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殘守缺亦妙品—鄭板橋、高鳳翰、陳馥書畫三友冊賞析

□ 崔勝利

濟南市博物館藏有一冊非常特別也非常有意思的冊頁，即《書畫三友冊》。這本書畫冊是以鄭板橋、高鳳翰、陳馥三人來往信札合訂而成，有趣的是小小的冊頁之上，鈐印了大量的圖章。據鄭作楨題跋，乃知皆出高南阜之手。欣賞了這些印章和書信，我們不禁啞然失笑。除了讓我們深刻了解他們之間的深厚友誼之外，也讓我們體會到古代文人的詼諧和直率。他們真實的內心世界通過這方寸之間的印章和信札，向今天的人們打開了一扇窗戶。

本冊由民國時期山東著名收藏家辛鑄九收集殘破信札，重新裝裱成冊，據其中一開鄭板橋題記可知，辛氏所集并不完整。后有多位濟南名士題跋。現擷取比較完整的十余開冊頁，與諸方家共賞。

五福捧壽紋織錦封面（圖1）

題簽：“書畫三友冊，煙雨樓珍藏，鑄九題。”鈐印：“鼎父朱文印。”

辛鑄九，章丘辛寨村人。作為開明士紳，創辦“經文”綢緞店，兼“裕興”“仁豐”紗廠董事長；他曾任濟南商會會長、嶧縣縣長，還臨危受命參與處理過震驚中外的臨城劫車案，一時傳為佳話。

圖1 五福捧壽紋織錦封面

圖2 劉大同題跋

劉大同題跋（圖2）

自來收藏書畫家，一貴精，二貴多，三貴抱殘守缺。今觀鑄九同志所得之高南阜、鄭板橋、陳松亭三子之書畫冊。切屬游戲筆墨跡，近詼諧，而其精神,則在有意無意之間，才人之筆無所不至，見之令人心折。而字跡模糊，紙碎不堪，鑄九獨能珍惜破爛，裝池如新，其厚古之雅意，致使斯冊久著于人間。是不能不有三子本也！丙戌仲春諸城劉芝叟左手題于百花洲中之雨香深處。

在這一開冊頁上，鈐有十方圖章，分別是：“我用我法”白文印，“芝里老人”朱文印，“天池釣叟”朱文印，“恨不十年讀書”白文印，“老芝左書”白文印，“百花洲里人家”朱文印，“恨不十年讀書”白文印，“劉” 白文印（劉字下有一螭虎），“家在瑯琊泰岱間”白文印，“彭成子印”陰陽文印。

劉大同（1865 ～1952年），原名建封，后改名大同，號芝叟、瘋道人、芝里老人，山東省安丘市芝畔村人。清末秀才。系清朝宰相劉墉之后。劉大同為人耿介有骨氣，是早期民主革命志士。一生擅書法、好詩詞、喜收藏。曾在天津舉辦畫展，并將收入資金捐贈山東醫院。著有詩集《嶺南吟》、彈詞《復太古》和《白山經詠》等文論。

鄭作楨題跋（圖3）

膠西高南阜先生，于詩書畫而外兼工篆刻。適揚州家板橋公宰濰邑，距離咫尺，以道義相契，詩酒評藝，往還無虛日，曩于板橋書畫中見‘雞犬圖書共一船’，‘爽鳩氏之官’諸印，篆法奇古，嘆為不可及，今見是冊，乃知皆出南阜先生之手。余癖嗜印，且更嗜南阜先生之印。冊中所鈐印章燦爛滿幅都十余方，殆前輩有意啟發耶。心一先生之所謂可作印譜，觀者信非虛也。陳松亭先生之畫，雖后人鮮知，然其簡凈淡遠之趣，加以南阜板橋之推崇，自足卓越群倫。矧南阜板橋諸幅均系以冊代札，亦莊亦諧妙趣橫生，更見前輩天性風雅之流露。每一展玩猶仿佛見當日研藝論道把杯劇譚時也。

鑄九老伯抱殘守缺，重值購之，精為裝池。壬午九秋，招飲遐園，出以相示，謹識數語，以自詡眼福不淺。固均鄭作禎題于歷下寄廬。

鈐印：“鐵樵”朱文印；“鄭作禎”白文印。以鐵汁則茂，故名。大作于歷下。”大、老亦是鄭作楨常署的名號。既為毛澤東、朱德治過印，也為蔣介石刻過章。得此殊榮者，山東有鄭作楨。趵突泉濼源堂金棼所書楹聯“云霧潤蒸華不住，波濤聲震大明湖”廣為人知，隸書匾額“濼源堂”（未署名款）出自鄭作楨手筆卻鮮為人知。

