞紅彤彤的,像在燃燒,暮色快降臨了。
今天周五,正好放假。這個長辮子,得把我關到什么時候呢?
我氣急敗壞,使勁踢門,沒人理睬。
看看窗外,五月的田野一片金黃,爺爺應該在收割麥子了吧,我得回去幫忙。
想到這里,我爬上窗戶,正準備翻窗出去,背后突然響起了開門聲。我慌忙跳下來,假裝將語文書捧在手上。
打開門,長辮子微笑著,手里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來,吃完飯再背,也不忙這會兒。看你,書都拿倒了,能夠倒背如流了?”
我忙放下書,羞紅了臉,低了頭說:“我不餓,我想回家,回去幫爺爺收割麥子。家里只他一個人,忙不過來。”
“不急,背完課文再回去也不晚。我知道你家在山泉村,翻過背后這座山,半個小時就到了,對不對?”
“你咋知道?”我很好奇,前面的張老師教我兩年了都不知道我住哪里。
“嗨,小菜一碟。我讀大學的時候喜歡研究探案小說,你明白了吧李海生?我不僅知道你住哪里,還知道你為啥叫李海生。”
“為啥?我自己都不知道呢。”我摸著后腦勺,不好意思地笑了。
“為啥?你媽媽說,你在上海出生,那時候他們打工……”
“別提她,我沒有媽媽!”我吼起來。我討厭別人說我媽媽的事情。
“好好好,對不起!這樣吧,先吃飯,吃完再背課文,好不好?”長辮子將面條遞到我手上。
我倔強地放下碗說:“我要回家,晚了,爺爺會著急的。”
“看來,你還是挺懂事的,一會兒說要回家替爺爺收割麥子,一會兒害怕爺爺著急。這樣吧,你寫份保證,什么時候來補背課文就是了,好不好?”
看著她堅定而倔強的眼神,我害怕了。看來,我遇到了死對頭,只得先妥協。
我拿過桌上的鋼筆,就著長辮子遞給的一張白紙,刷刷地寫起來:
我保證在下周之內,一定背誦第十課。保證人:李海生。
我遞給她。
她看了說:“不行,還得寫上背不了的懲罰措施,比如掃地一個月,給班級扛礦泉水罐子一個月,等等。”
“什么?一個月呀?太長了。以前懲罰也就一周嘛。你怎么就這么殘忍?”我脫口而出,忘記了她是老師。
“好吧,改成三周也行,我要親自監督你執行!”她堅定地說。
“哼,一個月就一個月,我這么大個子還害怕勞動嗎?總比聽課好!”我心里想著,埋頭寫上了懲罰措施:如果沒有達到目標,罰扛水罐一個月!
從辦公室沖出來,我望望天邊,晚霞還很燦爛,我得抓緊趕路。
她說:“我用腳踏車送你回家,好嗎?”
我將頭搖得像撥浪鼓:“不用,不用!”
跑出校門,我想了想,扭頭跑回教室,將那本破爛的語文書塞進了書包。
沖上半山腰時,不知什么原因,我忍不住回望學校的大門。正好,我隱約看到她正推著那輛紅色的腳踏車走出校門。
聽班長劉小貝說,長辮子遲早要回城里去。這個偏僻的小鎮,她是不會長久待下去的。劉小貝還說,每周,長辮子都騎著腳踏車去火車站,然后趕火車回縣城。她家在城里。
是啊,這里來的老師都好像屁股著了火似的,坐不了幾天就想調走。
她估計也不例外吧。
三
暮色里,我氣喘吁吁沖到家里時,呆住了:
破舊的瓦房前,是我家那塊金黃的麥田。此時,一個長辮子女孩正和爺爺一起收割麥子。她埋著頭,彎著腰,揮舞著鐮刀,身子不停地屈伸間,背后的長辮子也忙碌地舞動著。
我匆匆地跑到麥田邊,看到我,爺爺直起腰,笑了說:“還不快叫李老師?你看,你的老師多好呀,來家訪,還幫我收割麥子,一點兒也不像個城里人。”
我低下頭小聲叫她:“李老師,你怎么來了?”
“我怎么就不能來呢?我說送你回家,你不愿意,你看,還是我跑得快吧?”她將溜到胸前的長辮子甩到身后,對我說,“趕緊扛麥子回家吧,天快黑了。”
我歡快地答應著,飛快地扛著一捆麥把子,蹬蹬地跑回家,放到院子里,再扛。
盡管累得渾身大汗,可我心里笑著,還哼起了歌兒呢。
朦朧暮色里,看著長辮子,不,李老師的身影,我仿佛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那是媽媽的。
曾經,媽媽也有美麗的長辮子,還系著藍色蝴蝶結。記得,我總愛趴在她溫暖的背上,撫摸她洋溢著清香味道的長辮子。
我想著,呆愣片刻,淚水不由浮上了眼眶。
我狠狠擦擦眼睛,又投入了緊張忙碌的搬運麥把子的勞動中。
夜幕降臨的時候,我和爺爺,還有李老師一起,將所有的麥子都運回了院子里。
李老師和爺爺不停地聊天,她對農村生活仿佛非常熟悉似的。然后,還一起做飯。
吃過晚飯,我以為李老師會離開了。誰會在我們這亂得像狗窩似的房子里住下呢?
