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上周收到王建中先生寄來的一函三本畫冊,一本是他父親、著名海派剪紙大師王子淦先生的作品集,兩本是《王建中剪紙作品集》(上)(下)。前者雖然像小時候我們刻花樣時用拷貝紙覆在正本原件上再用鉛筆輕輕平涂的那種笨拙的單色復印,但依然可感覺到作品的靈氣與神韻。這批作品無不透露出上世紀上半葉,在上海這個中西方文化碰撞交融的都會,剪紙這一民間藝術在具有新視域的上海工藝美術家們的手里,進行著從農耕社會進入城市空間后的蛻變與艱難探索,同時又展現了這門藝術所代表的中國風格與中國精神。
小時候,我們家就在八仙橋附近,媽媽常帶我去那里買東西,也會去專賣針線紐扣的小店,花一兩只角子挑幾張“花樣”。那些才巴掌大小的“花樣”是用來刺繡的,枕套、拖鞋、小圍單等等有了刺繡的點綴,便閃爍起生活的光芒。有時候柜臺后面還站著一位和藹可親的老年店員,可按照顧客的要求當場剪出一兩張“花樣”來。我最喜歡看剪“花樣”,眼見他手持一把尖頭小剪刀飛快地絞動,另一只手拿著紙片圍著剪刀轉動,有點“山不轉水轉”的味道,眼睛一眨,一張“花樣”就從指縫間飛出來了! 民間藝人胸有成竹、倚馬可待的本領,小花小草小動物等等活潑可愛的“花樣”,讓我獲得了最早的美術啟蒙。上海俗語中的“花樣經”,也許就是從剪紙這門藝術而來吧。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王子淦先生就是在八仙橋拜師學藝的,他的老師叫武萬恒。雖然王子淦先生在我剛剛出生的那一年被聘為上海工藝美術研究所專職藝術家,從事剪紙創作與研究,但我仍然將自己在八仙橋小店里見到的神乎其技的剪紙師傅當作王子淦的化身。上世紀80年代末我結識了工美所的一位青年微刻家,經常去原法租界公董局總董官邸的那座“小白宮”玩,卻一直無緣拜見王子淦先生,朋友說他評上了“工藝美術特級大師”, 退休后又被聘為文史館館員。
王子淦先生一開始學的是江南剪紙,后來漸漸形成自己的面目,直至80年代“變法”成功,作品呈現出一種細膩清新又大氣明快的新氣象。他兩次訪問日本,一次赴香港表演,成功地拓展了中國剪紙的影響力。北京亞運會期間,王子淦是北京亞運會購物中心的上海參觀團成員,時任上海市市長的朱镕基看望上海代表團,觀看了王子淦的作品后大聲叫好:“神剪!神剪!”
王建中先生從小跟父親學藝,因上山下鄉而中斷,70年代進同濟大學深造,畢業后就成了一個理工男,專門研究材料學。上世紀80年代重新拿起剪刀,傳承父親的衣缽,前前后后也剪了三十年之久,是海派剪紙非遺項目的傳承人。王建中的成績無可爭議地證明了:學生未必不如師,兒子未必不如父。他的作品體現了扎實的傳統功底,但有自己的美學追求和風格特征。他的作品在傳承、光大民間藝術的同時,又較多地融入了現代裝飾藝術的元素,形象生動,手法簡約、線條流暢、造型柔美,趣味性與裝飾性都很強,與互聯時代的審美習慣與傳播方式吻合,有著鮮明的時代風貌。我與王建中先生結識于朵云軒藝術中心的一場公益活動,對他的孜孜矻矻于藝術創造深表敬佩。
憑借剪紙完成的刺繡,俗稱“包花”,與西方的十字繡是不同的工藝體系,今天十字繡再度流行于世,而“包花”卻少人知曉,這當然是一個遺憾。其實西方美術大師對民間剪紙歷來是很看重的,馬蒂斯就是一位剪紙大師,上海畫家林曦明對剪紙也頗有造詣,但畫家的剪紙作品一般以繪畫性見長,而海派剪紙還是立足于圖案性,兩者在概念上有較大重合,并不抵牾。世博會那年,波蘭館的外墻就以剪紙風格贏得世人的瘋狂點贊,其實中國剪紙在塑造力和表現力方面一點也不比東歐的差。可堂而皇之地用于公共環境、服飾家居、城市雕塑和企業形象等。中國文化自信,也應該體現在剪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