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彥

評書,既是一種曲藝形式,也是一種文學樣式;既是具有民族風格的通俗文學,也是訴諸于聽覺和視覺的敘事藝術。其本身曲折生動的故事情節,通過演員獨特的說演藝術技巧呈現出來,從而成為大眾喜聞樂見的曲種。
關于評書的基本程式,評是評議,書是故事。評,是評書之精髓,根據書中故事情節的發展,或引經據典,或有感而發,評人、評事、評情、評理、評歷史曲直、評人物功過,醒世警俗,畫龍點睛;書,是評書之要素,故事起承轉合,跌宕曲折,人物命運因之變化。因此,夾敘夾議成為評書的基本程式,即在講好故事的同時,注重評點議論。然而,評書之所以不同于故事,還在于評書要說理,說理要說事,說事要說人,說人要說心。評書要說理,是要有主題,揚善抑惡,褒是貶非。說理要說事,是要有情節,說明事件的起承轉合。說事要說人,是要塑造人物,讓人物在事件中活靈活現,推動情節的發展。說人要說心,是人物要有思想感情。演員通過說書,使觀眾的思想感情和書中人物的思想感情、悲歡離合聯系在一起,讓觀眾和書中人物同呼吸,共命運,產生共鳴。
如果從剖析本質的層面探尋評書的藝術特色,首先是虛擬。傳統戲曲和曲藝藝術都是虛擬寫意的,評書也不例外。這里所說的虛擬寫意是廣義的,并不局限于某些具體的表現手法,而指完整的表演程式和體系。其次是變化。既有敘事結構上的變化,或“倒插筆”,或“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或“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又有表現手段的變化,或敘述,或說明,或描寫,或議論,或抒情,甚或五者并舉,還有句式和遣詞用字的變化,以及在表演層面上手(手勢)、眼(眼神)、身(身段)、法(程式)、步(腳步)的節奏變化。再次是靈活。雖然情節內容和詩詞賦贊等表演程式相對固定,但“書外書”、“現掛”,甚至語言的變化都屬于靈活的范疇。最后是幽默。相對于前三者,幽默在評書中只是穿插、點綴,屬于錦上添花,看似可有可無,但只要有,演出效果就會迥然不同。評書中的幽默來自于或是情節、人物出其不意的巧合,或是譎智機巧且耐人尋味的諷刺議論,或是惟妙惟肖且詼諧風趣的表情動作。
由此可見,虛擬、變化、靈活、幽默,構成了評書的藝術特色。而在書館現場說書時,靈活尤為重要。哪怕是同一段故事,每說一遍都會不同,絕非“死綱死口”,而是“活用活說”,或是一遍拆洗一遍新,或是“把點開活”,或是隨機應變、見景生情。再者,靈活的另一層含義是對原著的敷衍加工,亦即演員的二度創作,因為評書絕不僅僅只是背誦和記憶,評書更是創造。筆者在北京宣南書館每周六連續演出已近十年,積累了一定的現場說書經驗,下面便將近期說演的《精忠說岳》之“斷臂說書”一節試做介紹,求教于方家。
金宋交兵,岳飛與金兀朮會戰于朱仙鎮,岳飛帳下參謀王佐施苦肉計,不惜自斷一臂,詐降金營,說反二殿下完顏烏赫龍(實為陸登之子陸文龍),最終全身而退,回歸宋室。王佐斷臂說書在戲曲和曲藝舞臺上屢有呈現,可謂家喻戶曉。那么,如何把大家耳熟能詳的故事說出新意來,正是筆者需要重點思考的。《說岳全傳》原文描述斷臂說書不過四五千字,然而筆者在書館卻說演六回之多,字數超過五萬字,得到觀眾的認可與褒獎,成功之處便在于“講好故事,引經據典,產生共鳴”。
