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節清末城市風貌

季富政

（西南交通大學 建筑與設計學院，四川成都 610031）

由奉節文史人士傅寒先生提供的多幀清末奉節縣城 （夔州府治所）照片中，有一幀“城市風貌全景圖”（圖1）最令人激動，大開眼界。照片拍于宣統元年（1909.4.29，17∶30）。作者美國人張伯倫（Tomas Chrowdey），美《國家地理》雜志創始人、地理學家、教育家，時正考察三峽地質與中國教育。照片拍攝于縣城西北一坡地上，俯視角度。照片清晰，各類建筑放大后一目了然（圖2）。時間正是春末夏初一個光線清明的下午，偏西的夕陽正好給縣城建筑廓清了大大小小不同的形態，和城內綠化組合一起，加之東面典型獨特的瞿塘峽桃子山、長江及文峰塔、烏云頂作背景，簡直就是一座酷似江南優于江南的古代高格調的美麗城市。個中最有美學特征者便是它的整體城市風貌。

圖1 清末奉節縣城城市風貌全景圖

圖2 縣城西北一坡地上

我們說風格與面貌是一個城市的外表，但它是通過內部結構、材質等支撐而表達的。照片雖然只能做到“外表即風貌”這一步，卻留下了時代印跡。其中屋面和裝飾最為搶眼，青瓦屋面橫陳豎排、色澤素雅、體量不同、井然有序，尤其沒有出現一處川渝建筑常見的、穿斗框架方格竹編夾泥山墻，令人震撼。它幾乎被磚砌的風火山墻取代。使人更驚奇又驚嘆的是，居然構成了山墻如林的浩大神秘城市景觀，使人立刻感受到農業文明的輝煌及高超的工匠技藝。

房屋密集緊湊，疏密得體的排列、組團，絕非隨意而為，必然有其內在社會認同的律動和民間共識的公約默契。大面積凸現的深灰色屋頂瓦面、規則與韻味、民居與公共建筑共同營造的和諧靜謐氣氛及建筑美學氛圍，必然彰顯建筑的豐富性和特定區域性。比如，有兩坡屋面的懸山式和硬山式民居，有四坡重檐歇山式的公共建筑：如南門和小南門上的城樓以及其他攢尖式的樓閣等。然而，有多則七山式風火墻的兩坡大屋面者，當然不是府衙便是會館或寺廟。他們在屋面的韻律中，起著主色調作用，是深灰色的主旋律。難道蒼蒼瓦屋面能在城市風貌中起到如此濃墨重彩的作用？

建筑師、藝術家、詩人林徽因在梁思成著《清式營造則例》[1]緒論中這樣說道：“中國建筑為東方獨立體系，流布極廣大區域，形成一個極特殊、極長壽、極體面的建筑體系，始終保持它的原始面目，即三個基本要素：臺基、屋身梁柱、屋頂部份”。“在外形上，三者之中最莊嚴美麗、迥然殊異于他系建筑，為中國建筑博得最大榮譽的，自是屋頂部分。屋頂的特殊輪廓為中國建筑外形上的顯著特征。”林徽因先生精準透徹的評價，正是中國第一代建筑大師們學貫中西、比較而存在的智慧判斷。

除了屋頂之外，便是沖出屋頂的風火山墻，其中以三山式、五山式、七山式的山墻居絕大多數，少數半園翹寶型，都是淺灰色調。數量之多，陣仗之大，至為罕見。在下午五點半鐘日近黃昏的光照之下，尤顯燦爛。它和同是灰白色的房屋正脊裝飾一起，勾畫出了家家清晰的輪廓。其所營造的神秘感、對視覺的沖擊，合盤推出一個風貌獨特、令人震撼、極具歷史感而文化內涵豐厚、優美宜居的城市形態。當然，它又留下一些疑竇：比如為什么多山式平脊、梯形風火山墻，而絕少圓拱式弧形脊山墻？為什么房屋正脊和一些封檐板都是灰白色？這里用磚砌空斗山墻，首要目的還是防火，木結構是川渝建筑易罹火的大隱之患。二是防盜，磚墻比竹編夾泥墻更堅固。三是風水，“井邑之宅的外圍環境景觀選擇或裁成修飾中，像住宅山墻形象，仿效‘龍法’‘砂法’的山巒形象模式即所謂‘五星形體’而加以塑造。”[2]所謂“五星”，正是金、木、水、火、土之謂，其中三山式、五山式……風火山墻對應的正是“火”的形式，而半圓形則對應的是“金”的形式。看來古人住宅和公建首防的還是火。于是夔州府內山墻林立確為物質與精神虛實相生的歷史宏大景觀也就不神秘了。至于建筑正脊和滴水（即封檐板處）細部出現灰白色，《陽宅集成》[2]也說“萬瓦鱗鱗市井中，高屋連脊是真龍，還須滴水界真宗”是一種“井邑之宅的辨形方法”，或許是明確個體、相互區別會意的一種裝飾。至于民間傳說就更多了。

