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凡

10分鐘內,公司老板的手機響了300多次。響一聲,斷掉;再響,再斷。
28歲的洪波坐在公司角落,聽著幾乎不間斷的鈴聲,全身發抖。他知道,討債的找來了。
“你先處理好自己的事吧。”聽到老板這句委婉的辭退決定,洪波想,按照劇本應有的套路,也該到這一步了。半個月來,這是因為現金貸平臺的暴力催收,洪波遭遇到的第二次失業。
根據國家互聯網金融安全技術專家委員會發布的《我國現金貸發展情況報告》,截至2017年11月19日,中國在運營現金貸平臺2693家,平臺各類用戶近1000萬人。其中21-40歲用戶最多,占總數的68.46%,洪波便是其中之一。
對平臺來說,“高利率覆蓋高壞賬”的盈利模式讓這個行業仿佛遍地是黃金,已經赴美上市的趣店和拍拍貸,都在招股書中展示了驚人的盈利能力。
對借貸者來說,在高息重壓之下,一不小心就泥足深陷,債臺高筑。若無法按時還款,短信轟炸、電話騷擾、上門討債和人身攻擊等暴力催收手段,都會接踵而至。
在所有事情發生之前,洪波的生活過得還算體面。夫妻兩人月收入總和最多時能有9000元,這在當地算是中上水平了。
轉折發生在2016年4月。洪波的妻子臨產,在例行產檢時,醫生發現胎兒胎盤前置,判斷可能需要剖腹產手術,這對洪波來說是一筆突然多出來的開支。
不巧的是,之前因為結婚,夫妻兩人幾乎用光了積蓄,手頭資金不足4000塊。洪波算是孤兒,幼年母親改嫁,10歲時父親去世,岳父岳母家在農村,條件有限,有心無力。
洪波完全不知道“去哪里弄這個錢”。直到他在手機瀏覽器下方,看到了互聯網金融公司“小牛X惠”的廣告。
洪波決定相信一回新生事物。在聯系了對方工作人員后,洪波帶著自己全套身份資料,從居住地花了一個小時到了小牛X惠位于海口的線下門店,完成了他在互聯網平臺上第一筆借貸——兩萬元,分18期還完,每期還款1672元。
一如洪波的經歷,許多網貸者的第一筆借貸都發生得輕描淡寫。
“騰訊教育一麥可思2017大學生消費理財觀調查”顯示,在校大學生每月平均開銷為1243元,38%的學生缺乏生活費使用規劃,三成以上學生生活費不夠花。當生活費不夠花時,一半以上的受訪者選擇放棄消費,而20%的學生會“先消費后付款”。
先消費后付款的方式,無非就是信用卡和網貸兩種。對年輕人來說,辦信用卡審核周期過長,網貸更能解燃眉之急。
還錢還到了第13個月,洪波公司業績下滑,妻子也因為在哺乳期無法上夜班,導致整個家庭收入減少。而且,他們還多了個孩子要養。
眼見著家庭支出結余難以支付分期還款的金額,洪波也很愛惜自己的信用記錄,不想它沾上任何污點,于是,他又開始找錢。
這次是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里,洪波看到有人轉發現金貸平臺的廣告,讓他動了心。
何為現金貸平臺?國家互聯網金融風險分析技術平臺有一個暫定的概念:平臺以“信用貸”“消費貸”等形式,對借款人直接發放現金,放款時間較短,借款期限在半年之內的小額借款平臺。現金貸平臺的最大優點是——無抵押、無擔保、無消費場景、不指定貸款用途。
洪波一下子就被現金貸吸引住了,這次操作簡單多了,他只在App上填寫了自己的身份資料、緊急聯系人信息,注冊一個小時之后,平臺就放款了。
他借了1000,到手850,借款期14天。但14天后,洪波當月工資還沒發下來。平臺催收人員提醒他,“找資金周轉下”。
洪波通過手機的應用商城,搜索借款平臺,這些平臺幾乎通通沒有門檻,只要填資料就會下款。為了還錢,洪波同一天申請了兩筆1000元的貸款,到手1700,再還掉上一個平臺借出的1000,他手上只剩700。
