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明華

中國精彩紛呈的古玉器中,玉人面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品種。有片狀體、圓柱體,厚薄、粗細不一,有單面雕,也有雙面雕;以興隆洼文化、紅山文化為早,石家河文化為多,以后商周等墓中有出土;從形式上看,大都屬石家河文化的流傳、流散、后續的文物。人面的造型一般都夸張,瞪眼、大嘴、巨鼻,許多有特大的勾云扉棱形耳朵和尖長怪異的獠牙,完全脫離寫實,違背人體結構(圖1~7)。其功能長年來眾說紛紜,無一定論。
巫鴻認為玉人面“裝飾著華麗的冠帽玉珥,在禮器上占據著主要位置,是宗教崇拜的神靈”,“是當時統治者的寫照”。①
張長壽認為“這類獸面玉飾也(應該)稱為玉鬼神面像”,“從它們大都有穿孔的情形判斷,獸面玉飾作為一件主要飾物和其他飾物組成一組佩飾的推測,也許是比較可信的”,“此類圖像也許是表示當時人的制勝邪惡之類的信念”。②
孫華認為“玉神頭像是具有原始宗教意義的禮儀用玉”。③
周光林認為石家河文化玉雕人像應屬于人體佩飾,“石家河肖家屋脊的蒜頭鼻人像,嘴兩邊有獠牙,顯然不是一般的人像,應是神人的形象。因此,石家河文化的玉雕人面、人頭像亦當具有神性,是原始人信奉的神靈形象或是某一祖先、民族英雄的象征。人們或佩在身上或用作法杖,目的是消災辟邪。”④
院文清認為“可能就是部落首領或巫師的形象寫照,亦有可能被視為神靈,但其寓意還應該是屬于祖先崇拜的范疇”,“神面像就是太陽神的人格化形象。那神面像怎么會有不同的面孔,或者說有不同的表情呢……其實很簡單,就是太陽神和月亮神的差別。太陽月亮崇拜是相輔相成的關系。這樣解釋:一面是太陽神,有獠牙;另一面是月亮神,眼睛圓圓的,但沒有獠牙。”⑤

圖1 興隆文化 蚌殼獠牙巴林石人面內蒙古自治區考古所藏

圖2 勾云耳戴珥玉人面(線圖)美國芝加哥藝術研究所藏

圖3 石家河文化 勾云耳戴珥獠牙玉人面湖北天門石家河遺址出土

圖7 羽冠勾云耳戴珥獠牙玉人面背面無獠牙(線圖)美國華盛頓國家博物館
歸納一下,人們對其角色、功能只是籠統地識作“神靈”“統治者的寫照”“鬼神面像”“禮儀用玉”“佩飾”“某一祖先”“民族英雄”“法杖”“巫師的形象”“太陽神”……沒有深入地探討論證。這些推論最關鍵的欠缺,都被怪誕的造型所迷惑,只在神鬼人之間模棱兩可游離不定,幾乎都沒有發現或點明玉人面其實都是戴著面具的人物形象。依筆者的研究,他們應該都是戴著面具的巫師。最清晰、可靠、并能說明問題的早期資料,以浙江反山遺址出土“琮王”上的羽冠凹弧邊四銳角倒梯形人面為典型⑥(圖8);至于玉人面特大的勾云扉棱形耳朵和獠牙更是無人解釋。難得院文清提到了獠牙,“一面是太陽神,有獠牙;另一面是月亮神,眼睛圓圓的,但沒有獠牙。”至于為什么有獠牙的是太陽神,沒有獠牙就是月亮神,沒有講清楚。

