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墨
這幾年的歐美恐怖片市場的發展真的可以用“野蠻生長”來形容,季季出爆款,年年出神作。在經歷了好幾年對于日韓恐怖片翻拍所導致的創意匱乏之后,新一代的創作者們用極強的個人風格和極富創意的故事帶來了恐怖類型片的一次大爆發。
由艾米莉·布朗特與約翰·卡拉辛斯基夫婦打造的《寂靜之地》堪稱是2018年第一爆款的恐怖片,影片憑借1700萬的低成本創造了北美1.7,全球2.7億的票房成績,而這些數字還在不斷攀升當中,不僅僅如此,爛番茄95%的好評率和MTA82的超高分都讓影片成為了年度神作。這幾年見識過很多演員改行做導演,但是約翰·卡拉辛斯基這次的執導水準的確令我刮目相看。他在美版的電視劇集《辦公室》里也導過三集,《寂靜之地》是他導演的第三部電影。
《寂靜之地》的設定,來自于本片導演約翰·卡拉辛斯基十幾年前的一次經歷。2005年,卡拉辛斯基在其成名電視劇《辦公室》中飾演職員吉姆·哈爾伯特。他不堪辦公室里同事嘈雜的噪音,不禁暢想,如果能有一個地方,所有人都不說話該有多好。于是,卡拉辛斯基在紙上寫下了這樣一句話——“已經14分鐘沒有任何人說話了。”正是這句話,成為了《寂靜之地》世界觀的雛形。
強設定、高概念、極少角色、極簡主義,似乎成為了新一代恐怖片的核心創作理念,即使成本低廉依然可以為觀眾創造非同凡響的觀影體驗,而其中的佼佼者就是費德·阿爾瓦雷茲執導的《屏住呼吸》、特里·愛德華·沙爾茨執導的《黑夜造訪》以及大衛·F·桑德伯格執導的《關燈后》,這些作品最大限度展現著專屬于恐怖片的魅力,簡直就是為大銀幕而生的。一般來說,恐怖片要嚇到人有兩種方式,第一種就是走細思極恐的路線,通過對于觀眾心理的把握逐漸滲入恐懼感,這樣的恐怖片觀看的時候不一定感覺嚇人,但是看完了之后一回味很可能打一個冷顫,另一種則走感官刺激的路線,試圖一驚一乍嚇瘋觀眾,而《寂靜之地》就是后者中最高級的那個。
其實光從故事和創意上來看,你真的很難想象《寂靜之地》是一部可以恐怖得起來的電影。不論是末世題材還是怪物元素,聽起來都不是很讓人興奮,這么一個一家人田園求生并且躲避聽力極好的怪物攻擊的故事,如同是《世界大戰》遇上了《我是傳奇》。說實話,《異形1》之后,就沒有任何一部怪獸電影可以讓我產生恐懼感,但是沒想到《寂靜之地》居然做到了!
