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腳步

吳志平

2014年冬天是少有的暖冬，可是，在這個冬天最冷的幾天里，父親走了。在病榻上父親整整熬了十個月，他不舍地離開了這個世界。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常規，我時常告誡自己，要平靜對待父親的離去。可是，在父親離開的這段時間里，回想父親苦難的童年，艱辛的求學，辛苦的工作，幾十年過著清貧的生活，把我們三個兒女撫養成人，我幾次在夜里落淚了，淚水竟然打濕了枕巾。父親的一生，安于現實、樂觀向上、勤奮好學、待人真誠熱情。晚年與疾病頑強斗爭，65歲時做了肺癌切除手術，奇跡般活到八十歲。現在想來，父親仿佛沒有死，他只是出了趟遠門，不久就會回來的。

20年前，父親已經六十二歲了。記得那是秋天的一個晚上，我送父親去讓胡路火車站，父親上了開往佳木斯的列車。父親1958年畢業于佳木斯農業學校，畢業近40年沒有回過母校，他說想回去看看。火車上擠滿了人，車廂里又悶熱，父親沒有買到座位，他就把隨身攜帶的黃書包墊在地上，在兩節車廂連接處的過道上席地而坐。我說得坐一宿，多累呀！父親說沒事，一宿很快就過去了，我吃得消。父親催促我快下車，別火車開了下不去。下了火車，我幾乎一步一回頭，看著火車上父親的背影，心里酸酸的。回家的路上我落淚了，我平生第一次真正心疼父親，我感覺父親老了，在養育我們三個兒女的過程中，父親被無情的時光催老了。他的步履，有些蹣跚，背也有些彎了。

父親晚年，最大的樂趣就是讓我們開車拉著他游歷祖國的大好河山。父親年輕時得了風濕病，歲數大了以后腿腳不很靈活，走路費勁。尤其是怕走樓梯。可坐車就不一樣了，他可以到達任何他想去的地方。2000年，還很少有家庭擁有私家車，我們家就湊錢買了家里的第一部車。那部車，載著父親可以說跑遍了東北三省，甚至延伸到了河北、內蒙古。

我記憶深刻的是在2004年春天，我和弟弟輪流開車，從大慶出發，沿途經過黑龍江省的綏化市、伊春市、鶴崗市，到達了黑龍江畔的蘿北縣。1958年，父親中專畢業，當時就被分配到蘿北縣農業技術推廣中心。進入蘿北縣，父親很興奮，饒有興趣地講述他當年中專畢業后在蘿北縣工作的經歷。在離縣城不遠的一塊田地里。父親讓我們停下車，他指著眼前的一片田地說，這就是他當年畢業后在這里搞農業技術推廣的實驗田。父親說，當時農田周圍都是水塘，水塘里有魚，多得不得了，隨便用柳條筐一撈就能撈上魚，純野生魚吃起來很香的。在蘿北縣肇興鎮，父親說他當年曾在這里短暫地工作過。當年，他經常在黑龍江邊散步。江堤還是當年的模樣，只是大壩上多了石板路和護欄。他說江邊的街道、房子還留有當年的印跡。

父親的70歲生日，我和弟弟開車拉著他到了黑龍江省最東北的縣——撫遠縣，現在已晉升撫遠市。在一家小飯店里為父親舉行了簡單的生日儀式，點了四個菜，特意要了當地的特產——大馬哈魚。我和父親喝了酒，父親臉有些紅，非常高興，話也多了。他說這個生日過得很難忘，他說希望在有生之年讓我們開車拉他多轉轉，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我和弟弟表態，一定多抽出時間陪父親出去旅游。

2007年初夏時節，我和弟弟策劃了一次長途之旅，開車拉著父親從大慶出發，一路到達祖國西部的明珠城市——包頭，往返行程5000多公里。行駛在內蒙古大通道上，看看道路兩側的沙漠、山嵐、胡楊、濕地，父親陶醉了，一路上眼睛都不夠用了。專職從事攝影的弟弟照了大量的照片，至今還珍藏著。父親說，我們祖國地大物博，氣候差異大，值得看的地方實在太多了！日后談起這次旅行，父親總是特別興奮，路過那些地方的名字，好多我都忘了，父親卻記得很牢。