洪波現在回想,每一筆借款的利息都高得嚇人。平臺放出850,兩個星期后就要收回1000元。14天利息就有150元,相當于月息4毛,年化利率超過460%,遠超過國家規定的民間借貸年化利率36%的紅線。
其實現金貸在中國出現的時間并不長。從2014年開始,國外的發薪日貸款(一至兩周的短期貸款,借款人承諾發薪后立即償還)模式被帶進中國,隨著互聯網金融的興起和大數據風控的開始運用,現金貸在中國開始野蠻生長。
據第三方統計數據,中國現金貸潛在用戶超過3億人,現金貸市場規模大概在萬億元人民幣左右。
“現金貸之所以能夠迅速收割大批用戶,是因為人的信貸需求廣泛存在,但低收入人群無法或很難從正規金融渠道獲得貸款。”網貸行業第三方機構網貸天眼副總裁潘瑾健認為,“人們的超前消費觀念已經普遍形成,花‘未來的錢做現在的事成為普遍的社會消費習慣。”
能夠獲得平臺的放款,洪波當時還心懷感激,那時他完全沒有理智可言,只想快速解決問題。為了不逾期還款,洪波下載了越來越多的現金貸應用。
在網貸圈,這種行為叫做“擼口子”。借款人不斷拆東墻補西墻,“以貸養貸”。在高額利息和滯納金之下,欠下的金額會加速膨脹。
“以貸養貸”持續下去的必然結局,就是每一天都成了“還款日”。
負債者都不想影響親朋。但對現金貸平臺的催收來講,親朋是最好的要錢對象。借貸人逾期之后,平臺除了聯系借貸人本人,也會將電話打給借貸人當初借款時留下的“緊急聯系人”。
對于借貸人來說,命門是平臺手里的“通訊錄”。
通訊錄是借款人在注冊借款平臺時授權平臺讀取的。注冊很多現金貸平臺時,用戶都需要提供父母手機號、緊急聯系人手機號和手機通訊錄半年詳單,以及自己的手機服務密碼。
有了這些資料,用戶的手機通訊錄再無隱私可言,只要和用戶產生過交集的人,都有可能被催收找到。
通訊錄,是讓負債者夜不能寐的東西,就像定時炸彈。催收發來的最后通牒,一般都會這么結尾:“XX元欠款截至今天下午x點不還,自動外呼家人朋友同事領導并曝光欠債照片。”
現金貸平臺的催收套路多數是這樣的:首先,平臺會在還款日前幾天群發短信提醒;當逾期發生,便會有工作人員打來電話催促還款,或者跟借款人另行約定還款時間;如果借款人一直食言、拖拉,拒絕溝通或者明確表示無力還款,平臺會聯系其當初借款時填的緊急聯系人;如果緊急聯系人也找了,借款人依舊不還,催收將會威脅走法律程序、上門討債,寄送來一份“警告函”;再之后,催收就要祭出終極武器——爆通訊錄。
“這就是用隱私換額度。”網貸行業第三方機構網貸天眼副總裁潘瑾健說,現金貸平臺打著“無需征信、秒批、秒放款”的宣傳語,常常沒有風控,或者外包風控,這也使得平臺壞賬率很高,“在高壞賬率前,現金貸平臺要想活下去,一是得靠高利率來覆蓋高壞賬,二就是靠貸后催收。”
而當貸后催收到了最后一步——爆通訊錄,意味著欠債人欠錢的秘密將無所遁形。同時也意味著,借款人通訊錄上的親朋好友,都要被短信或者電話“炸”一遍。或者無數遍。
沒人愿意被爆通訊錄。為了維持住面子,借款人往往要和催收展開一場通訊錄保衛戰。能溝通的,就極力溝通,爭取寬限還款時間;如果催收抖狠,自己也不能慫。警告他如果群發,你也違法,我肯定告你。
但終極解決方法還是還錢。洪波決定不跟平臺這么玩下去了。從2017年10月之后,他沒有再繼續還現金貸了。“這么還下去,工薪階層根本不可能還得清”。
他的通訊錄順理成章地被爆了。在“爆炸”之前,洪波跟妻子坦白了,并在她手機上裝了一款攔截軟件,希望能屏蔽一些騷擾電話和短信。
因為催收瘋狂騷擾洪波所在公司,他被辭退了。洪波又重新找了兩份工作,還做了三份兼職。只是正如本文開頭所說,洪波因為催收的騷擾再次失掉新工作。
這樣一來,洪波的心情反而平靜了:怕被親友知道,親友也知道了;怕失去工作,工作也真的丟了。他覺得無所謂了。現在,他最不能忍受的是催收對親友的辱罵和詛咒:“洪波住院等著用錢,你們不借錢給他,等著他死嗎?”“洪波他媽犯病了,你們能不能眾籌給他錢治治病?”
