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圖 /王雋迪 于春
東京國立博物館位于日本東京上野的櫻花環抱之中。從地鐵站走上公園的臺階,一邊是繁忙熱鬧的橫街,人來人往,叫賣聲不斷,一邊是幽靜的上野公園,蓮池中茂盛的荷葉在風中搖擺,大路兩旁是低垂的櫻花樹,一只只巨大的烏鴉在靜候著游客喂食。走在這水與火交融的路上,充滿了對東京國立博物館的向往。
東京國立博物館歷史悠久,早在1872年,日本明治政府在德川家族修建的學堂——湯島圣堂舉辦了一次博覽會,并在湯島圣堂內設立了博物館,這就是東京國立博物館的開端。在數年的發展中,東京國立博物館的藏品數量已經超過十萬件,其中有一萬七千多件國外文物,其中一半都來自中國,且精品不少。在博物館門口買了不貴的門票(大約相當于人民幣30多元),我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中國文物,它們展示的大廳叫“東洋館”。
“東洋館”不僅包括中國文物,還有朝鮮半島、東南亞、西域、印度、埃及等地的美術、工藝品及考古文物,分布在地下一層和地上五層的十三個展室中,包括兩個互動展廳,旨在帶領觀眾做一次“圍繞亞洲文物之旅”。
第一展廳內大約有三分之一的面積展示著15件“寶慶寺塔石刻造像”。這些造像全部來自西安寶慶寺。寶慶寺位于西安書院門內,清代光緒年間,寺院僧人將三十多件古代佛教石刻造像搬遷到寶慶寺,并鑲嵌在寶慶寺塔的塔身上。西安是世界著名的古都,對日本而言,西安更是文化之源、佛教藝術之源。正因如此,地處內陸的西安未逃過日本古董商的“青睞”,并成為主要的文物輸出地。在這些來華的文物商人中,有一位身份特殊的人,他叫岡倉天心。剛倉天心是日本明治時期美術學界的泰斗人物,曾多次到中國和印度進行佛教美術考察,并首次進行了東亞地區美術的系統研究。早在1893年,他就假扮成中國商人的模樣,騎著驢子在洛陽、西安、成都考察古代美術遺跡。岡倉來到西安后,敏銳地發現了寶慶寺塔上的石刻造像并不簡單——這些造像的樣式遠遠早于清代,屬于一千多年前的唐代。岡倉有一個得力助手叫早崎梗吉,長期駐扎在西安收集各類佛教文物運往日本。在岡倉的授意之下,早崎開始接近寺院僧人,并通過各種游說、捐資、慫恿,將寶慶寺塔上鑲嵌的石刻造像購入囊中。最終,有25件石刻永遠離開了寶慶寺,流散到世界各地,其中大部分在日本,而東洋館就藏有15件之多。我們按照造像內容和如來姿態的差異把它們分成了四類:十一面觀音像龕、倚坐如來龕、觸地印如來龕、無畏印如來龕。

寶慶寺塔石刻造像展廳
共2尊。其一是豎長的石龕里高浮雕一位站立的菩薩像。菩薩的頭頂有十個小頭,這是一位特殊的觀音菩薩:十一面觀音菩薩。菩薩的眉毛和眼睛特別細長,面如銀盤,脖子上還有幾層可愛的肉褶,雙肩上鋪著卷曲的長發。上身基本上是赤裸的,只在右肩到左脅下掛了一條輕薄的帶子,露出了左胸的肌肉輪廓。菩薩的腰很細,但是腰和小腹的贅肉像游泳圈一樣凸起。下腹部套了一條裙子,貼在身體上迭出美麗的褶皺,裙子一定是很輕薄的,連膝蓋的輪廓都能看到。菩薩的胸前戴著絞索、圓環、珠子、植物和墜子組合而成的項圈,兩上臂也戴著橢圓形的珠牌,據說這就是古代印度貴族青年男子的裝束。不可思議的是,菩薩的手臂特別長,提著瓶子的左手已經接近膝蓋,舉到右肩上的右手握住蓮花,手臂上纏繞的天衣隨風飄蕩著,就像菩薩頭頂兩側的兩位飛天一樣,自由自在。