圖5 勾云耳戴珥獠牙玉人面(線圖)陜西長安張家坡西周墓出土

圖6 一面有獠牙的勾云耳戴珥巫師御虎玉器(線圖)美國國家藝術博物館藏
扉棱多見于青銅器、玉器邊沿或頂端,是一種抽象性裝飾(圖9~11),筆者研究認為其形式應該始自遼西牛河梁遺址紅山文化雙頭玉鷹的兩側⑦。從這件玉鷹上扉棱所在的翅羽位置推論,扉棱是飛鳥翅羽的演變與象征。因為飛鳥具有在看不見摸不著的天空中任意飛翔、被先民視為神秘的特殊功能,因此成為了先民們幻想升天(堂)與天相溝通、有求于天的最好媒介。顯而易見,在耳朵上裝飾翅羽或扉棱,其目的就是使它具有更強大的通天功能⑧。至于獠牙的問題,我過去只強調了巫師行驅鬼的巫事,害怕被惡鬼認得尋上門來加害,因此故意用面具遮掩自己的真面目,加飾猛獸的獠牙與制作威嚴兇狠的形象,可以起到壯膽和更加強烈的威嚇作用而已。現在看來,這僅僅說了一個方面,因為那些和顏悅色、慈眉善目的面具沒有涉及⑨。其實,巫師向天地、神仙、祖宗祈求保佑、倚靠、幫助、賜福等活動,不存在與鬼妖打交道的那種危險性,大可不必以面具遮擋。筆者認為,巫師之所以仍要面具,純粹是為了能夠向祖神表達更加強烈的友善、親近、虔誠的表情,套近乎、拉關系,以達到目的。而構思巧妙的面具,恰恰起到了人類無法呈現的那種無限夸張的表情效果。
人類生存在世,碰到的事物萬萬千千,許許多多是無法理解、無法解決、無法逾越的問題與困局。在科學水平相當原始落后的時代,人們只能求天求地、求神求鬼、求祖宗……天象無數、地災無數,神仙無數、地鬼無數,乃至植物動物的無數的善惡精靈……于是承擔著重大宗教任務的巫師們(原始時期兼任著首領的職能),日常的巫事相當繁忙,面對著不同對象,巫事的儀式、巫師的著裝配飾法器都會各式各樣。善良相向者,則配以祭祀、儀仗、擊鼓、奏樂、舞蹈、彩羽等崇敬、虔誠、歡愉的形式;兇惡對峙者,則以獠牙、熊皮、噴火、斧鉞、照妖鏡等的器具。我們僅從源遠流長的藏、蒙兩地少數民族豐富多彩的面具上,亦能十分清晰、強烈地感受得到這種現象。那些慈眉善目和顏悅色的面具,大都面向上天、神仙、祖宗(圖12)⑩,那些威嚴兇狠青面獠牙怪獸型的面具,往往針對惡鬼、厲鬼、妖精(圖13~18)。如果不是臆測,那么,四川特有的瞬息萬變的變臉術,顯示忠臣、奸賊,清官、貪官,帝王將相的京劇臉譜等,都應該是從原始時期巫師那里的紋面和面具遺傳、演繹、改革、創新發展而來的。同樣道理,有無獠牙的雙面雕玉人面,則是典型的善惡分明集善惡于一體的“兩面派”杰作。一面和顏悅色,慈眉善目,另一面吹胡子瞪眼,獠牙尖長。這是巫師們為了適時應變,針對善惡不同對象十分實用的法器。北方薩滿教歷史悠久,薩滿作法時喜歡在身上及衣物上掛滿各種各樣應對不同對象的法器(圖13)。原始時期巫師身掛玉人面,就像戴著面具法力強大的先師附身,助他更快進入狀態,通達發力,與鬼神打好交道。不過,議論至此,有關獠牙來由的議論,似乎意猶未盡。