高鳳翰（1683～1749年）又名翰，字西園，號南村，又號南阜、云阜，別號因地、因時、因病等40多個，晚因病風痹，用左手作書畫，又號尚左生。膠州人，書法家、畫家、篆刻家。雍正初，以諸生薦得官，為歙縣縣丞，署績溪知縣，罷歸。性豪邁不羈，精藝術，畫山水花鳥俱工，工詩，尤嗜硯，藏硯千，皆自為銘詞手鐫之。有《硯史》《南阜集》等作品。

鄭作楨（1895年～1962年），字丞（曾作干臣、干忱），山東齊東縣（現屬鄒平）九戶鄉大鄭村人。鄭作楨借張養浩“齊東野人”而自號，天趣巧成。鄭作楨對“蕉”情有獨鐘，齋曰蕉雨山房，別署蕉農。曾刻印款：“鐵蕉生于嶺南，澆

圖3 鄭作楨題跋

圖4 陳馥繪山水圖

陳馥繪山水圖（圖4）

據鄭板橋的題記，這是陳馥所畫四幅山水畫中的一幅。此圖可謂惜墨如金的典范，作者用淡墨細線勾勒山石峰巒，然后略加皴染。畫面清新淡雅，然意境深遠，毫無輕浮之氣，頗有高士風度。落：“陳馥寫”窮款。鈐印：“陳”、“馥”兩白文印，另鈐“陽丘辛氏珍藏”朱文印。

圖5 鄭板橋繪蘭花圖

圖6 鄭板橋行書詩三首

陳馥，字松亭，杭州人。與陳撰同時，從之學寫生，得其法。 按清朝書畫家筆錄、揚州畫舫錄載，陳馥，字里門，號春渠，杭縣（今杭州）人。工隸書，有古秀氣，善詩能畫。但是否為一人，俟考。《墨林今話》《畫人補遺》《甌缽羅室書畫過目考》有載。

鄭板橋繪蘭花圖（圖5）

此圖鄭板橋信手拈來蘭蕙幾支，構圖簡練至極，淡墨輕點細勾，甚為雅致靈動。宛如幾個調皮的少女，在耳語嬉鬧。板橋自題詩一首：“時而有心，時而無心。唯此幽香，終古常存。”鈐印：“揚州寧化人”白文印。

鄭燮（1693～1765年），字克柔，號板橋、板橋道人，江蘇興化大垛人，祖籍蘇州，清朝官員、學者、書法家。“揚州八怪”之一。其詩、書、畫均曠世獨立，世稱“三絕”，擅畫蘭、竹、石、松、菊等植物，其中畫竹已50余年，成就最為突出。著有《板橋全集》。

鄭板橋行書詩三首（圖6）

其一，“秋聲何處尋，尋入竹梧里。一片竹梧蔭，何處秋聲起。”鈐印：“老圃”“何可一日無此君”白文印。其二，挽鄂太傅：“西華門外草萋萋。白塔瀛臺樹影迷。北斗有光清漏肅，三臺無力曉云低。上方乙夜調丹藥，一校春風送紫泥。其奈巫陽下宵漢。鈞天廣殿詔先賁。”其三，“六詔風煙舊莽蒼，九邊吹角夜瑯瑯。云山秋靜黃金甲，花柳春深綠野堂。辟谷有方羞檢閱，受圖無恙更彷徨。圣朝若畫麒麟閣，姓霍名須獨諱光。”鈐印：“西園”白文印。

鄭板橋以冊代札行書（圖7）

板橋畫蘭一幅，松亭陳三哥畫山水四幅，慕旸老姪見而欲之，遂以相贈。 松亭欲求老阜山人刻印，其畫彌光。松亭一顆，陳馥一顆，其余或方山子，或龍丘居士皆可。然以板橋論之，總不若‘怕婆陳糙’四字，生硬千古也。乾隆午辰三月二十四日，板橋鄭燮以冊頁代札。