西安寶慶寺塔
另一尊造像顏色有些發白,菩薩頭頂的十個小頭更大一些,面部不如第一件柔美,身體也比較僵硬呆板,蓮瓣上的裝飾都省略了。但是,這件造像上雕刻著造像題記,告訴我們時代是“長安三年”,“長安”是武則天時期的年號,相當于公元703年。石龕的左側龕門上刻著“檢校造七寶臺清禪寺主昌平縣開國公翻經僧德感奉為 國敬造十一……”,“十一”的后面殘失了,推測應該是一個“面”字。右側龕門上刻著:“觀音像一區伏愿 皇祚永固 圣壽遐長 長安三年九月十五……”,“十五”的后面殘失了,推測應該是一個“日”字。這兩句話告訴我們,這件造像的發愿人是僧人“德感”,造像原來屬于“七寶臺”,主要的造像目的是乞求女皇武則天健康長壽。原來,這件造像與女皇武則天有關系。


十一面觀音龕造像
共有4尊。“如來三尊佛龕”中央是一尊如來倚坐像,頭頂雕刻細密的螺發,肉髻比較大,面部圓潤,略帶微笑。佛衣的褶皺都是下弧線形的,在燈光下顯得比較立體。如來的雙足踩在小蓮臺上,兩側各有一只小獅子用前爪護著蓮臺。如來兩側對稱站立著一位菩薩,他們都梳著高發髻,身體婀娜。三尊像的上方裝飾著珠串的華蓋,兩側各有一位飛天。石龕的下部有長篇題記,右起第一列內容為“長安四季(704年)九月十八日書”,文字共有30列,大部分可讀,第八、九列文字交代了造像主為“朝散大夫行司農寺丞姚元景”,第十二至十四列交代了造像原本是“于/光宅寺法堂石柱造/像一鋪”。所以這件造像應該是“姚元景”供奉于“光宅寺法堂”內的彌勒像龕。
另一尊倚坐如來龕雕刻精細,體態協調,還具有很多特殊的樣式,令人驚訝。例如石龕的上方,中央站立著一尊人首鳥身的像——迦林頻迦,頭頂還有一個圭形的柱子。迦林頻迦好像有兩個頭,但是左頭已經殘失了,右頭的五官還清晰可見,頭頂有三角形的頭發。他(們)的身體寬寬肥肥的,兩側是大張的羽翼,羽毛的輪廓清晰可見。鳥爪踩著蓮臺,仔細一數,有四只鳥爪。原來這尊迦林頻迦是雙身像!迦林頻迦的兩側,不是傳統的自由飛翔的飛天,而是各有一尊騎在飛鶴上的天人。天人跨騎在飛鶴的背上,面朝中央,雙手捧著奉獻給佛陀的寶物。騎白鶴的仙人一般出現在墓葬壁畫之中,代表道教中騎鶴升仙的含義。這里出現的騎鶴天人,應該是融合了道教的圖像吧!再來看龕內,如來身后的椅子背也頗具特色,挑頭變成了似龍似馬的動物,有可能是佛教中的摩羯像;摩羯的下側椅背兩側各有一尊奇怪的動物,頭像鷹,身子似馬,就像流行在歐亞大陸上的古代希臘神獸——格里芬。小小的一個石龕上,有這么多的文化因素呢!