導演約翰·卡拉辛斯基非常知道如何讓一個聽上去一點也不恐怖的故事嚇到觀眾。從影片的第一秒開始,他就開始了自己的計劃,用討巧的形式,極簡的故事風格、沉穩的敘事以及無處不在的小聰明,一下子把觀眾帶入了情景之中,逐漸和觀眾建立信任,逐漸和觀眾一起制定規則。接著,一次次扇觀眾耳光讓其無法招架,心理承受能力不好的觀眾很可能在后半程感受到深深的窒息感,這就是本片最大的魅力了。
在聲音策略的敘事手法上,建立起一種可怕的前提。電影的高明之處并不是要嚇觀眾,而是要讓觀眾繃緊神經,保持高度緊張。不能發聲的設定,讓這個前提變得緊張起來,為整部電影定下基調。一旦用這種手法來吸引觀眾,緊張感就會爬升當然,這也為加強了幾次“jump scare”的驚嚇程度。
雖然是用聲音揭示故事,影片更多的是不怎么說話和只有環境音的“偽默片”手段。據悉,影片的兩位編劇布萊恩·伍茲和斯科特·貝克早在大學時就想拍一部無聲恐怖片,《寂靜之地》最早也曾想拍成一部只有一兩句對白的電影。貝克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他們看過很多默片,包括卓別林和基頓的喜劇。他們最喜歡的卻是雅克·塔蒂的喜劇——沒有多少對白的有聲喜劇。所以,《寂靜之地》擁有近乎默片式的拍法,用視覺語言講故事——鏡頭的移動、空間和走位都是有技巧的。比如最早交代媽媽懷有身孕,就沒有用一句對白,只用了一個媽媽穿著孕婦裝,站在椅子上的肚子特寫便一目了然了。
本片很值得人贊賞的地方就是導演并沒有急著嚇唬觀眾,而是通過大量的細節強化著影片的種種設定。影片擅長利用道具作為細節構筑懸念,比如被孩子拿走的電池、樓梯上的釘子,農莊中的各種機關,全家人在房間內為了避免發出聲音而使用的的道具,木頭地板上的腳印以及懸在空中嘎吱作響的門等等,雖然很多人都說影片存在著很多設定上的bug,但是如此一部強設定的電影本來就無法和現實邏輯完全匹配,導演在對于細節的處理上可以做到如此的程度已經足夠讓人拍手叫絕。這是希區柯克很喜歡的一招,他在《陰謀破壞》(Sabotage,1936)中的定時炸彈是最有名的例子,觀眾預先知道炸彈會爆炸,只是不知何時爆炸,觀眾也比角色知道的多,會替角色擔憂。而當導演在人物塑造、場景設計、世界觀架構以及游戲規則設定等方面完成了所有準備之后,影片的驚嚇之旅就正式開始了。
影片還特別注重視角的改變,觀眾會不由自主跟隨聲音的設計進入某個人物視角,這是極強的代入感造成的。有一場戲,是媽媽把耳中的耳機遞給爸爸,耳機中的音樂由弱漸強,最終觀眾進入爸爸的視角。還有人工耳蝸的幾次運用,觀眾也會進入女兒的視角。就好像我們戴上了耳機和人工耳蝸。
場景的選擇也很重要,我最喜歡的一場戲是兩個孩子落入玉米倉。這是一個封閉的環境,本身就充滿了危險,孩子會不斷下陷,只能通過一塊跌進來的門板平衡。去年的《電鋸驚魂8:豎鋸》(Jigsaw,2017)也利用了類似場景制造危險,顯然《寂靜之地》更會利用場景的限制制造懸念。上一秒,兩個孩子還因為父親會不會來、會救誰而心存隔閡。現在,他們相互協作,既不能發出聲響,又要避免陷落下去。另一扇未掉落又嘎吱作響的門,成為另一顆“定時炸彈”,懸念和張力全都體現在這個場景中了。這場戲就如同《侏羅紀公園》(Jurassic Park,1993)姐弟倆在廚房躲避暴龍,差點碰到砰砰作響的廚具一樣。
有觀眾會質疑媽媽懷孕的情節,認為媽媽選擇在這個時候備孕、懷孕是不科學的。畢竟分娩勢必要喊叫,孩子出生勢必會哭,這是一個需要“聲音”的場面。為何在這種環境下,她為何要把孩子生下?作為極少數的幸存者,這個家庭有人類繁衍的使命。當然這也與開頭最小的孩子的命運有很大關系,生育是這個家庭活下去的信念的象征。影片自始至終都在強調“家庭”的概念,孩子代表的就是未來。
