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幼彬
改稿
在清華建筑系上學時,我就迷上了《中國建筑史》這門學科。1959年10月,我們近代組完成了21萬字的《中國近代建筑史》(初稿),以鉛印本分發給有關專家征求意見。其中有一本呈交給梁思成先生,請梁先生審稿。
難得的是,梁先生在百忙之中認真地審看了這本“初稿”。可惜的是,梁先生只看了“初稿”的前9頁,只對這9頁作了批改。特別慶幸的是,梁先生所看的這9頁,恰好都是我寫的第一章前兩節。我覺得,這等于是梁先生給我寫的書稿作了批改,寫了批語。這個“審稿本”我收藏了,成了梁思成先生留給我的最珍貴的紀念品。
梁先生的審稿是非常認真的。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在梁先生所看的短短9頁中,居然作了89處批改。我統計了一下,其中屬于校正標點符號的有24處,屬于校正錯字的有10處,屬于修改用詞的有33處,屬于批語的有12處。校正標點符號和校正錯字,一共多達34處。這是因為初稿本匆忙鉛印時沒有好好地校對。想不到梁先生能有這么大的耐性,把標點一一改正,把錯字一一改正,甚至把英文字母的紕漏也一一改正。
看得出梁先生非常重視措詞的準確,他給我修改的33處用詞,都屬于這種情況。他把“體現了帝國主義侵略勢力的日趨鞏固”,改為“反映了帝國主義侵略勢力的日趨鞏固”;把“歐洲古典式的通行銀行建筑形象在各個城市矗立起來了”,改為“歐洲古典式的通行銀行建筑形象在各個城市冒出來了”;把“1857年的早期江海關,還是中國的傳統廟宇形式”,改為“1857年的早期江海關,還是中國的傳統衙門形式”。這些的確都是措詞不當。對于“帝國主義侵略勢力的日趨鞏固”用“體現”來表述,確是政治態度的失誤,改用“反映”就沒問題了。對于外國銀行建筑,說它在各個城市“矗立起來了”,確是帶有肯定的、頌揚的語氣,改成“冒出來了”就沒這毛病了。上海早期江海關的形象是脫胎中國的衙門,并非模仿中國的廟宇,在表述它的形象時,當然應該說它“還是中國的傳統衙門形式”,而不應該說它“還是中國的傳統廟宇形式”。
批語
梁先生的這一處處糾正,提升了詞義的精準、貼切,我覺得非常精彩。梁先生的12處批語更是集中地糾正了我在文稿中用詞概念的不準確。
當看到“外來技術未能正當輸入我國”的表述時,梁先生旁批說:“何為‘正當?何為‘不正當?”當看到上海開埠后建造的房屋“很有異國情調”的表述時,梁先生旁批說:“‘異國情調含義模糊”;當看到“鴉片戰前,中國建筑技術仍然停留在封建社會條件下的建筑材料”的表述時,梁先生旁批說:“當時歐洲也只有這些材料”;當看到“產生了中國近代建筑中虛假裝潢、繁瑣裝飾的惡劣現象”的表述時,梁先生旁批寫道:“不贊成這說法。什么才是‘真實裝潢呢?這些裝潢都毫不掩飾地以裝潢的面貌出現,我覺得它們才真是真實得很”;當看到上海1848年建成的法國領事館是典型的“法國文藝復興風格”的表述時,梁先生旁批說:“同濟、清華編西方建筑史都對這時期是否還叫‘文藝復興提出疑問”;當看到青島提督公署“很富強毅莊嚴性格”“體量雖不大而渾雄壯觀,在形象上顯示德國占領者的赫赫威權”的表述時,梁先生把它改為“顯示了強悍性格”“體量雖不大而擺出渾雄壯觀的姿態,以顯示德國占領者的威風”。
經梁先生這樣仔細地批改,我才知道,原來我的文字中存在著這么多的概念含混和概念偏差,一不小心,就鬧出這樣那樣的差錯。梁先生還對“長春園西洋樓”,寫了一條特殊的眉批:
我的印象是:這組“建筑”沒有一個真窗,內部根本不預備進去,只是純粹供看的“立體布景”。是否如此請查核。
思成
梁先生的這條眉批是很有價值的,他特地在眉批之后,署上自己的簽名,以示慎重。后來我知道西洋樓是既有真窗,也有假窗。用假窗的建筑,只是給人看的,不是給人用的,更顯現其“宮廷獵奇”的本質。當年的乾隆對于西洋建筑這樣的新事物,如果不是停留于新鮮玩物的獵奇,而是基于國計民生的引進,那么一部中國近代建筑史就可以改寫了。
從梁先生批改的字里行間,我們看到了梁先生對寫史工作一絲不茍的嚴格要求和對文字表述字斟句酌的高度重視,看到了梁先生如何治學、如何審稿、如何在百忙之中擠出時間手把手地培育后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