圖8 良渚文化 羽冠戴面具的巫師御虎圖浙江反山遺址出土玉琮上的細刻紋

圖9 西周 扉棱紋青銅尊上海博物館藏

圖10 商代 羽冠勾云耳巫師御虎芷紋青銅器四川三星堆遺址出土

圖11 商代 扉棱大玉鉞

圖12 藏戲溫巴套裝西藏博物館藏

圖13 跳神服飾(忿怒相)拉薩布達拉宮管理處藏
機緣巧合,2011年上海東方電視臺中國達人秀節目上,浙江省寧波市寧海縣越劇團演員薛巧萍表演的“耍牙”絕技,讓評委們看的目瞪口呆,尖利彎長的獠牙在秀美的姑娘口中上下翻滾,猙獰可怖(圖18),也讓我腦洞大開,一下把“耍牙”與玉人面上的獠牙聯系了起來。經檢索,發現這項據傳400多年的絕技,在秦腔、同州梆子、西府秦腔、漢調桄桄和漢調二簧等劇種中都有表演。演員用上、下牙齒咬緊磨動,發出咯吱吱的聲音,表示咬牙切齒的兇狠。據介紹,秦腔所耍的獠牙有兩種,一是將豬牙洗凈,灌鉛,外部刻細槽,扎上細絲線,使兩牙相連,演出時含于口中,以舌操縱;一種是用牛骨磨制而成的。有陰陽齒、獠牙、鼻孔齒、一字齒、巨齒、齜牙等多種技法,功夫深的演員經常牙不離口,并唱念清晰。顯然,我們如果將“耍牙”僅僅看作戲劇藝術中的一項特技,那么這是一種低估甚或失誤,它應該是巫師驅除惡鬼、厲鬼、妖精巫事過程中的原創后續。原始時期的巫師為了顯示威嚴兇狠的形象,既要紋面,又要借鑒猛獸最厲害的利器—獠牙。可以想象,開始時巫師只簡單地紋個面,嘴叼幾顆猛獸的牙齒使使(直到近現代,許多原住民都有掛獸牙趨吉避兇的習俗),后來隨著巫事的增多,紋面的樣式逐漸豐富起來,獸牙在嘴上也玩出了活靈活現的兇猛可怖的新花樣。過了一個階段,人們面對越來越頻繁的巫事,明顯感覺每一次要在巫師臉上針對不同對象,描繪復雜多變的紋面,費時費力太繁難;嘴上操弄獸牙已經夠嗆,又要口中念念有詞,不是隨便什么人一朝一夕可以練就的,于是就以不同表情、各種造型甚或設計有獠牙的面具替代。就此“一勞永逸”,每有巫事,隨機選用。
顯而易見,有無獠牙的善惡形象的玉人面,在同樣源發的因緣中出現。當然,由于全器用玉料雕琢,因此它在人們的意念中具有更加神秘強大的功能;亦因小巧,可以日常更方便地系掛在巫師身上發揮應有的作用。

圖14 藏族面具

圖15 戴怪獸面具的法師

圖16 閻摩面具拉薩布達拉宮管理處藏

圖17 大黑天面具拉薩布達拉宮管理處藏

圖18 戲劇中的耍牙表演
注釋:
①巫鴻《一組早期的玉石雕刻》,《美術研究》1979年第1期。
②張長壽《記灃西新發現的獸面玉飾》,《考古》1987年第5期。
③孫華《玉鬼神面小議》,《中國文物報》1993年7月11日。
④周光林《淺議石家河文化雕塑人像》,《江漢考古》1996年第1期。
⑤院文清《石家河遺址譚家嶺新發現玉器鑒定》,《收藏家》2017年第8期。
⑥世界上從來沒有如此畸形出格的人臉,唯面具可作解釋。張明華《良渚古玉》,臺灣渡假出版社,1995年。
⑦張明華《扉棱、鉏牙的關聯、起源與意義》,《上海博物館集刊》第9期,2002年。
⑧張明華《三星堆文化源出中華》,《文物天地》2016年第8期。
⑨張明華《玉儺偶初識》,見于明主編《玉如人生》,科學出版社,2006年。張明華《方相士祖源及相關問題》,湖南省博物館館刊第三期,岳麓書社,2006年。
⑩圖12~13,16~17引自河南博物院編《圣地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