以上風火山墻規模化的出現，其三山式等多山式及半圓拱翹寶形，酷似所謂“徽派”山墻造型，尤為耀眼突出。它產生的空間特色，對城市風貌無疑起到關鍵作用。這里面是否有可能與主持修建的官員，尤其是直接主事的工程師有關？顯然，這是可能的。這些人一是兩任夔州知府鮑康（1810-1881年），二是繼任知府蒯德模（1816-1877年），兩人都是安徽人。而具體操辦城建的工程人——蒯德桐正是蒯德模之弟，自然也是安徽人，其操辦城建30年，握有城建中大小工程及細節的定奪權。于是借鑒、仿學或直接引來家鄉工匠真傳都是可能的。因此，神形皆似安徽尤其皖南民居風火山墻樣式：實用、美學、風水兼俱的建筑與裝飾藝術在夔州府再現，均在情理之中，也是河流為傳播文明動脈的生動寫照——即長江下游與上游的相互影響。另外，奉節產煤，有用之不竭的磚作材料，更有財力支持等多因素之故，才完滿了“徽派”之說。還有，和同時期的川江沿岸的城市和其他川渝境內城市比較，至今尚未發現可比擬者，尤其是風火山墻規模。更為難得的是：此時期正是西方殖民色彩的近代建筑，順著長江向川渝浸染大行其道之時。照片全景城區內，沒有見到一幢這樣的“洋房子”，從傳統文化的純粹性來講，確乎難能可貴。能做到一塵不染，說明對傳統建筑質量和文化的堅信——哪怕有些獨標高格。

以上只有青瓦屋面才可能出現的硬朗平整、規范有序、輪廓鮮明、優美統一的大面積深灰色調和山墻如林的宏大場面，是否歷史上作為夔州府治奉節縣治之地一直如此呢？其實，巴蜀之境歷來多草房。唐代杜甫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說的成都平原富庶之地有草房，直至20世紀70年代末，成都市街還殘留著一些。它是巴蜀境內一種民居常態之形，何況川江之縣城。故“夔郡城內民房草屋居多”更不是例外。那么，是什么時候全變成瓦屋的呢？“道光三年（1824年）奉節縣萬承蔭捐資，將草房拆蓋瓦房。郡守恩成到任，陸續捐錢一千七百串文，發交奉節縣承領，全行改造瓦房，連年來，竟無火災。”[3]此說證實了照片傳達的夔州城大氣統一、氣象非凡的景觀始自于道光三年。然而，到1909年，美國人張伯倫拍攝照片時，“全行改造瓦房”已經過去85年。作為木結構為主的傳統建筑不可能沒有變化，像照片中的那樣凈美如新，間無雜糅。說明道光三年（1824年）到宣統元年（1909年）間，還有多次不斷地全城統一維修治理，最可能大整治的是“同治九年（1870年）川北、川東大水，夔郡城垣民舍淹沒大半，僅存城北一隅。”[4]水退后，經搶救“闔城開朗、街道廓清”。花數年，用銀20多萬兩，方將夔州府城修復一新。此刻，距美國人張伯倫拍照片時不過才30多年，正是全木結構、磚木結構內部及外觀風貌處于青春期，也是表現活力最盛之時。

當然，要得到一張城池如此絕妙、風貌如此唯美的照片效果，在城池變遷與發展中，是充滿了前人的智慧與艱辛的。一種極致的文明形態出現，定然是時間壘積起來的空間。所以，夔州古城風貌照片同時流露出滄桑與厚重。

歷史上奉節縣城，幾經遷徙多次改建，才形成三峽水庫淹沒搬遷前的格局。原址在東白帝城順江岸一帶，發端春秋時期。元二十一年（1284年）去舊建新，將州、府、縣治移至瀼西，鏟高填低，筑堤圍堵。規模甚小，民居與公共建筑不多。明成化十年（1496年），夔州知府李晟對縣城展開維修擴建，建磚城：東南四百八十七丈五尺，西北四百八十七丈五尺。設五門：東門、西門、南門、小南門、北門。萬歷二年（1574年），知府郭棐兩次擴建改造，使城內形成平整臺地，又增建商社民居，北門建書院、寺廟。州府治前東西向道路形成，其他街巷也初具規模，但仍有荒野、農田、空地、散布的民居。不過水運的繁盛帶來對“川幫”船隊的簽證、查驗、交稅等舉措，不僅造就了季節性的茅屋鱗次櫛比于河街，還促進了城內街巷與建筑的發展。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設計城垣高一丈八尺，周圍五里四分，計九百七十五丈。開城門五座。至乾隆三十五年，磚城剛具規模，由于地基不穩，就有多處坍塌。乾隆四十四年后，越來越嚴重，至使敗垣殘城，沿城墻一帶各民居建筑時有傾覆之險。不斷的整修、維護，直到道光四年，開始對城池建筑進行翻修、補修。接著咸豐年間又小補修。同治九年（1870年）發大洪水，毀城大半。知府鮑康、繼任知府蒯德模、致仕還家的男爵鮑超等，帶兵卒、衙役與老百姓一起，用數年時間將夔州府城修復一新。江城于是變得極巍峨壯觀。這是一次歷史上最宏大的城建工程。“經歷史上多次培修、整修，奉節縣城規模不僅有所擴大，而且日漸穩固。由此形成了一座巍峨高峻、險固而又市內平整、面積達一個多平方公里的堅城”[5]，這正是歷經磨難、飽經滄桑的千年萬民之作。張伯倫有幸見到此激動人心的場景，有幸享受了一番絕美的中國民俗物質之首的鄉土建筑大餐，有幸給人類留下真實的長江三峽城市一瞬間。可是，好景不長。照片上的風貌保持到抗日戰爭時期，即遭到日本帝國主義飛機十多次的狂轟濫炸。千年古城焦土一片，瓦礫遍地，墻倒屋毀，城樓、城墻蕩然無存，民居毀滅更是不計其數。府屬衙門、名剎古廟、會館宗祠全部受損或毀廢。這種滅絕人性、毀滅文化、毀滅歷史的罪行，可謂萬惡滔天，罄竹難書。

