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建奇葩字庫塔

肖伊緋

字庫塔，亦稱為惜字樓、焚字庫、焚紙樓。臺灣多稱圣跡亭，四川則稱字庫塔、文風塔、文峰塔等，客家地區稱敬字亭。與用于燒金銀紙的金爐不同，字庫塔是用于燒毀書有文字紙張的地方，是古人“敬惜字紙”理念的體現。在四川，字庫塔的存在還有著匡護一地文風、持守當地風水等多重祈福祝禱的功能。

字庫塔外形酷似佛塔，在一定程度上也吸收了佛教教義與佛教建筑精神，點綴著中國南北各地。它星羅棋布于中國民眾的基層場域中，發揮著弘揚教化、拈提形勝的獨特作用，是中國民間社會常見的標志性建筑之一。

字庫塔源于何時，已不可考。據民間傳說，敬惜字紙的傳統，應當形成于宋代之后。宋代王沂公之父愛惜字紙，見地上有遺棄的，就拾起焚燒，便是落在糞穢中的，他也會設法取出，用水洗凈，或投入長流水中，或候烘曬干了，用火焚過。如此行之多年，不知收拾凈了萬萬千千的字紙。一日，妻有娠將產，忽夢孔圣人來吩咐道：“汝家愛惜字紙，陰功甚大。我已奏過上帝，遣弟子曾參來生汝家，使汝家富貴非常。”夢后果生一兒，因感夢中之語，就取名為王曾，后來連中三元，官封沂國公。宋朝一代中三元的文士，只得三人：宋庠、馮京與這個王曾。誰知內中這一個，是敬惜字紙積來的福。

如果說敬惜字紙的風俗源于宋代，還只是停留在民間傳說層面，那么到清代時，敬惜字紙則早已是約定俗成的社會風氣，已經是必須遵守的社會規范了。清代嘉慶十年（1805年）冬，大學者翁方綱就在自己的筆記中寫有“敬惜字紙類記”，記云：

曰凡看書倦臥，慎勿置衽席間；曰夏月睡臥，勿持有字扇；曰買整刀之草紙，必截去其邊記字號，燒去而后用之；曰裱裝字帖，勿誤剪其字邊；曰緞機頭字號或花樣內卐字，皆勿作衣服下身用；曰筆管有刻字及器物有字者，殘廢不用即燒之；曰廁上不可手持書看；曰出恭勿攜有字之燈籠；曰輿中看書，勿置茵褥；曰花爆紙邊寧作圖記，勿用字號；曰寫誤字刮去之紙末，須撮起，紙包裹焚之；曰包物簏紙，細看有字跡否，包茶葉紙尤慎；曰字紙勿裁條，勿搓捻；曰糊器物燒字紙之灰裹送江河，不可丟棄。（《翁方綱年譜》）

翁方綱的“敬惜字紙”觀念，或可反映當時文人對待字紙的基本看法。

事實上，敬惜字紙的傳統自宋代起源以來，備受推崇，民間也漸成規范。因受科舉制度影響，古人認為文字是神圣和崇高的，寫在紙上的文字，不能隨意褻瀆。即使是廢字紙，也必須誠心敬意地燒掉。燒掉這些字紙，起初只是簡單地聚堆焚燒而已，后來有了相對固定的場所。有了固定場所之后，自然而然需要將焚燒字紙這一行為規范化、程式化、儀式化，惜字塔也因之應運而生。

字庫塔的建筑樣式，非常奇特，可以說是民間接受多種信仰儀式及社群文化的物質體現。首先，它的外形非常接近于佛塔，往往多級多層、有檐有剎，有的每層還開有龕門。其次，它又不完全是塔，往往體量不大，通體實心構筑，沒有內置旋梯可供登臨，龕門也僅為裝飾。從這個意義上講，又頗接近佛教中的石幢。再次，它還不完全是幢，因為焚燒字紙的功能所要求，必得在底層或二層開設空間，用于盛裝字紙以供焚化。這樣看來，它又與佛教寺廟或道教宮觀中的塔形香爐相類似。最后，有的字庫塔還在塔體上以灰塑或磚雕的形式，裝飾仿木結構的建筑部件，又具備了樓閣建筑的一些外觀樣式。非塔非幢、非樓非閣，又實用于焚爐功能的字庫塔，的確是融匯了古代禮儀、宗教、民俗、地域特色的獨特建筑樣式，是中國古建筑史上的一朵奇葩。

