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調查記者到公益行者

陳世冰

他手握冰冷且沉重的筆，揭露一起又一起隱藏在黑暗中的毒瀧惡霧，幫助一個又一個受到欺壓或是不公的群體。他叫王克勤，一個捍衛人道的記者。

顛沛流離的真相挖掘者

王克勤出生在甘肅永登。6歲那年，他跟隨父親乘火車去蘭州換糧食，因為無錢購買車票，列車員就用臟話罵他，還勒令他打掃車廂作為懲罰。這一刻骨銘心的經歷，讓王克勤對中國農民的命運特別關注。從蘭州大學畢業后，王克勤進入了蘭州市委宣傳部，從事宣傳工作。

有一天，王克勤收到一封群眾反映某工廠領導貪污腐敗的舉報信，領導安排他和一位記者一起去調查。調查的新聞見報后，事情迅速得到了處理。王克勤感到特別震驚，原來記者是可以為群眾伸張正義的一種職業。他暗自下了決心，做一名職業記者，將一切黑暗揭露于陽光之下。1989年，他進入《甘肅經濟日報》，開啟了近三十年的記者生涯。

2000年11月，王克勤不斷接到股民對蘭州證券交易所的控訴。他假裝成股民，潛入蘭州證券交易所。通過兩個多月的調查，王克勤發現了蘭州證券交易所操縱交易騙取股民血汗錢的黑幕。2001年1月下旬，王克勤連夜寫出了《蘭州證券黑市狂洗股民》的報道，并在《中國經濟時報》上發表，甘肅各大媒體和國內新聞門戶網站都進行了轉載。時任國務院總理朱镕基作出了重要批示，甘肅省展開了全省性的專項打黑行動，為蘭州近萬名市民挽回了數億元的損失。

巨大的影響讓王克勤始料未及，還沒有來得及高興，2001年2月9日一大早，他就收到了一條信息：“你斷了我們的財路，我們已經知道了你的家庭地址，晚上，我們來接你的老婆孩子。”王克勤感到背后升起一股寒意，他立即報了警。公安部門把王克勤的妻兒送到了外地，又派四名荷槍實彈的警察住進他家里。

這年春節，王克勤一個人吃著方便面和速凍餃子，擔憂著妻兒的安危。“黑道老大要用500萬元買我的人頭，我一下子成了中國最貴的記者。我也是個普通人，有時風吹動窗戶，我都會被嚇出一身冷汗。在深夜里或是朦朧中，腦海里常出現一種幻覺：窗外跳進幾個蒙面人，手持沖鋒槍向我掃射，屋內一片狼藉，鮮血流了一地?！?/p>

更讓王克勤沒有想到的是，他被迫從《甘肅經濟日報》下崗，原因是報道夸大其辭，給甘肅抹了黑。王克勤來到《西部發展報》擔任執行總監，但沒到兩個月，報社的資金鏈斷了，他再次失了業。在家待了半年后，在朋友的介紹下，他輾轉來到《西部商報》。王克勤沒有想到，在這里，他走了一步更險的棋，差點給他帶來滅頂之災。

一次又一次選擇前行

來到《西部商報》，報社領導告誡他敏感的新聞最好不要去碰，要吸取教訓。一天晚上和朋友吃飯時，他聽說甘肅岷縣堡子鄉政府以選舉方式，要求村民必須選出“劣跡人”，并對“劣跡人”實施罰款和勞動改造的處罰。王克勤拍案而起：當今社會還有這樣目無王法的事？他早已忘了報社領導的忠告，第二天一早，他喬裝一番就去當地采訪。2001年10月4日，《公選“劣跡人”引曝黑幕》重磅發表，甘肅岷縣堡子鄉基層干部搞“劣跡人”公選活動，橫斂錢財、欺壓百姓事件被一一揭露，輿論一片嘩然。甘肅省專門調集6個部門，組成了50人的專案調查組進駐堡子鄉，近10名為惡鄉里的干部受到了法律制裁。

同時，報社收到王克勤受賄操縱報道的舉報，指控細節竟具體到他收了哪家哪戶幾頭豬、幾頭羊。隨后，王克勤被《西部商報》掃地出門。

拎著簡單的行李，走在喧鬧的大街上，王克勤想起自己堅持真相而顛沛流離各家報社的遭遇，不禁悲從中來。憤懣、委屈變成了無法承受的絕望，他動了自殺的念頭。他走到蘭州郊外的一座山上，在山崖邊站了一個下午，往前一步，他就會飛離這個世界。這時，那些痛哭失聲拉著手感謝他的農民、把他視為救命恩人的股民、妻兒擔憂的眼神一一在他腦海中閃過。他一下子清醒了：“一種宗教性的情結涌入我的心中，只有內心的信仰才能幫助自己重新站起來。”