另外，影響城市風貌的，照片上不易察覺甚至看不見的，對風貌起重要作用的還有街道結構。這是值得一提的。巴蜀城市，自古受中原治城文化影響，在縣治一級始的城市規劃中，一般來說必須有東西向和南北向交叉的呈“十”字形的骨干街道框架。如果是山地，則多呈“T”字形。受地形北高南低影響，即東北向的北段往往無街或街道很短。夔州及所屬各縣基本上同屬后者，即“T”形街道。有東西向街道的基本劃分，即可把公共建筑及民居作一個大致分布。東西向街道以北，基本上為公共建筑所踞，以南則民居為主。原因很多，“以北為尊”是核心。落實在具體建筑上，即產生坐北朝南至關重要的朝向。而州縣衙署則居南北街道交叉的中軸線偏北，謂之“天心十道”的地方而居高臨下。因多方原因：或北多山地，或北避風寒，或軍事安全考慮等，往往不開北門。“古代還有一些規則思想與久已形成的陰陽、風水八卦等觀念有關。如主要建筑物要朝南或東，不可朝西或北。城市北面往往不開城門，以免對王氣不利。”[6]即是有城門而不開門。夔州府城完美詮釋此一原則。所以照片北面建筑少一些，尤其是民居。

還有選址，為啥南宋時要遷移此地，恐怕與梅溪河和長江交匯形成的“金城環抱”地形有關。它因此而得三面迂曲之水，正是古往今來城市選址的重要法則。它憑此天然設險之外，更是考慮國計民生、交通命脈之所在，也為沿水岸建城墻、圍合城市起到界面控制作用。因此也就限定了城市范圍和形態，自然風貌也受到影響。比如，城市建筑的密集狀態、疏密程度、規模大小，高高的城樓所表達的方位性、地標性等，都對風貌優劣起到至關緊要作用。

最后，則是自然與人文環境在周圍對城市形態與風貌的圍護與烘托。山地峽谷與平原城市不同的是：前者多了一層豎向的山巒照應，即背景襯托。夔府選址所以獨特，它的東方正對瞿塘峽中的桃子山。桃子山的可識別性，其形態，山峰如桃尖。它在中國河流山川的惟一性，讓人一目了然迅即判斷：奉節城快到了。所謂“紫氣東來”內涵的祥瑞之氣，從城內東門通過文峰塔與桃子山、夔門水口。視覺與心理聯系，使得夔城風貌更加豐富悅目不至于流于表層，而顯得有層次。照片選擇的拍攝角度充分反映了這一點。其實，上述景觀古代居民早已納入“奉節十二景”之中，此不過其中之一二。它們是“文山瑞彩、武侯陣圖、滟滪回瀾、瞿塘凝碧、白鹽曙色、赤甲晴暉、蓮池流芳、草堂遺韻、龍崗矗秀、魚浦澄清、白帝層巒、峽門秋日”[7]。一個城市是離不開自然生態與人文生態共同建立起來的完整生態環境的。“十二景”之愛正“是儒化之風與風水觀念，深入民心、互為觀照的景觀詩化，亦是環境觀納自然與人文于一體的整體環境框架，是中國古代成熟的科學環境規劃大綱”[8]。

過去，得到一幀川渝城市的俯視風貌圖不易。今觀賞，和世界文化遺產名錄之廣東開平碉樓、福建土樓、廈門鼓浪嶼對照，感到夔州奉節清代城市自有個性非凡之處。值得一憶一敘。

[1]梁思成.清式營造則例[M].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1981：3，4.

[2]王其亨.風水理論研究[M].天津：天津大學出版社，1992：58，71.

[3]王選修，王良弼，楊崇.奉節縣志：卷五——城池[M].光緒木刻版：15.

[4]王選修，王良弼，楊崇.奉節縣志：卷十一——災祥[M].光緒木刻版：52.

[5]程地宇.三峽文化研究[M].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1997：103.

[6]董鑒泓.中國城市建設史[M].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1989：182.

[7]崔邑俊.夔州府志：名景[M].北京：中華書局，2015：48.

[8]季富政.巴蜀城鎮與民居[M].成都：西南交大出版社，200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