字庫塔現存實例最多的當屬巴蜀區域，一方面說明地處相對偏遠的西南一隅，在歷來各種歲月滄桑中易于存留；另一方面也說明敬惜字紙的傳統在巴蜀地區源遠流長，已經充分融入民間日常生活。從成都大慈寺門前，到成都近郊龍泉、崇州、都江堰、蒲江等地，均有字庫塔多座；川北地區綿陽鹽亭字庫塔群業已登上《中國國家地理》而廣為人知；四川中部資陽、內江地區也有字庫塔與文風塔交錯輝映的景觀；川東、川南地區也屢有偏遠地區發現字庫塔，甚至涼山彝族自治州中也有多座字庫塔被旅行者發現。巴蜀地區的字庫塔，至今還有相當數量存世，分布區域覆蓋東南西北各個方向，非常廣泛。

這些字庫塔，有些業已成為古鎮旅游的地標性建筑，有些仍在當地民眾生活中保持原狀。無論如何，這一古建奇葩，都值得我們繼續考察與研究。為此，謹就實地考察中所曾見到過的若干實例，簡明列舉一二，聊以管窺其特色。

1.成都大慈寺字庫塔

大慈寺，古稱大圣慈寺，位于成都市東風路一段，占地1.7萬平方米，號稱“震旦第一叢林”“成都第一大佛寺”。該寺相傳始建于隋朝，唐玄宗賜匾“敕建大圣慈寺”，唐代名僧玄奘曾在這里受戒。寺曾以擁有眾多的名家壁畫而著稱天下，是古代西蜀地區屈指可數的名剎。

大慈寺前的字庫塔，據傳始建于明代。塔身并不高大，僅有7.6米左右，為雙層六角磚式結構，采用青磚砌成。這座字庫塔雖然形制普通、裝飾簡單，但卻因其地處成都市中心，且毗鄰“成都第一大佛寺”大慈寺，獨具文化價值與文化地位。

2.成都洛帶古鎮字庫塔——用大慈寺古磚重建

成都周邊的古鎮景觀，近二十年來屢經重修，經近郊旅游的持續推動，很多古建筑開始重新煥發活力。2007年在龍泉驛區洛帶古鎮上街中部公園路口重建了一座字庫塔，堪稱字庫塔這一獨特建筑樣式重修的范例。

該字庫塔原建于光緒六年（1880年），但在20世紀60年代被拆除。因字庫塔碑還保留著，為恢復字庫塔提供了依據。2007年重建后，字庫塔高9米左右，六角雙層建筑，塔身兩層用六條龍柱裝飾而成，塔身中央置磚額，刻“字庫”二字。遠觀塔影，秀挺肅麗，煥然一新之中又頗具古意。原來，塔身全部采用清代古磚，而這些古磚乃大慈寺拆遷時的遺留物。從古建筑修復角度而言，的確是相當精確地實現了“修舊如舊”的原則；從文化傳承角度而言，也貫徹了“文脈承襲”的風尚。這座離成都市最近的古鎮，不但是成都人近郊旅游的熱點，也因這座用大慈寺古磚重建的字庫塔的存在，而別具古風與禪風。

3.崇州街子古鎮字庫塔——灰塑裝飾之最

在崇州城西北25公里的街子古鎮上，也有一座遠近聞名的字庫塔。尤為難得的是，這座字庫塔保存完整，全部皆為原構，是成都近郊唯一的原構原建字庫塔。

該塔建于清道光年間，用石條、石墩和青磚建成。塔高15米，為成都近郊字庫塔中最高者。塔呈六方體形，分五層，每層均以磚雕、灰塑與彩繪相結合，構建有精美細麗的裝飾圖案。街子建鎮已有一千多年歷史，是典型的川西古鎮。與大多數川西古鎮格局相仿，該塔位于古鎮街區前端，是古鎮的標志性建筑物。

這座字庫塔雕造繁麗精美，呈五級仿樓閣式建造。每層均以灰塑剔出鏤空龍柱、萬字回紋欄邊、六面卷檐覆瓦、轉角瓜柱等仿木建筑部件，且于每級塔身上堆塑以八仙過海、梅蘭竹菊、戲曲人物等圖案，裝飾意味非常濃重。這座惜字塔通體鐵灰色，造型挺拔俊俏，為巴蜀地區難得的精美之作。

