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的自由職業

耶雅億

老爸的自由職業

我可以選擇大學、選擇專業、選擇以后的配偶與工作……唯獨出身無法選擇。

每次填表格，都是我最自卑的時刻。我要在母親這一欄里寫“病故”，再在父親職業這一欄中寫上“自由職業”。

老爸的自由職業并非眾人羨慕的自由作家、自由攝影師、自由設計師……他的工作是“自由陪護”，說白了就是“男保姆”。

我奶奶生了6個孩子，身為老大的老爸初中畢業就做工人。我媽因為產后大出血去世，撇下了我們父女倆相依為命。我讀到寄宿初中時，老爸下崗。那時候，我奶奶和姥姥同時生病。于是，老爸24小時住在病房里照顧兩位老人，樓上樓下，跑來跑去。

老爸的5個弟妹都很優秀。老人家病倒了，兄弟姐妹都要忙前途，他們覺得老爸沒啥前途可忙，5個人湊出一份護工錢給老爸，老爸就知足地全力伺候老人。5年后，兩位老人去世了，我爺爺和姥爺又接連生病，等他伺候完這兩位老人，又輪到老爸的兄弟姐妹們家里的老人們了。

說實話，這些老人生病跟老爸八竿子打不著。然而，老爸數十年來照顧老人的美名在親戚中傳得響亮，所以這些老人逢年過節總來登門拜訪。他們常說：“這年頭，啥都不缺，就缺知冷知暖的陪護。”

還有人感慨：“孩子們小的時候，總教育他們要出息。真出息了吧，連個面都見不上。還是傻孩子好，傻孩子親熱，傻孩子能在膝前盡孝……”

這種話會深深戳痛我敏感的自尊心。作為一個“學霸”，我為老爸的工作無地自容。

我搞不懂老爸為什么聽到這種話還傻呵呵地笑個不停，更不明白他為何連一點男人的上進心都沒有！

職業化的護工

我讀高中的時候，老爸給三叔的岳父岳母做24小時駐家的全職護工，我每個周末都只能去那兒與他團聚。

老爸伺候老人很有經驗，跑醫院、量血壓、測血糖、按摩、艾灸、經絡樣樣拿手。他對于中風和腎功能衰竭的病人護理非常熟練。老爸每天都要給老爺爺做腹膜透析，要求無菌操作，還要隨時記錄相應指標。

醫院護士來家隨訪時，驚嘆：“你兒子簡直太專業了！”這對老人也不否認，因為他們從不把他當保姆看，只當他是世上最親的人。

老奶奶的帕金森癥加劇了，她常讓老爸給她喂飯。老爸總在喂前試試調羹的溫度，時不時給她擦嘴巴。老爸每天給她讀報紙、講笑話、玩一些幼稚的手指游戲鍛煉大腦。老爺爺更加離不開老爸，每天腹透之前，老爸用吸塵器把房間搞得纖塵不染，再用殺菌燈滅菌。繁瑣的腹透過程中，老爸一直鼓勵安慰老爺爺。看著他樂呵呵的樣子，老爺爺的陰郁情緒漸漸好轉。

一天，我看到老爸一邊用手機查生字，一邊閱讀《糖尿病病人護理手冊》。我問他：“看這種書干什么？”他笑嘻嘻地對我說：“我最近陪老爺爺去醫院的時候，發現很多人給自己的護工和保姆報名參加培訓班，學習專業化的護理。所以，我也買了資料，回來自學。”

我不以為然地說：“難道你們這一行也會出狀元嗎？”

他說：“狀元，我就不去想了。做一個職業化的好護工，是我的規劃。”

看到老爸這個“粗人”嘴里蹦出“職業化”“規劃”之類的詞兒，我覺得好笑。

聰明人的提防心

三叔和三嬸周末都來看老人，偶爾也碰到我。他們常向我贊賞老爸的盡心盡力，還送我很多禮物。不過，我在一個很偶然的機會聽到了他們私下里的議論。

三嬸說：“我爸媽越來越像小孩子，常常把錢和卡丟得到處都是，對物品的價格越來越不關心。我原本提出今年給他一個月漲500元工資，他硬是不同意。你說他是真傻，還是另有所圖？”

三叔說：“你別多想。”

但是，他們會經常問老爸：“錢夠不夠花？”“到哪兒買菜？”“小孩在學校開銷多少？”之類的問題。老爸把賬目做得清清楚楚，所有購物的小票都存著。老爸越仔細周全，三嬸反而更加疑心。終于有一天，她鼓足勇氣說出“遺囑”這個詞，要把老人名下的房產提前過戶給自己。

兩位老人很難過，但還是在老爸的勸說下同意了。三叔和三嬸帶著做律師的同學來到家里，匆匆簽字公證后，他們留下過夜，想好好陪陪老人們。

那天，他們算是體會到老爸的辛苦。夜里，老爸就睡在老人們臥室里搭的小床上。老奶奶翻個身，老爸就知道她是口渴了還是要上廁所；老爺爺咳嗽幾聲，他也放在心上，第二天就燉雪梨……

接連幾天，看到老爸對兩位老人態度依舊，三嬸又提出漲工資，老爸依舊樂呵呵地說：“足夠了，不要了。”

老爺爺偶爾會意識清醒，會恨恨地說自己的女兒：“自己鉆在錢眼里，就以為全天下人都唯利是圖。你啊，那么多書真是白念了，聰明反被聰明誤啊……”

我讀大學之后，這對老人相繼離世。在葬禮上，老爸哭得很傷心，三叔、三嬸更是哭得像個淚人一樣，不斷向老爸致謝。

在辦喪的閑暇，大家交流多了，老爸向親人敞開心扉：“老人病倒了，整個家庭都跟著受累。老人辛苦一輩子，養了有出息的孩子回報社會。像我這樣沒出息的，也只能床頭盡孝了。每個人心里都有一桿秤，你的付出老天都看在眼里。那些年，我照顧老人們從不要超過護工的工資，但是我的兄弟姐妹們合伙給我買了房子……這就是傻人有傻福吧？”

提到我的母親，老爸眼中泛起點點淚花：“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伺候小霞（我的母親），她就走了。生好孩子才兩個小時，她的血就流光了，我都沒給她擦過身、喂過飯……我發過誓，小霞的親戚都是我的親人，我一定給他們養老送終……”

我的眼淚“嘩”地流出來了。原來，我這木訥的老爸，情感竟然藏得這么深。他幾十年如一日地伺候老人們，是將對亡妻的情感投注到了老人們的身上。怪不得他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她們，從不厭煩；當老人做好一個康復動作或是手指游戲時，他夸張地發出贊美，還在老人鬢角的白發上烙下吻……

老爸傻呵呵地跟我說：“你快大學畢業了，我再干幾年也就退休，免得耽誤你找婆家。”

我看著老爸，感受到親戚朋友們對他的尊敬，早就不再以他的職業為恥。

他這輩子所做的，都是發自內心。他從不為功利去算計，老天卻慷慨地賜予他所需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