《寂靜之地》的“互動效應”,它的默不作聲和低音量,有效地讓影院外的觀眾參與其中,形成一種心理互動。觀眾成為被動的參與者,與角色一起充當躲避怪物的一份子,這是這部影片的創新之處,有的觀眾甚至會不由捂住嘴。
和一般的怪物恐怖片不同,《寂靜之地》沒有任何對于怪物來由的展示,沒有任何直接的故事前史交代,影片一上來就已經是末世的狀態,而故事從頭到尾的視角僅僅就是一個平凡到不行的家庭。
開頭的部分,導演通過一家人在廢棄超市搜尋生活必需品的過程向觀眾傳遞著之后在影片中一以貫之的規則,那就是不要說話,不要發出大聲響,一切的交流都要通過手語,而這種全家“啞巴”的狀態也在第一時間抓住了觀眾的目光,引起了觀眾的好奇。影片花了近半個小時的時間講述著主角們的家庭生活,彼此的羈絆和誤解,同時也非常細膩地塑造著四個家庭成員,他們分別是藝高人膽大的父親,因為小弟之死而深深自責的耳聾女兒,膽小如鼠的兒子以及即將臨盆的母親。而觀眾在觀影的過程中很容易和他們產生情感以及心靈上的聯系,而這家人在末世中的求生比起那些美國大兵、科學怪杰們的故事顯然更加讓我們有代入感,平民并且相對封閉的視角其實就是影片所有成功的基石。
《寂靜之地》的故事主體聚焦的就是一天之內發生的事情,出門在外的父子,擅自離家的女兒,還有趕在孤立無援之時羊水破裂的母親。巨大的危險結合著家庭成員之間的誤解在這一天迎來了一次空前的爆發。從中段到結尾,影片的那種緊張感一秒也沒有消失過。也因為前半部分相對安靜、沉穩的風格,當危機爆發的那一刻,觀眾的心跳就開始跟著角色一起飆升到了180。我們會發現導演之前所有的小心思都在一步步讓我們的感官變得更加敏感,呼吸更加急促,而強有力的配樂、出色的聲音設計以及具有噴泉一般爆發力的快節奏,迅速擊碎觀眾的心理防線。《寂靜之地》猶如一場恐怖的浸入式體驗,它真正激發的就是那種小時候一個在家害怕被黑暗中的東西抓走的那種深深的恐懼,你無法與之抗衡,甚至逃到哪里都會被它找到。
影片所傳遞的恐怖感并沒有來自怪物形象的可怕,怪物的設計也很有趣。它們的視力是盲的,聽覺是敏銳的,哪怕最輕微的聲音都會吸引它們。就像“盲俠”座頭市一樣,通過聲音和回聲定位。怪物行為的兇殘,它來源于你求助無門的那種絕望,明明空曠的空間依然如同一間密室,你不知道危險從哪里來,而一旦你融入了影片的情境,你真的會和角色一樣失去尖叫的勇氣。這樣的設置很容易產生緊迫感,加上怪物一開始總是突然出現又迅速消失,更多是用人類的行為和恐懼,間接襯托出怪物的輪廓,始終對它們的面貌保持懸念。這就利用了人類對于未知領域的恐懼心理,與《大白鯊》《異形》《迷霧》那樣的經典怪物片是相同的策略。歷史上經典的怪物電影,都是關于人的,而不是怪物。怪物往往神出鬼沒,人是能夠觸碰和相互扶持的。
當然,影片也不光光為觀眾提供著驚嚇,電影以人類角色為切入點,導演在后半部分的故事中還加入了很多釋放情緒的情節點,為故事注入更多的情感元素。它探索了父母與孩子之間復雜的關系,尤其是父親和女兒的關系。電影最感人的一個方面是,在恐懼的籠罩中,父女一直渴望和解(愛在你心口難開)。家庭的情感有效支撐起人物相互之間的關系,彰顯了人性主義的光輝。
《寂靜之地》是一部相當純粹的電影,它最大程度上尊重著恐怖類型片核心價值,為觀眾提供著身心的雙重體驗,不廢話,不矯情,不拖沓,90分鐘的影片甚至選擇在情緒的制高點戛然而止,干凈利落又回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