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行
二月十四日。
凌晨下過細雨,早晨村莊中有很薄的雨霧,隔了一天再去看前日的那兩朵桃花蓓蕾,都開了。兩朵桃花的花瓣沾著雨露,桃花的粉色是清艷的,原本看上去就很有水氣,春雨濡花就更美了。放翁說好花如故人,我覺得桃花最是。見到這故人,我歡喜得跟什么似的,好像這個春天因此便值得了。山居的好處也是如此,每一日都會有幾樣好事物入眼入心,也從很多事物中找到益處。
此地信號不好,遠離網(wǎng)絡(luò),真是天地清曠,人也明亮豁達起來。在這里的生活也正響應(yīng)了巴爾蒙特的詩句:我來到這個世界為的是看太陽,和蔚藍色的原野。我來到這個世界為的是看太陽,和連綿的群山。我來到這個世界為的是看大海,和百花盛開的峽谷……
去一個山谷看自己家的水田。從前山道邊的小松長成大樹。水田大部分改成了茶園,只保留兩塊。田里放干了水,收割后的稻根還整齊地留在田里,其間布滿各種翠綠的野草,開著潔白的小花,讓人想到花戒指。憶起從前插秧割稻的情形。有一年父親外出工作,家里一畝多水田的秧都是我和媽媽插的。我一個人負責(zé)“打格子”,把秧繩一端在田埂邊插好,走到另一端,拉好秧繩另一端,然后沿著秧繩插秧,一路插到田埂邊,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無數(shù)次。這是機械又辛苦孤獨的工作。一天下來腰酸背痛,然而第二天并不能休息,下雨天也不能停,我們必須在一定期限內(nèi)完成插秧。
我們種的是一年兩次的雙季稻,晚稻的秧必須在立秋前插完。這之前的早季稻收割正值盛夏,我常常幫家里割稻子,近中午時父母就先打發(fā)我回家做午飯。燒完午飯我還得做豬食,之后還得翻一翻曬在院子里的谷子,一系列事情完成后才吃飯,然后盛好飯送到田邊給家人吃,接著割稻。晚季稻的收割正值金秋,我們要輕松很多,打稻機聲此起彼伏地在山谷中回響。也有人家還在用稻桶打稻子,一記一記甩得十分辛苦。
腳踩在柔軟的田泥里非常舒適。“踏著故鄉(xiāng)的泥土,我的腳不知怎的輕了……”忽地腦中冒出這句詩。沿著山坡的土路往上走。道邊水澗旁長著很多通泉草,通泉草很是幽雅美麗。還驚喜地發(fā)現(xiàn)開著淡藍小花的柔弱斑種草和可愛的球序卷耳。鼠曲草到處開著去年的黃花,也有不少新長出來的鼠曲草,使人忍不住想采它來做餅吃。偶見一點紅那充滿夏意的花朵,及蓬藟清純的白花,然而更懷念它那紅色的清甜果實。于我而言,這些都是有益的事物,我愿意花更長的時間凝望它們。
回家時經(jīng)村中古宅朝西屋。朝西屋下有小溪流過,溪洞直達屋后山上,在童年的暑假里最喜歡和人成群結(jié)隊鉆入這樣的溪洞乘涼。此季的小溪快要干涸了,兩邊的通泉草、空心蓮子草等植物卻長得好。村里的人家也不比從前愛種植物了,喜歡把院子推平澆上水泥,用來停車,只有朝西屋外一戶人家的院角種了山茶與南天竹。有棵山茶開了很多花,有的花在樹上就爛掉了,山茶花掉了一地,夏目漱石有俳:山茶似碗形,徒然落地罩住虻,花中叫嗡嗡。
這俳句說明了山茶落花時的姿態(tài),必定是整朵墜下的。折一枝山茶插瓷瓶里也很好看,這是南方生活滋潤細巧的一面,在北方是辦不到的。
魯迅小說里寫在北方久住后的人回南方忽地看到雪中山茶:但現(xiàn)在從慣于北方的眼睛看來,卻很值得驚異了……倒塌的亭子邊還有一株山茶樹,從晴綠的密葉里顯出十幾朵紅花來,在雪中明得如火,憤怒而且傲慢,如蔑視游人的甘心于遠行。
南天竹此地叫仙竹。嬰兒周歲用白年糕做的仙桃餅,要采它的葉子嵌在餅上做裝飾,白色的桃形年糕上,尖處點了紅色,凹處插著南天竹的枝葉。祭祀上用年糕做的大仙桃也要采南天竹的小枝葉來插。因此我每次看到南天竹,總覺得南天竹的葉子有年糕香。
朝西屋后的樹上有大葉薜荔攀緣其上,掛了許多秋天剩下來的暗綠色果子。此地稱薜荔為墻薜荔,因為墻上、樹腳到處密密麻麻地爬著小葉薜荔。小葉薜荔不結(jié)果,只有大葉薜荔才結(jié)果,果實可做成透明果凍狀的涼粉,撒上薄荷,風(fēng)味絕佳,是夏日里一味清涼解暑的冷飲。夏天在楠溪江麗水街走過時,不少攤子在售賣此物。這種冷飲的味道大概正可以用現(xiàn)下流行的古早味來形容。
想起朱天文在《竹崎一日》中寫過一種叫阿蘿娜的果實,和薜荔頗相似,她寫:去皮后把果醬加白糖沖水稀釋放冰箱冰得透透的,炎日午睡后外公從冰箱捧出一缽盈黃果液,盛在半透明仿水晶缽里,再取冰塊丟入缽中,大家都不舍得吃,一人分到一小碗,惆悵地一匙匙吃下,靜默的飯廳只聽見匙碗和冰塊脆脆的碰擊聲……
這段有《冬冬的假期》的影子,使人回味童年的夏天,薜荔果正是這樣的果子。
我家院墻下也爬了很多小葉薜荔,此外還有火炭母,藤蔓纏繞很是壯觀,土名叫洋山水,開白花,一簇白花中會長出一粒黑心略帶透明的白衣的果實,我們就摘這小果實嚼它的水分,像吃石榴,淡中帶酸,沒吃頭,但我們實在饞,什么都要吃。這墻是小型花園,這時節(jié),長著青苔的石上開著阿拉伯婆婆納,因為在陰處,花的顏色更加藍了,很美。儒勒·米什萊說婆婆納開的花,好似藍色的眼睛,十分迷人,雖然一派天真,但是那么清澈,那么銳利,不失為一顆靈魂,在同靈魂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