斷臂說書:斷臂在先,說書在后;斷臂是前提,說書是目的。因此,重點在于王佐斷臂詐降金營后的故事講述。首先,“講好故事”。王佐投奔金營,兀朮見他可憐,封他“苦人兒”;軍師哈迷蚩心存疑慮,認為王佐有行苦肉計之嫌。這樣一來,王佐、兀朮、哈迷蚩構成評書中矛盾沖突的“三碰頭”,王佐如何在兀朮和哈迷蚩之間周旋,觀眾的胃口自然被吊起來了。王佐為了迷惑哈迷蚩,在金營說書,聽者座無虛席。先是哈迷蚩偷偷聽書,沒聽出毛病;然后是二殿下聽書,王佐正說《封神榜》妲己惑主,二殿下憤然叫停,王佐裝作不認識,之后借機開晚場單說;最后是兀朮聽書,王佐正說《隋唐》,隨機應變,臨時支出去,讓兀朮聽不出破綻,自然放松警惕。經過“三番”必要鋪墊后,才要“四抖”,而觀眾此時已經十分期待王佐如何單給二殿下說書了。
其次,“引經據典”。王佐給二殿下說書,不再說長篇,而改為單段,這就是評書所謂的“拉典”。《說岳全傳》原文所涉只有越鳥歸南、驊騮向北兩個故事,而筆者在王玥波師兄的指點下,擴充到一大四小五個故事。先是四個小故事,分別是李陵歸降、蘇武牧羊、越鳥歸南、驊騮向北,既描摹情節,又批講評論,關鍵是以禽獸喻人,均有所指。經過四個小故事的鋪墊,重點自然是一個大故事——搜孤救孤,包括鬧朝撲犬、搜孤救孤等情節,其間由鉏麑觸槐又引出三槐九棘和文字對聯等書外書。之所以說搜孤救孤,是因為王佐斷臂說書種種細節與其驚人相似:趙武是仇人之后,屠岸賈收為義子,撫養成人;陸文龍亦是仇人之后,金兀朮收為義子,視若己出。程嬰掛畫獻圖,述說以往;王佐掛畫獻圖,道破機關……
最后,“產生共鳴”。先是王佐和奶娘張氏暗答機鋒,由奶娘籍貫到打聽陸登之死,再到詢問陸登之子的年齡,步步引向真相;然后奶娘臉色大變,執劍逼問王佐,王佐說明苦肉計的同時,奶娘大放悲聲,道破真情;最后二殿下身份之謎徹底揭開,正是陸登之子陸文龍。經過如此一番抽絲剝繭,觀眾和書中人物產生共鳴,自是水到渠成。
斷臂說書至此,情節剛剛過半。之后王佐效仿程嬰畫圖,每日久在帳中作畫不出,引起哈迷蚩疑心,兀朮不請自到,觀畫認出自己,先愣后怒,而王佐臨危不懼,先發制人,反問兀朮——“講好故事”,觀眾此時已被帶入跌宕起伏的情節之中;兀朮順口答音,王佐就勢說書,一段《東漢演義》姚期、鄧禹將帥同心的“貫口”,洋洋灑灑,一氣呵成——“引經據典”,博得全場觀眾的掌聲、彩聲;數日之后,王佐畫畢,這一日晚間掛畫說書,本是忠孝節義四字俱全,但王佐故意說孝字不具,經過步步連環,最終說破昔日潞安州夫妻殉國故事,陸文龍恍然大悟,跪謝王佐——“產生共鳴”,觀眾再次和書中人物產生共鳴,自是酣暢淋漓,大呼過癮。
囿于篇幅所限,上述內容只是蜻蜓點水般的介紹,主要體現筆者對于這段故事的二度創作構思,以及從藝十年的理解和感悟,衷心希望得到各位前輩、老師、讀者的批評指正。
在大力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今天,評書作為傳統曲藝藝術的一支,它的價值和作用是多向性的,既要傳承,更要發展。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評書的生命力,離不開傳播方式方法的創新、作品內容選擇的創新和藝術本質要素的創新。更重要的是,評書必須立足于弘揚民族文化、傳承中華文明的高度,同時務必葆有為大眾喜聞樂見的特點。只有這樣,評書才能適應經濟全球化、文化多元化的時代要求,永葆民族民間文學藝術的魅力、感染力和生命力,氣象磅礴,蔚為大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