回到現實中，王克勤再一次執拗地做回調查記者，這一次收留他的是刊發過蘭州股市黑幕的《中國經濟時報》。

2005年6月11日，河北定州發生了一場征地血案，6人死亡，百余人受傷。王克勤立刻把消息報告給總編?？偩幃敃r就推辭：“老王啊，這個我們報不了。”王克勤急了：“我知道報不出去，可是記者不僅是當下新聞的傳播者，更是歷史真相的見證者和記錄者，這是每個媒體人的責任和良知?！笨偩幙粗t了眼的王克勤，答應了。臨出發前，總編用力握住王克勤的手：“一定要注意安全。”

同眾多聞風而來的記者一樣，王克勤被封鎖在繩油村路口外。他找到一位當地農民，農民帶著他從羊腸小道鋌而走險，兩人在山上待到天黑，然后趁著夜幕進入村子。王克勤很快取得了村民的信任，他采訪了大量的村民，掌握了包括血腥視頻在內的很多第一手資料。

一個星期后，采訪完畢的王克勤揉亂頭發，用土搓臟了臉，把筆記本電腦和相機藏在一個裝滿麩皮的麻袋里，裝扮成到城里賣麩皮的農民，開著一輛手扶拖拉機躲過了檢查，成功回到報社?？偩帪樗语L，聽到他采訪的過程以及出逃經歷，滿座人慟哭失聲。

這篇報道在《中國經濟時報》頭版發表以后，定州繩油村征地血案得以真相大白，包括當地市委書記在內的27人分別被判處死刑、無期徒刑和有期徒刑。

幫一個，是一個

2009年，一個在甘肅的記者朋友給王克勤打電話：“甘肅古浪有120多位塵肺病人，在生死線上掙扎，請求中央媒體支持啊?！眽m肺病是什么？王克勤也是第一次聽說，他找專業的機構了解后，嚇了一大跳，中國竟然有近600萬塵肺病人。王克勤坐不住了，他讓那個記者朋友帶他來到甘肅省古浪縣。

王克勤走進一個破舊的院子，就看到佝僂著身子“呼哧呼哧”喘著氣的何全貴。他費力地打開一個看不出顏色的本子，干瘦的手一筆一筆寫下一個剛剛死去的工友的名字，在這個名字之前，還有60個人名，一個連著一個，刺痛了王克勤的眼睛?！翱粗麄円粋€又一個離開，我知道，有一天我也會這么死，這就是我的明天?！边@個身高超過1.80米的漢子，鼻子里插著氧氣管，蹲在半尺寬的木板上，“嘶嘶”的吸氣聲在沉寂的土房里回響。

在另一個剛剛死去的塵肺病患者家里，王克勤聽到逝者妻子傷心地說，因為丈夫患塵肺病，沒有勞動能力，家里沒有任何收入，她無力安葬自己的愛人，在村里挨門逐戶求親告友賒了一口棺材給丈夫下葬。王克勤覺得心被撕碎了。

2010年1月20日，一篇關于甘肅古浪塵肺病問題的深度調查報道發表。這些塵肺病農民得到了政府的農村低保。自此，王克勤開始深度關注塵肺病農民這個嚴峻的問題。

2011年6月15日，王克勤發起了“大愛清塵”公益基金，專門為塵肺病農民募集治療資金，宗旨是：能救一個是一個，能幫一點是一點。讓生命重燃希望，讓生活重拾尊嚴。項目啟動后，因為種種原因，宣傳沒能順利展開。13天內捐款只有2500元，其中有2000元是他自己捐的。

王克勤開始瘋了一樣發微博，最多的時候，一天發幾十條。6月28日晚23：03，王克勤記住了這個難忘的時刻。演員姚晨轉發了大愛清塵救援的微博，緊接著演藝圈紛紛轉發，僅僅一個月時間，大愛清塵收到了40萬元捐款。8月1日，四川涼山甘洛縣的第一批塵肺病患者獲得了救助。

大愛清塵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注，中央財政支持了250萬元，袁立、陳坤等知名演員紛紛捐款。年近九旬的中國科學院院士朱起鶴，看到鳳凰衛視對王克勤的專訪視頻，騎了一個多小時的單車，把省吃儉用的10萬元交到了王克勤的手上。

相比于治療，塵肺病更需要預防。只要有空閑的時間，王克勤就帶著一群志愿者深入礦區、建筑工地，向工人發放防塵口罩，普及塵肺防治知識。有時遇到不理解，他總是給志愿者打氣：“大愛清塵合乎天道、地道、人道，面對不理解與阻力，我們必須堅定前行，因為我們做的是救人的事情。”

2017年12月13日，在國家會議中心舉行的“2017中國公益年會”上，王克勤被評為“2017年度中國公益人物”，這是他連續兩年獲得這個獎項。在發表獲獎感言時，王克勤說：“為弱者發聲，這是我作為一個記者的準繩，尋找光明的信念支撐著我走過了作為調查記者的危險歲月，也給了我獻身公益的力量。”

圖片由本文作者提供 編輯 吳忞忞 mwumin@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