洪波說:“他們倒不兇,就是很客氣地侮辱你。”
所有借貸人都夢想著還清欠款,在網貸圈這叫做“上岸”。然而,成功“上岸”并不容易。
為了給負債者找個說話的地方,投資人陳宇領頭搭建了一個名叫“網貸債務和解”的微信群。他覺得,“因為這點錢把一個人一輩子毀了,太不值了。”
在群里,陳宇和一些創業者、志愿者會給負債者出主意,如有必要,也會給予資金幫扶。更多時候,群里是300多個深陷現金貸泥沼中的年輕人,憧憬“上岸”后的生活。
洪波是在網上搜索關鍵詞的時候,發現了這個群的存在。負債后,他們常會搜索別人的故事,“給自己一個安慰”。他們并不奢求得到什么實質上的幫助,進了群,就好像找到了組織,有個地方能吐苦水,能抱團取暖,“有人聽我們說說話也好”。
進群的新人,最常問的是“怎么辦”,最常說的是“我撐不下去了”。群里常見的對話包括:
“我真的活不下去了,想死,走投無路了。”“兄弟,你還年輕,哪能為了幾萬塊就要死。我們這個群里,哪個不是有故事的人。”
“催收說要上門找我,還要上法院告我,這是真的嗎?”“別信他那一套,告了好,告了高過36%的利息都要還給你。”
有時氣氛也變得昂揚。2017年11月22日晚,有群友在群里說:特大喜訊!他分享了一張圖片,上面寫著“互聯網小貸監管會議23日要召開”。很多人預計,多頭借款人和現金貸平臺角力的最后時刻即將到來,大多數現金貸平臺或將倒閉。
第二天,相關會議確實召開,但并沒有公布明確政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監管已經“山雨欲來”。大量現金貸平臺將被“一刀切”,轉型或者干脆出局。種種跡象表明,現金貸平臺進入了潰敗倒計時。
即便如此,負債者的生活也依然陷于困頓。
12月1日,靴子終于落地。當日下午,銀監會相關人士首次對外解讀了現金貸整頓的原則:目前已經禁止各地新設互聯網小貸機構,并將對存量的現金貸機構和業務進行集中規范、整頓。
到了1日晚上,央行、銀監會聯手頒布的新規《關于規范整頓“現金貸”業務的通知》正式對外發布,指出各類機構以利率和各種費用形式對借款人收取的綜合資金成本應符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間借貸利率的規定,禁止發放或撮合違反法律有關利率規定的貸款。這份新規特別強調,各類機構或委托第三方機構均不得通過暴力、恐嚇、侮辱、誹謗、騷擾等方式催收貸款。
在短暫的歡欣鼓舞后,“網貸債務和解群”內的負債者們發現,事情并沒有馬上變好。12月2日早上,有人在群里說,催收該怎么催,還是怎么催。
“從我這幾天接到的催收電話來看,他們好像沒覺得監管有什么大不了的。”一位群友說,“就是暫時避避風頭。”至于這紙通知究竟能有怎樣的影響,他覺得,“說實話,還要看政府是個什么態度和力度。”
洪波表現得更加漠然。他看了眼新規,說了一句:“沒用,催收越來越惡劣,簡直是變本加厲。”
現在,洪波唯一的念頭就是:工作,還錢,上岸。他列出的時間表是“三年”,先還金融機構的錢,再還人情債,最后還現金貸平臺。跌了這一跤,洪波才知道原來自己可以同時做五份工作。
他想以后還要按揭買一套房,給一歲半的兒子做個表率:爸爸摔倒了,但也能站起來。如果能“上岸”,洪波發誓說,“再也不會借錢了,再怎么難都不會了。”(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洪波為化名)
(畢曉蓮薦自《看天下》)
責編:小側