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陵的集

孫婷

乍暖還寒時節，北方的霧霾余威未盡。為了呼吸一口新鮮空氣，也為了瞻仰一下赫赫有名的漢武大帝和他的兩位愛將的長眠之處，我趁著周末閑暇，驅車前往興平茂陵。

意想不到的是，眼看墓冢近在咫尺，我被卻一場人山人海、喧嚷熱鬧的市集堵在了塬下，在斜風細雨的孟春寒意中，眼巴巴地望“墓”興嘆。

從塬下抬頭望，長不見尾的臨時攤點、密如蟻群的一排排車輛和趕集鄉黨們不懼風雨的熱情，都讓我心生不祥之感——看來今天的市集規模很大，看樣子十里八村的老鄉們都來趕這場年后的第一次集了。

想調轉車頭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上塬的路被趕集的車輛堵得結結實實，下塬的路被滿載而歸的車輛擁得密不透風。我只好硬著頭皮，一頭扎進車流中，心情就像是不會游泳，也沒打算下水的旱鴨子，被人硬是推進深不見底的河水里，兀自掙扎，卻沒人搭救。

去年到禮泉的袁家村小住時，恰逢趕集的日子來到村口。不過那是個大熱天，三十六七度的高溫炙烤著大地，馬路上泛著白慘慘的日光，空氣里到處都冒著快要燃燒起來躁動不安，才臨近中午，集市卻有早早散場的意味。今日所見茂陵的集倒呈現出一派繁榮景象——過于繁榮了，以至于我被夾在馬路當中，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前有來人，后有摩托。

沿著大冢（此墓冢長眠著驃騎侯大將軍霍去病）的路一直向上，兩邊全是密密麻麻的臨時攤點，頗有“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磅礴氣勢。攤與攤之間挨肩并腿，行人想插腳從它們中間抄近道走過去都是妄想。如此陣勢，患有密集恐懼癥的人恐怕要當場暈倒了——不過千萬別急著原地倒下，救護車可是壓根兒開不進來的。

我搖下車窗，探出頭去往外看，嗬！商品可謂琳瑯滿目，花樣齊全。可以說，逛一天市集，家里從老到小、從吃穿到住行，一應生活必需品全都備得齊齊整整。閑時若想侍弄一下花花草草，或者養幾樣烏龜魚蟲、鳥兔雞鴨之類的小動物，這個臨時市場也不會讓人們滿臉失望地空手而歸。商品亦有重復，比如柑橘，我就見到起碼不下七八家。它們或被擺在臨時支起的簡易桌面上，或被散堆在小型卡車上，或被整齊地碼在傳統的竹筐里，衣著鮮艷，靜靜地等待著人們的挑選。甘蔗的處理方法最靈活。有的攤主不擺攤，只選出幾根賣相好的甘蔗，杵在車旁邊，權當是在打廣告，其余那些一根根竹棍似的甘蔗就放在卡車上，任由人挑來挑去。有的攤主怕是嫌今日人多車多，所以干脆蹬個三輪車來，隨意地找個空地插進去，然后把切成段的甘蔗一個個地放進簡易果汁機里，杯口一蓋，刀片三下兩下就把硬邦邦的甘蔗碎成一杯甘甜的汁水，倒出來，塑封好杯口，遞給趕集趕得口渴之人。路上所見賣甘蔗汁的就有好幾家，可見今日確實是一場盛會。

再熱鬧的盛會，少了孩子們的參與，多少也會顯得索然無味。一路上來，玩具占據了攤位的半壁江山。這些夾雜在各種草藥、花卉和水果、衣服中間的玩具花花綠綠，塑料感十足，讓鄰近攤位的我叫不上名字的花朵都黯然失色，自慚形穢。我一直覺得，玩具市場簡直就是山寨界的天堂。“變形金剛”略略一改，換成“變形英雄”，模樣和芭比幾乎一樣的“露比”，銷路不輸“姐姐”芭比。每次看到這些乍紅乍綠的玩具，我都不禁為祖國花朵們的審美趣味感到惋惜。可是連春節晚會都辦成一場塑料審美的典范了，你還能指望玩具界跳出窠臼么？

我像蠕蟲一樣蠕動著，好容易從塬下一點點地挪到塬上，墓冢似乎唾手可得。我左顧右盼，搜尋著每一處能夠停車的地方，急切地想把這個負擔撇到一旁，好下來步行。可是滿眼望去，到處都是車——轎車、卡車、貨車、三輪車、摩托車、自行車、電動車……似乎全世界所有車的種類都能在漢武帝的腳下找到原型。我以一種近乎絕望的心情向前挪動著，心想也許挪到景區門口就好了。然而看到三位交警堵在分叉路口后，用“崩潰”來形容都不能表達出我彼時的心情。通往茂陵景區的路被人為地封死，甘蔗汁、蜂蜜粽子以及炸麻花和餛飩攤霸氣威武地橫在丁字路口的馬路當中，旗幟鮮明地將集市分成了塬下的生活用品區和塬上的小吃零食區。三位帥氣的交警正積極維護四位攤主的自主分區行為，認真嚴肅地引導上塬的車輛向左轉彎。在人車匯聚成一坨且難分彼此的丁字路口，能左轉上去的車主駕齡起碼都在六年以上！幸虧有交警們的疏導，才不至引起一連串的交通事故。心心念念的大將軍墓就在眼前，我卻只能離它遠去，想故作深沉地緬懷一下也絕無可能——后面的黑色豐田漢蘭達正狂野地沖我叫喚，嫌我總“禮讓”行人，害得他不停地踩“油門”“剎車”“油門”“剎車”。

左轉后一路繼續往前開，想找地方停車，也趕一場集。既來之，則安之。人的情緒總是互相傳染的，看到老鄉們“斜風細雨亦不歸”，嘴里說著笑著，一家人也好，三五朋友相約也好，都來天子腳下趕這場剛過完年的大集，我的心里倒生出一股暖意。生活是什么？這就是生活！流逝的時光，涌動的人潮，一張板子支起來的小攤小販，還有那些在這個冷峭的天氣里冒出屢屢熱氣的米線攤、餛飩攤、饸烙面攤，香味四溢，誘惑著來往人群，挑起人們最原始的食欲。離集市最近的村民“靠路吃路”，停在村子附近的車輛一律收取10元停車費。城管不會來，工商不會來，衛生部門也不會來，所有束縛一夜之間都解開來，只因為這場集是當地傳統的市集，且只有這么一天，誰會在乎呢？

擺脫一切束縛，不去想吃的飯食干不干凈，買的商品合不合格，一路走來堵不堵，只要痛痛快快地逛一逛，哪怕空手而歸，生命的活力也能從溫柔的風里和綿細的雨里伸張出來，鋪開在天地間，渲染出一路的繁華。

我終于在下午兩點半的時候找到了“免費”車位，并且運氣不錯，離漢武帝的愛姬李夫人的墓冢只隔了一排鐵柵欄。參觀完景區，從博物館往回走的路上，我在快散攤的市集買了十塊錢六個的蜂蜜粽子。粽子是西安的傳統做法，個個頂大，只有紅棗和豆沙兩種餡料。我回家放在冰箱里，足足有半個多月才全部吃完。

后來，我逢人便說，漢武帝可真是個愛熱鬧的皇帝，生前死后都不甘寂寞，史書誠不余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