十一面觀音龕造像

如來三尊佛龕

倚坐如來龕

六拏具倚坐彌勒佛

長安三年題記倚坐彌勒佛
另外2尊造像的主尊如來都是倚坐的彌勒佛。其一造像主尊椅背兩側的裝飾同樣是摩羯和鷹頭馬身的怪獸,而且摩羯的鼻子長伸出來,像大象鼻子一樣卷曲著。在清代的文獻中,記載這種樣式的結構名叫“六拏具”,鷹頭馬身的怪獸身上有時候還會坐著一位騎手仙人。另一尊造像的下部有大篇題記,字跡保存清晰,其中不乏武周時期特有的字體。題記共有24列,在第12到14列記載著“敬造彌勒像一鋪并/二菩薩……長安三年七月十五日/”,明確了倚坐的如來像就是彌勒佛,造像制作于長安三年。另外,在第21列出現了“光宅”二字,說明這尊造像也是屬于“光宅寺”的。
共5件。 其一“如來三尊佛龕”,石龕中央的如來結跏趺坐,左手放在腿上,右手下垂指尖指地,我們把這樣的手印叫“觸地印”或者“降魔印”,這是釋迦牟尼在得道成佛之時所施的手印,這鋪造像表現了佛陀得道之時以大地為證、降伏一切妖魔的場景。不過造像的身體比較扁平,姿態也略僵硬。石龕的石質發白,如來左側的菩薩像身上和下部還有黃色的水銹痕跡,說明石龕曾經長期暴露在外,風吹雨淋。另2尊如來三尊佛龕大致類似,雕刻更加豐滿立體,比例協調,而且如來的右手臂上可以看到一串美麗的臂釧。
還有2尊如來像比較特殊,頭頂戴著卷草紋的寶冠,又被稱為“寶冠佛”。由于這些有觸地印的造像龕都沒有題記,我們不太肯定這位如來的身份。但是根據廣元、炳靈寺等初唐、武周時期的造像來看,這位如來應該是釋迦牟尼,他們戴臂釧、寶冠的情況下,也被稱為“菩提瑞像”。

觸地印如來龕

寶冠佛龕

長安三年無畏印如來龕
共4件。 長安三年“如來三尊佛龕”,石龕中央的如來結跏趺坐,左手放在腿上,右手舉右肩前。比較特殊的是如來的座,上下都是蓮瓣,中間較細的束腰部分有三個球形的裝飾物。日本學者把這種球形的裝飾物叫作“敷茄子”,這樣的造像不知道是不是與圓茄子相關?龕的下部是長篇的題記,末尾可以看到“長安三年”紀年,第11到12列有造像主“雍州富平縣□韋/均比”的名字。
有造像比較狹長,樣式也十分相似,他們的主尊如來都坐在有“敷茄子”的蓮座上,兩側的菩薩身材修長,體型柔美,曲線呈S形,靠近如來的手臂都捧著寶瓶、蓮花等象征供奉的寶物。其一造像的石材發白,有點斑駁的感覺。蓮花座的兩側有兩位單腿跪坐的小天人,造像龕的下部有長篇題記,題記兩側還分別有兩位跪坐的小供養人。題記的第6列有造像主的名字“高延貴”,最后兩列有造像時間為“長安三年七月十五日”。另一尊造像也有長篇題記,前三列就寫著造像時間和造像主的名字:“維大周長安三年/九月十五日□西/李承嗣”。
相比之下,有一尊造像比較簡略,頭頂也沒有珠串組成的華蓋,而是郁郁蔥蔥的樹葉,如來身體兩側還可以看到筆直的樹干。如來兩側的菩薩身體造像雖然也是S形曲線,但有些不自然。

高延貴造像龕

李承嗣造像龕

無畏印如來龕
通過仔細觀察,我們發現東洋館里的十五件“寶慶寺石刻”除了正面有造像外,側面幾乎都是空白的,背面有很粗的鑿刻痕,應該是鑲嵌在某種建筑的壁面上的。根據題記上的紀年,這些造像有的是武周長安年期間的作品,應該屬于“光宅寺”,并被鑲嵌陳列在“法堂”和“七寶臺”等佛教建筑中,是武周時期的佛教藝術精品。
離開中國佛像館,剛走到二樓的犍陀羅佛像展廳,閉館時間就要到了。依依不舍地滿懷復雜的心情走出東洋館,順著咖啡的香味,突然發現在東洋館旁邊有一個博物館餐廳。落地玻璃倒影著綠樹,游客們小聲地說著話,品嘗著咖啡和美食,看樣子也是非常滿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