4.蒲江西來古鎮字庫塔——惜字報功與佛教祈福相結合

今屬四川省成都市蒲江縣管轄的西來古鎮歷史悠久，距今已有1700多年的歷史。在古鎮老街中心院壩上，矗立著一座清代中期建造的字庫塔，這是古鎮目前保存最為完好、年代最為久遠的古建筑。

該塔高約20米，分3層，外加寶頂，清道光十三年（1833年）建成。塔身呈六棱狀，每一層都飛檐走獸。除了與街子古鎮字庫塔的樓閣式仿木建筑樣式相近，該塔裝飾更為繁復精巧。瓜柱也出現了雙重；欄臺外推呈鏤空實體。這些精巧無比的雕飾技法，無疑又將字庫塔的建筑形式更推進了一步。塔身通體施以彩繪，總體呈鐵紅色，尤顯富麗堂皇。

值得一提的是，在塔身用于焚燒字紙的底龕之上，以扇形橫額題寫“惜字宮”，標明功用，兩側磚雕對聯曰：“廢墨收經史，遺文貯漢唐。”焚龕之下，還另設一神龕，橫額題名為“報功堂”，兩側磚雕對聯曰：“已沛資生德，還源惜字功。”焚龕與神龕上下相連，“惜字宮”與“報功堂”接連匹配，充分展示了古代敬惜字紙與功德報應思想的結合。尤其特別的是，該塔第二層正中磚龕設有布袋和尚灰塑造像一尊，印證了字庫塔建筑樣式上源于佛塔，祈禱功能上融匯佛教的多元文化屬性。這座字庫塔直接反映了中國民間儒、釋、道三教和諧并存的狀態，是難得的民間思想與文化的承載樣本。

5.宜賓流杯池字庫塔——巴蜀鄉村常規范本

四川省宜賓市流杯池公園內，有一座從他處移置遷建的字庫塔。該塔由石雕而成，建筑樣式簡樸，曾長期聳立在鄉村，代表了巴蜀地區古代鄉村使用字庫塔的一般類型。

這座惜字塔僅高三層，塔身基層為正方柱體，與二、三層側棱柱體相結合，造型不夠規整。三層檐面均以整石雕作筒瓦狀，塔身諸面均雕有各式常規吉祥圖案。如麒麟、鳳凰、猴、雞等。塔身沒有文字記述，但從基層設有焚龕來看，當屬常規的普通惜字塔。

這類石質惜字塔因堅固耐用，實為巴蜀地區鄉村中常見的惜字塔類型。其象征意味不是特別濃厚，實用功能為其主要存在價值。

6.大足寶頂山字庫塔——增設孝親祈福功能

重慶市大足區寶頂山萬壽寺外，有一座廢棄的字庫塔。該塔為石雕而成，看似與巴蜀地區古代鄉村使用字庫塔的一般類型相近，實則不然。

這座字庫塔僅高三層，但形制已較規整，接近于佛塔構造。塔身基層與二、三層均為正方柱體，僅第三層檐面起角以整石雕作筒瓦狀，其余兩層均呈基臺狀，并無檐面起角的雕飾。塔身第三層四面依次雕刻文字，似為“孝親福報”。塔身第二層與基層均雕有佛像與孝親故事圖案，且整座塔身沒有開設焚龕，似與字庫塔功能不符。這似乎僅僅是一座求佛祈福的普通民間功德塔而已。

但第二層與基層上殘留有兩處文字，經仔細辨識，可以看到，這座塔其實是一座既有惜字塔功能，又增設了孝親祈福功能的混合型功德塔。其中一處文字闡明如何為亡故親友祈福及相關禁忌，而另一處文字則直接說明了敬惜字紙的做法與好處。如稱“多置字筐，宜一切境”，表明了這座塔所標示的敬惜字紙之忠告。

巴蜀地區的字庫塔，現存實例大都為清代中期之后的建筑。雖年代距今不算遙遠，可每一座字庫塔背后都蘊藏著當地濃厚豐富的人文地理信息，有著不可低估的社群文化價值，有的本身就還是一件精美絕倫的建筑藝術。相信隨著字庫塔及其民俗文化相關研究的推進，這朵古建奇葩會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與重視，得到更充分、更深入、更全面的研究與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