鈐：“借書傳畫”白文印。

陳，北宋人，字季常。他的妻子柳氏脾氣暴躁，醋性很大，陳很怕她。后人稱怕老婆就說有“季常之癖”。蘇軾知道后，便作詩嘲笑陳說：“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從鄭板橋的題記中可知，陳馥求高鳳翰刻幾方印，而鄭板橋更是認為直接刻“怕婆陳糙”一印最有趣，嘲笑陳馥有“季常之癖”。這不禁讓人想象高鳳翰一邊刻印，一邊偷著樂的模樣。

鄭板橋請高鳳翰刻印信札（圖8）

“雞犬圖書共一船”“爽鳩氏之官”“耕田谷口人家”“師造物”。兄有是印求如式為之，或別出手眼亦可。弟鄭燮求西園老痹老兄刻此四印。北海賣餅濰夷長。

鈐：“書被催成墨未濃”白文印，“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朱文印。

常言道，守著矬人不說矮話，特別是身有殘疾的人，更是忌諱別人說他殘疾，即使他給自己起外號自嘲，別人也會避諱。除非關系非常好，到了無話不談的程度。該信札中鄭板橋求人家高鳳翰刻印，還叫人家“老痹”，可見二人關系非同一般。

高鳳翰詩書及題跋合三開（圖9）

庭燕二首有小引。晚坐庭隅，有燕來止樹上，意若羈孤漂泊，有足悲者，聊為小詩告知。

何處亡巢燕，飛飛下夕曛。晚坐依弱葉，幽夢托重云。羈跡怨無定，驚棲若有聞。月明三匝樹，莫逐野鴉群。

借汝一枝宿，且偷今夕安。近人免蛇鼠，選□接芝蘭。新廈扉常啟，空梁隙正寬。定巢如有意，來往莫辭難。

即墨郭虞受三兄，寄示前輩胡飛濤畫冊，索題作于前戊辰八月。距今六十載矣，題成將付來人，有感，再書冊后。潑墨當湖客（其畫款云客當湖作），新題尚左人。遙遙閱花甲，前后兩戊辰。

題唐伯虎倦繡圖，圖中群美罷作作欠伸狀，一老嫗隔窗插瓶花送供，意若憐之者，甚有情態，云：停針清晝永，倦態欠伸斜，珍重阿婆意，殷勤為送花。六月十三日早起。無賴拈筆脫此四蘭稿。云阜老人左手。

此冊有高鳳翰自題詩書，也有給胡飛濤畫冊的題跋，前后相連，共鈐印12方，計有：“石幢”白文印，“煮石山人”“老阜”白文印兩方，“一山一壑”朱文印，“白石翁”白文印，“灌園”朱文印，“息園叟”朱文印，“半亭”白文印，“檗下琴”朱文印，“蒼雪軒”朱白文印，“白叟半亭”朱文印，“天之敝民”白文印。在最后面另有一方“陽丘辛氏珍藏”朱文印。

郭廷翕，字虞受，號冶亭，又號根，山東即墨人。乾隆六年（1741年）舉人，授宜春知縣，官南城知縣，廉潔有政績。博雅嗜古，工詩善書、畫，精篆刻。告歸故里后，與諸名士結社，賦詩論文，考書畫古帖，一時雅集為東萊之勝。膠州高鳳翰集山左先輩墨跡3冊，題簽為《桑梓之遺》授之，遂搜輯宋元以來共成83冊。著有《木良庵詩集》兩卷。郭廷翕又將游嶗山之詩文，輯為《二勞遺文》12卷，清同治版《即平、單縣、臨朐（民國七年至九年）、壽光（民國十二年）知事。所至有惠政，以名孝廉宦魯。在做官期間興學禁賭，深得民心。文采斐然，工書善畫，書法長于隸書，繪畫擅長山水，得“四王”遺韻。墨縣志》載有《磐石猶存碑記》。

辛鑄九、鄒允中題跋（圖10）

辛鑄九題跋

隨意之筆每得天趣，嬉戲文字乃見真情。此冊為板橋南阜戲作，語多詼諧，足見英雄本色。茹古齋前由濰縣以重值購得，因蠹蝕過甚，十余年無過問者。辛巳年夏，經友人介紹以價洋六十元歸余。濟垣裱工均不敢措手，乃托北京尚古山房重裝，色彩如新。展攬之余欣賞無既，乃知翰墨因緣實有定數。爰題此以志慶。辛巳冬月鑄九題于煙雨樓。