我說:“李老師,我送你回家吧。”我拿出家里的手電筒。
“我不走了,就住你們家。”李老師笑了。朦朧燈光下,她的笑容燦爛而美麗。
爺爺卻說:“我們這個破家,委屈李老師了,要不,等會兒我送你去房后海生的二嬸家,她家新修的樓房,住著舒服。”
“不怕,我習慣住瓦房。小時候,我老家也在農村,也是這樣幾間瓦房,后來,才跟爸爸進城了。”李老師笑著說,“李海生,你收拾一下,我睡你的床,你跟爺爺擠擠好嗎?”
“好的,我去收拾。”說著,我以兔子逃跑的速度飛奔到自己屋里。
天啦,比狗窩還亂。我將幾雙臭襪子塞到床底下,將兩件臟衣服塞到枕頭底下,將幾本武俠小說藏進箱子里。
我拿出爺爺剛洗的床單換上,可那床單皺巴巴的,好像爺爺額上的皺紋,怎么捋也捋不伸展。
正在我焦急不堪的時候,李老師笑呵呵地進屋了,一邊幫我整理床單,一邊說:“以后呀,要學會自己整理屋子。你看,書本可以擺放在這里;文具呢,就放到文具盒里。”
她邊說邊幫我整理,片刻,就將我亂糟糟的書桌收拾得清清爽爽。
臨睡時,李老師遞給我一本語文書說:“臨睡前如果能夠背誦片刻,是最好的,這時候大腦被清空,正好裝進新東西呢。”
我連忙說:“李老師,語文書我帶著呢,只是害怕記不住。”
“沒關系,來,我教你背誦的方法。”就著昏暗的燈光,她教我怎么分段記憶,怎么理解背誦,怎么嘗試回憶……很多學習方法,都是我從不知道的。
躺在床上,聽著爺爺的呼嚕聲,我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我一骨碌爬起來,擰亮電燈,開始按李老師教我的辦法背誦。嗨,真奇怪呀,很快,我就背下了兩段課文。
我抱著語文書,興奮地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天剛麻麻亮,四處響起了布谷鳥的叫聲:快割快黃——搟面燒饃。
我爬起來,揉揉朦朧睡眼,朝院子里望去:天啦,李老師早起床了,而且將我的臭襪子、臟衣服全洗干凈了,晾滿了院子。衣服上的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院子的地板上。那聲音,如一只歡快的奏鳴曲。
我羞愧得滿臉通紅。
李老師笑了說:“以后呀,爭取每周回來先洗衣服,再幫爺爺干活,還要學會收拾屋子,好不好?”
我深深地點點頭,眼眶不由得潮濕了。
四
吃過早飯,我以為李老師該走了,她卻一甩長辮子,拿著鐮刀,率先走到門前的麥田里,彎腰割起麥子來。
爺爺忙著走過去說:“李老師,您就別忙了,有我們爺孫倆來割,你快歇歇吧。”
李老師樂呵呵地笑了說:“我喜歡割麥子,小時候經常做,不累。”
我呆了片刻,看著李老師揮舞著鐮刀,忙得汗水都出來了,趕緊和她并排彎腰忙碌起來。累得腰酸背痛的時候,我就偷偷瞟一眼李老師。她滿臉紅彤彤的,汗水順著她紅潤的臉頰流淌,也顧不得擦一下。
我趕緊飛身回屋,將爺爺給我新買的洗臉毛巾拿來,遞給李老師說:“李老師,快擦擦汗,歇歇吧。”李老師終于直起腰來,用毛巾擦把汗說:“好久沒這么流汗了,真舒服。你呢,累嗎?”
“我也不累。”我說完,臉就紅到了耳根,其實,我累得快趴下了,可在李老師面前,我咋好意思說呢?
“堅持住,再割半個小時,估計就到那棵小樹了,咱們就歇息,好嗎?”她看我不停抹汗,說,“其實,干農活跟學習差不多,肯定有困難,但你只要給自己定個目標,然后咬牙朝著目標前進,就一定能實現,困難也就不可怕了,記住了嗎?”
我邊抹汗邊點頭。
中途休息時,李老師突然遞給我她的手機說:“看一段視頻吧,你會有興趣的。”
我以為讓我看啥搞笑的視頻或者動畫,打開來,卻是一個熟悉的女人面容,她抽抽搭搭地哭著說:“兒子,對不起,媽媽對不起你!李老師已經告訴我你的許多事情,媽媽錯了,媽媽應該……”
我的淚水傾瀉而下,我把手機捂進懷里,蹲下身,嗚嗚哭了。
李老師撫摸著我的肩膀說:“想哭就痛快地哭一場吧。你媽媽已經答應了,過年了一定回來看你。別哭了,堅強些,你已經是男子漢了……”
我使勁抹干淚水,站起身,對李老師說:“李老師,我已經背下兩段課文了,明天,最多后天,我就能夠背完整篇課文!”
“我相信你!”李老師撫弄著烏黑的長辮子,眼眶紅紅的。
“快割快黃——搟面燒饃——”山坡上,傳來布谷鳥快樂的歌唱,清脆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