2008年，我購買了新車。那年秋天，我開車拉父親去了祖國最北端的漠河縣北極村。途中一天傍晚，我和父親留宿在了內蒙古的莫力達瓦達翰爾族自治旗。深秋時節，天黑得早，我們找了個一樓有房間的賓館。開好了房間，我就和父親在賓館的餐廳里要了三個菜，是父親下飯店必點的三個菜，熘豆腐、燒茄子、溜肉段，我和父親都喝了酒。父親雖然很累可是很興奮，并無倦意。說話的時候，眼睛里閃著光亮，他說年輕時就曾想來這里，今天終于實現了，尤其是看了尼爾基水庫太震撼了。東北的山水雖不像南方的山水那樣秀，有靈氣，但東北的山水壯觀，氣勢磅礴。父親說出門溜達溜達，看看山水，吃點美食，很舒服。飯店老板娘聽了我和父親的談話，得知是50多歲的兒子開車拉著70多歲的父親旅行，說父親有福，兒子孝順，一般人做不到。老板娘特意給我們加了一個賞菜。

2012年“十一”黃金周期間，幾個朋友攛掇，我們去了遼寧盤錦市，相約看紅海灘、吃大閘蟹、游海濱濕地，同時，順便在遼東灣轉轉。同行中沒有帶父母的，我堅持帶上父親。黃金周期間，遼寧南部幾個旅游城市人實在太多了，到處堵車，景區也人滿為患。我們有一天晚上找賓館找了好久，最后在一個縣級市找了個旅社，條件相對差一些，我們入住時已接近零點了。父親雖然很累，他說沒有關系，我吃得消，出門在外能像在家里那樣方便嗎？父親出門旅行，講究節儉。能走國道不走高速，吃、住說得過去就行，唯一不能錯過的是好的風景。父親說我一個農村出來的孩子能有今天很不錯啦！我到處游玩，一般人比不上我。

那次去遼寧盤錦，父親有個心愿，想去大連的海邊看看，可是趕上“十一”黃金周期間，賓館沒有預定上，沒有去成，父親說這次不去了，看看以后有時間再去吧。

2013年春天，父親的身體已大不如前了。他已經79歲了，我們幾個朋友相約，駕車帶父親去了內蒙古西部的阿爾山、扎蘭屯、呼倫貝爾、滿洲里等地，一起去看大草原。沿途父親已經很少下車了。坐久了，他的腿不是很靈活，就在車上跺腳，活動活動身子。晚上入住賓館，父親照例吃自己帶的零食，堅持不去飯店。我知道父親是真累了。躺下不久，父親就傳來了輕微的鼾聲。那天晚上，和同行的幾位朋友喝酒，心里總惦記賓館里的父親。朋友看出了我的心思，酒局早早地散了。同行的一位女士說，看到你帶著八十歲的父親出來旅游，我很受感動，我老媽也快80歲了，我一定抽時間帶老媽多出去旅游。

回想起來，我開車拉父親外出旅游，已經有15個年頭，總行程有幾萬公里，唯一的遺憾是沒有能在父親有生之年帶他去大連的海邊看看。

弟弟也同樣抽出時間拉父親外出旅行。行程和次數不比我少，2009年弟弟去山西平遙參加國際攝影大賽期間，拉著父親橫跨十幾個省市，南抵浙江省舟山市，一個月行程上萬公里。平時，我和弟弟輪流開車拉父親旅行，有時候我們倆一起帶父親出去。妹妹后學的車，駕齡短，可她也總是尋找機會，拉父親去相對近一些的地方旅行。父親總是說，開車出去旅行，累，但快樂著。他就是喜歡坐著兒女的車，游歷祖國的大好河山。

而今，每當有長假，和朋友外出駕車旅行，去一些較遠、且陌生的地方，我都會想起故去的父親，心想他要是還在多好。遺憾的是他再也不能隨我旅行了，也不能欣賞那些美景了，我也聽不到他在副駕駛座位上講他年輕時候的故事了，但我相信，父親在另一個國度里仍然在旅行，他的腳步沒有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