鈐印：“鼎父”朱文印。

鄒允中題跋

是冊板橋與南阜書札，語涉詼諧并為陳松亭代求鐫印，而南阜牘上鈐章朱跡累累，計有十三方之多，無同者，正可作印譜。觀形最異者，索鐫方山子印，豈誠有意乎其人耶，抑以松亭與季常同姓，籍以打諢耶。怪人怪語，良堪發噱。

鑄九兄遣價見示征題。是夜，故都廣播電臺適放名伶荀惠生獅吼記戲劇，吼聲注耳，特不審蘇髯翁詩，拄杖落手茫然之態，為如何耳？亟援筆題之，為古人解嘲且博鑄九兄一粲。壬午重陽前三日，鄒允中識。

索鐫之印尚有龍丘居士一方，此亦季常別號。東坡簡陳季常句，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蓋借佛典獅吼相嘲耳。允中注。

鈐印：“心一”朱文印。

鄒允中，字心一，湖北武昌縣人。清末舉人，宦游山東，居濟南歷城之南新街寓所，從學于名士馬官云門下。曾任牟

圖7 鄭板橋以冊代札行書

圖8 鄭板橋請高鳳翰刻印信札

劉伯峰、黃西岳題跋（圖11）

劉伯峰題跋

三友合冊向見之茹古商社，以殘佚人不之重，鑄九有道，購而重裝之，煥然珍品。陳春渠一幀懸鋒中起間綴古木，不假烘拖獨有寥廓遠神。板橋枝蘭淡逸，書出入三體，雋越古宕。南阜得晉唐章草之精而遒逸若過之。詩歌贈乞與顛迂同一吐囑。蓋皆晚年已入佳境之作也。重獲欣賞，濫為書后。民國第一壬午，劉伯峰識于遐園。

圖9 高鳳翰詩書及題跋合三開

圖10 辛鑄九 鄒允中題跋

鈐印：“劉峙柏印”白文印。

遐園坐落在山東省濟南市大明湖南岸，為清宣統元年（1909年）山東提學使羅正鈞創辦山東圖書館時所建，原為山東圖書館的一部分，后分開劃歸大明湖公園。遐園是參照寧波著名藏書樓天一閣而建，建成后因景致清雅，藏書豐富，在當時頗負盛名，有“南閣（天一閣）北園（遐園）”之譽。

劉伯峰，民國時與李既陶、胡柏年被聘為山東省省立圖書館委員。

黃西岳題跋

南阜板橋書畫久為世寶，陳松亭筆墨流傳絕少，名亦不甚顯著。既得參乘高鄭，自可并傳不朽。惜乎四畫已失其三，嘗鼎一臠可以知味。奚必多為原冊霉蝕頗甚。鑄翁收得重付裝池，不意手民之巧，竟若無縫天衣，朱墨爛然，悅人心目。三友妙跡又可延壽百年于天壤間矣。黃西岳獲觀因記。

鈐印：“西岳”朱文印，“肇蓮”白文印。

黃西岳，名肇蓮，即墨人，民國時在山東省財政廳任職。富收藏，精金石碑版之學，亦為濟南名士。

濟南市博物館珍藏的這件冊頁雖然殘破不全，但也有極高的史料價值。例如：鄭板橋、陳馥的印章中哪一些是高鳳翰鐫刻的；鄭板橋、高鳳翰在此冊中的詩詞，許多都是初稿，與后來他們的詩文集中的有所不同，有的沒有收錄。

圖11 劉伯峰 黃西岳題跋

從鄭板橋和高鳳翰的信札之中可以證實，以前記載鄭板橋的一些印章的作者，是錯誤的。以前研究鄭板橋的書籍中，只提到“七品官”“鷓鴣”兩方印是高鳳翰為鄭板橋鐫刻的。而周積寅在《鄭板橋》一書中，將“雞犬圖書共一船”一印定為王濤鐫刻；“耕田谷口人家”一印定為高攀龍鐫刻；“爽鳩氏之官”定為鄭板橋自己鐫刻。這本冊頁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極為重要的證據，證明“雞犬圖書共一船”“爽鳩氏之官”“耕田谷口人家”“師造物”四印”，皆為高鳳翰所鐫刻。所以此本冊頁有填補文獻資料的重要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